周佩红:跟随勇敢的心

是谁把这部碟片带到我的身边?这将是一次奇遇,是期待以外的,或许也是必然。我把它放进播放机,我们一起看它,我,我的家人,几个朋友。茶几上有咖啡,零食,杂志,还有一大堆可有可无的话题,不耐烦的时候可用于冲淡电影的沉闷。 我说过这是奇遇。身边的人说着什么话我全然没有听清,他们是多么不专心啊!而我的目光不动不动。我流了眼泪。他们惊异地望着我。是啊,电影,他们说,电影都是假的,怎么可以当真?但是我没法不让泪水涌流。

在一个寂静的下午我重看它。《惊世未了缘》。俗透了的名字,但它的英文名是《BRAVEHEART》,勇敢的心,我可以不受干扰地体会它。

关上所有的房门,拉上窗帘。幽暗似乎可让我更从容地投入其中。我再次为它流了泪。

然后,不能再看,只能回想。

一个蓝眼睛的小男孩,比天空和湖水更纯澈。而天空已布满阴云,湖水里流淌着杀戮的血污。小小的他就站在这天地和湖水之间。

那么这纯澈的蓝又有什么用呢?血腥的世界会把它夺走,消灭,或者就让它改变。

它只适合梦。它是他梦中的颜色。寒冷的蓝色,一道银光——他战死的父亲躺在他身旁,突然,转过身来,对他说话。声音弥散在蓝色中。

“从此你已了无牵挂,尽可去追寻你的理想。”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清秀而孤独的小男孩。在父兄的葬礼上,他脸上满是泪水,在一件简单粗糙的苏格兰短裙袍的包裹中茫然失神。人们叫他威廉,一个普通的平民的名字。比他更小的一个女孩子已经离去,回过头,望望威廉,又转回来,摘下一朵生长在墓地边上的紫色花朵,递给他。这也是普通的、苏格兰大地上处处可见的花朵,细密的花瓣,没有绚丽的色彩。他的眼泪还没有干。他伸出手——一只纤瘦的孩子的手——接过花朵。

我的心在此荡了一下。微小的或者永恒的力量,可能就从这里起源。谁敢说不是?但,小男孩威廉,长大后会怎样呢?对这一切——梦,死亡,花朵——还会有记忆吗?只要生命延续,一个孩子的未来就充满了各种可能性。当我看到一些个平庸、猥琐甚至邪恶的男人,我常常会想象他们孩童时的模样,但常常想象不出。那些孩子的脸是含混的,平等的,在那天真和纯洁上,并没有打下日后的烙印。我已经不相信纯澈的永恒。

在漫长的中世纪里,苏格兰高地和低地上的人被英格兰国王统治着,不能穿自己的民族服装——譬如高地男子世代相传的叠褶短裙,不能随身携带短刀长剑和枪,甚至不能吹奏他们的民族乐器——风笛。但风笛的声音响彻画面,风一样掠过高原和草地,远去。男孩威廉,他会长成怎样的男人?我只是好奇。我等待着。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他。他长成一个健壮的苏格兰男人。棕色的肌肉十分强健,手臂和胸背裸露着,暗格子短裙系在腰间,一根同色的宽布带像绶带一样斜挎过上身。每一部分都是有力量的,是常年在烈日下风雨中种植、刈草、赶车的结果。我看到他的脸。也是同样在劳动中变得坚毅,棱角分明,嘴角和下巴沉稳。已经不再清秀,皮肤是粗糙的。也还称不上英俊——当心里的东西没有表露出来时,说一个男人是否英俊似为时过早,五官和身体在此时仅是物质。一头亚麻色的头发雄狮般地披散在肩,鬓边有编得极细的苏格兰男人的辫子。我看到他的眼睛,蓝色的,已不是那种晴朗单薄之蓝,年龄和阅历将它变厚了。他跳下马,深深吸进一口气,那是山川和草叶的气息。他仰头沉醉的样子仍有天真。它们一步步拉近我的目光。

风笛欢快地吹动,他走进在草地上跳舞的人群,寻找。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姑娘。他朝她欢快地笑。一个纯朴的年轻农民见到年轻姑娘时那种自然愉悦的善意的笑。他向她走去。

