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前,这一天并妈妈并不知道我要在黑浓的凌晨从她肚皮里钻出来。24年后雾霭薄烟的早晨,妈妈没有看到她一生中最后的时刻。她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我压根没想过这次入院不是逗号不是顿号甚至不是感叹号,直接从她走过的泳池边的花石子路通向一个句号。
从出事到现在,妈妈一次都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过。甚至当我在混沌的梦中时间空间皆错乱的时候,爸爸在,大家都在,妈妈却不在。十月31日我在医院,跟爸爸五婶一道,去住妈妈转入icu之前住了两天两夜的抢救病房。看见一床凌乱苍白的被单。看见那些环绕在床边的机器停止的窒息,看见惨白墙壁上的枪口一般的"抢一",看见挂药水的架子斜立着,即使它们现在只是两幅不堪重荷的骨架。昏黑中,我看着想象中的天花板,根本无法抑制眼泪,像被细细胡椒粉迷了眼,一刻不停刺激着发炎的双目。到最后我在心里默念,妈妈,妈妈,你若想跟我说什么,到梦里跟我说吧,妈妈......这种渴望跟迟钝的睡眠一同包裹了我。只不过到了现在,我仍无法在梦中找到一丝裂缝,看一眼我妈。念而不得。譬如地坛之于史铁生,对我而言,这正是:"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她,我会怎样的想念她,我会怎样想念她并且梦见她,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她而梦也梦不到她。"
一. 生日接到噩耗
十月27日中午,她回复我前晚的信息,当时我留下了自己新的手机号码。她说:"还没有空保存你的电话号码呢。" 二十八日,她软软的倒在泳池边扶着头休息,在水里的爸爸故作镇静,匆忙更衣带她起身。爸回述,妈妈那时已没了力气,走了几个步子都是虚软的,上车的时候竟只能抱着放到车座里了。爸爸带着妈妈去了家里的中心医院。同时,我在北京。这一天我直到下午才突然决定步出家门,北方的天空被雾霾书写,大风天吹不来一丝秋日暖