我预感到一个爱情故事就要开始。那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能发生的爱情故事,简单的,命中注定的,因为——恰正是发生在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之间。它不伟大也不惊人,几乎成为日常生活之一种。不过我还是有兴趣。爱总有它特殊和个别的一面,即使没有,爱本身也是奇迹,相对于泥土一样平凡的人生。我看到人群中那个年轻姑娘美伦也在朝他欢快地笑。毫不扭捏,也不羞涩。她笑的时候嘴就自然地张开,露出牙齿。不是樱唇,没有贝齿,她未免显得普通。但这难道不正是她的动人之处,这不加任何修饰的笑,劳作中健康的发红的脸,健壮到甚至有点粗壮的身体,自然垂落的直发,简陋的手工缝制的浅蓝色布袍。苏格兰农民威廉爱的只可能是这么一个纯朴的苏格兰姑娘。相似的、同类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已经够了。

我还是低估了他。他骑着一匹马在淅沥夜雨中来到美伦家简陋的棚屋面前,邀请美伦随他夜游,而美伦毫不犹豫地、飞一般地在她父母阻挠的目光下扑进雨中,跳上他的马。“天气正好,”她边跑边说,更显出她的可爱。他们在雨中骑马漫步,幽暗的苏格兰大地尽在眼中。他们面对有亮光的远方彻夜长坐,彼此倚靠。他想要有一大群儿子,做他的好帮手,种上一大片庄稼。临别时他对她说,我爱你,此情不渝。他那蓝眼睛里储藏的带有希望的深情像黎明时的大海一样柔和。

我爱你。是吗?——它是纯朴和真诚的吗?在今天,这句话已变得多少有点油腔滑调,更像是一种调侃,一种漫不经心的表白,说出它似乎太容易,因而也常被人指责成陈词滥调,老掉牙的东西。它渐渐被人们所看轻、嘲笑、抛弃。它在电影中出现时常带有不可靠之处,譬如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欲火难耐时的宣言,说的是“爱”,实质是“要”,又譬如那种轻飘的盟誓,短暂的真诚。这一切人们都已能宽容,人们说,这就是飘忽无定的、有弱点的、真实的人性。而真正的爱已经成了乌托邦。我虽然每次都会被银幕上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深情道出的“我爱你”所打动,却也是短暂的被打动而已,在被打动时心的另一端总对它存有不小的怀疑。

音乐低回,大地朦胧,威廉的眼里有光闪动,蓝得一无杂质。这时,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他取出一块棉布交给美伦。那柔软的棉布中,包着一朵被时间压干的不起眼的紫色花朵。那正是多年前小小的美伦在威廉父兄落葬的那片墓地上采摘的花朵,它代表她全部的心和话语来安慰流泪不止的孤独的威廉。那么这“此情不渝”的爱是真正真实的了,是有多年的记忆、梦和美好温暖的慰藉作前提的。那蓝色的深情、愉悦的笑、急切的寻找和直率勇猛的追求也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了。我爱你,我将终生爱护你。这是他的话。这也不是轻易和随便的了。它是像大地山川一样肯定的,我相信。

他们在有月光和十字架的夜晚结婚。那似乎就是他父兄墓地上的十字架。秘密结婚是为免受英格兰贵族“初夜权”的侮辱。这一切似乎来得太快。是的,很快又很短暂,这甜蜜的充满梦想的婚姻。他们就像生活在红衣士兵监督下的犯人,又有什么不短暂!一会儿功夫,美伦就死于红衣军官的短剑下。嗤啦一下,轻微地,一个年轻的生命就永远垂下美丽的头颅,连一个梦想都没来得及孕育。就为她反抗了凌辱,她被处死,无限美好和高贵的女人,美伦。威廉出现了,在红衣士兵布满杀机的视野中,骑马出现。他将做什么?他孤身一人,摊开双手,手是空的。脸上没有表情。他靠近,靠近。旋风和霹雳在一瞬间闪现——他抽出身后的多节棍,蓦地向敌人打去。雷霆万钧之力!宣战就从这一刻开始。斧头,大刀,长剑,无数旋风和霹雳。几代深仇。纯朴的衣衫褴褛的苏格兰农民转眼间成为战士。他把那个红衣军官逼到死路。嗤啦一声,肮脏的血流了出来。他没说一句话。就是这样,嗤啦一声,像这红衣军官杀死美伦一样。毫无商量的余地。

他脸上和脖颈上溅满鲜血。他成了战士。苏格兰人呼唤着他的父名:华莱士!华莱士!一个英雄的名字。他成了战士的首领。从此他就是华莱士。他不笑。在厮杀和风餐雨宿的生活中他的筋肉越来越强壮,神情越来越刚毅,体魄越来越矫健。冲杀征战,他总在前列,白天,黑夜,姿态英伟。命运和仇恨驱动着他。眼睛的蓝又有变化,掺入钢铁似的蓝灰。我的眼睛越来越离不开他。我只是注视他,而忽略其他,那杀声震天的战场,红衣士兵倒地的景象。我在生活中很难看到这样的人,这刚毅和勇猛。这刚毅和勇猛不是为他的私利而生,这样的生活带给他的,除了危险,便是死亡。没有其他。然后又是战场,漫无尽头的战场。他飞马跃来,脸的一半涂上了蓝色,鼻梁,下巴,嘴唇,忽然像钢铁一样棱角鲜明,同时又神秘。英俊异常!我不能不这么认为。他骑马在行将退却的人们面前走过,话语像风,像一面凌空飘扬的旗帜——“你们是否愿意,用苟且偷安所得的余生,换取一个机会——仅仅是一个机会——换取自由?!”不用说那雷霆般响起的回应,我的心在同时也有雷声滚过。

我知道我已爱上他,这存在于几百年前陌生山川的男人。爱不能通过文字、书籍、声音、思想、图片达到,爱更具体,和活生生的五官、身体、说话的姿态、走动的样子、微笑、愤怒、眼里的光华密不可分。这种爱不可触摸——你和你所爱的人永远无法相遇接触,但它确实是爱,你能感觉到你心里涌动的激情,随时准备做出的呼应,你的目光对你所爱之人那强健英武之躯的每一寸抚摸,你的心随他而去,随他而起伏……你很久没有这样由衷地、毫无保留地、热情地赞美过一个男人了。你所有的关于爱情的理想都在此时、在这个男人身上得到了实现,而你以往所有对爱情的怀疑和失望也都在此时、在这个人身上烟消云散。你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地不由自主,情迷意夺,这样地不怕别人笑话——读到这篇文字掩嘴而笑或嗤之以鼻的肯定大有人在。你不管,你这样说出来、这样表达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你就这么想。你的目光追随着他。你确信,这是爱。你很久没有这样爱过了。

他在在露营地里,做梦。一个有梦的男人是格外令人心动的。他看见一个身披斗篷的人影飘飘忽忽向营地走来,靠近,又不能太靠近。他看见黑色斗篷下美伦的脸。他远远向她跪下。他知道,他在梦中。他说:“我在做梦。”美伦说:“你要醒来。”他说:“我不愿醒。”而他醒来了。于是他遇见威尔斯皇妃。而我也格外关注他此后的际遇。

皇妃苍白华贵的美与美伦形成绝大的对比,而她在骨子里只是一个孤独的未得到爱情的年轻女人,有一颗柔弱的心。华莱士似乎马上就感觉到这一点。他不卑不亢。他在保持了自己尊严的同时给了她莫大的信赖。在英王爱德华面前,她用一句“化外之民”的概括将她对他的印象掩盖起来。化外之民,他是吗?是的。他没有被所谓的文明、道德和伪善污染过,他的善良纯朴正义勇敢接近原始,他是被高贵天性和血腥事实教育出来的一个平民。这已经足够。而他眼睛里的东西,那些贵族有吗?没有也不配有。那是一种罕见的豪情——威尔士皇妃说得对极了!她为什么两次提醒他,帮助他?为什么?连华莱士也这样问她。这时他俩的脸已经靠得很近,咫尺可触,他呼出的气息已轻轻吹动了她的头发。

我预感到另一次爱情就要在这两个人之间降临。她侧过脸,避开了他的眼睛。她说:“因为你眼中的豪情。”啊,那么她也是出色的,因为她感觉到了,她的心向着正义、勇敢和英俊奔去。他们接吻,情不自禁。一切都在情不自禁之中。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无论有多大的不同,如能情不自禁,便达到爱的至境。那是不问结果、不求其他的爱,那也是没有“以后”、只有“此刻”的爱。他朝她俯下身子。他们此刻是赤裸相对。他的头发、呼吸和肌体中,一定留有战场拼杀时汗水的气味,野营时青草、露珠和马粪的气味,山川宇宙粗犷博大的气息。那么她该是何等幸运。一次这样的相吻相亲,该能胜过无数次男女之欢。这样的爱对她而言一生中只可有一次,从此她将再不能爱——除了这不凡的“化外之民”。

然后他变得疲惫,征战、搏杀和露宿没有尽头。他渴望的和平一直没有来临,他倦了,他对他的同伴说,他想生儿育女,过一个自由和普通的人的生活。这也是他反抗和战斗的最终目的。即使和谈有危险他也准备去了,他仿佛已经别无选择。在此,一种悲壮的征兆已经出现。我看着他并跟着他踏上险途。悲剧不可避免地到来。他落入敌人手中。这仿佛就是他的命运了。

不承认“叛国罪”就要被施以残酷的极刑。不,他说,他从未宣誓要效忠“国王”,他只是上帝的子民。他不认罪。这在他是斩钉截铁的,不会游移和动摇。死的结局便这样铸定。这成了“不自由,毋宁死”的另一个注脚。威尔斯皇妃来探监。她说,认罪吧,只要能活命。我在此只能认为她是不忍看到所爱之人死去。何况这也是大多数人在死亡面前的本能反应。毕竟人只能活一次,而死亡会将人所有的可能和希望全部剥夺并终止。但他毕竟是他,华莱士,我认定的勇士。他平静地说,倘认罪,便与死无异。那么就服下这药吧,以逃脱残酷的、常人难以忍受的极刑的痛苦。皇妃向他出示了这药。一个小小的药罐。不,他仍然说,这样他可能在麻痹中无法自制,从而失去面对死亡时的尊严。

尊严是比生命、比肉体的痛苦更重要的,这也是他选择死亡的一个前提。不过他最终还是听任皇妃将药水倒入他口中。他似乎已不愿多费口舌。或者就是他不愿辜负皇妃的仁慈。哪一种解释都可能成立。他们作最后的吻别。是有些平淡的、哀伤而无奈的吻。似乎已经没有了激情。在这样有关“活命”和“宁死不屈”的分野之后。她无望地离去,没有回头。牢门关上的声音响了一下。他随即喷吐出含在口里的药水——可以想见他与皇妃吻别时是含着这药水的。那药水被喷吐出的景象在牢房幽暗的背景下显得清晰。水滴散落。仿佛皇妃的吻也被一并吐出。

最后,死亡到来。它不是一瞬间,而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暴君爱德华即使行将就木,也要他的敌人在被凌迟、被肢解的过程中饱受恐惧和肉体剧痛的煎熬。不知道是怎样的酷刑,我只看到那些锋利的刑具——尖刀,利斧,铁钩,长剑,绳子,马匹……每一件在刽子手和酷吏手中都会成为可怕到无法忍受的折磨。人的忍受是有极限的,现在华莱士就要向这极限挑战。他对此并非完全有信心,我看见他在没有旁人在场的牢房里向上帝祈祷,祈求上帝赐予他面对的勇气。

我看见他的脸,面对蓝天,因剧痛而痉挛。刽子手已经对他的身体下手。看不见比看得见还要可怕,那已经超乎了我的想象。鲜血一定在飞迸而出,还有神经,肌肉,骨头……这个男人正为自由和尊严付出代价!这个男人在比死还要难受的痛楚中的辗转何其神圣和伟大!这一刻我有无比的恨和无比的爱。

观看行刑的人群也被这酷刑和承受酷刑的勇气惊呆,他们一下子静下来。一个女人高喊:“开恩吧!”所有的人都高喊:“开恩!开恩!”而先前他们向华莱士起哄,咒骂,扔鸡蛋和石头。他们仍把希望寄托在暴君的仁慈上。现在,结束这酷刑折磨的权力掌握在华莱士手上了——只要他认罪,便可速死,永获解脱。他张开嘴。他有话要说。刽子手也停止了动作。全场都在等待。他将说什么?有什么是他在走向死亡前非说不可的话?涌动在他极端痛楚的身体中的,究竟是什么?我也在等待。我看见他的嘴在翕动。一股气流,带出极其巨大的声音和力量,从他口中冲出,那就是——

“ Freedom(自由)——!”

我的心这一刻几乎停止跳动。这声音,带着他胸腔所有的血,从银幕,从几百年前的遥远山川,穿过岁月、时代、生和死,如雷电一样呼啸而来,击中我的心。我相信它也一样击中了他周围人群的心。也许他们尚不明白那是什么,但那绝尘的气势无疑已使他们目瞪口呆。他们现在是完全安静下来。他们在想这“自由”一词的含义,在想这“犯上作乱”之人最后的心声。他们呆立在原地。连行刑官也似乎受到震撼,知道一切都不可逆转,如同日月不会坠落,江河不会倒流。于是刽子手在得到示意后举起“仁慈”的利斧。华莱士,他在喊出这最后的呼声后便仿佛已获解脱。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从人群中脱颖而出向他微笑的美伦。他的手最后接触到的东西,是他珍藏过许多年的包过一朵紫色无名花的柔软棉布,那棉布上,有美伦所绣的一串紫色花朵。

而我对他的爱,也在这最后一刻,得到了永恒的确定。

有一个时期,马路边的书摊上到处可见《惊世未了缘》的电影版小说,我走过就总是绕开。我不打算看它,我不想去弄清什么细节原委,来龙去脉,我想保持自己的爱、感动、震撼清新蓬勃永远如初。这样的奇遇应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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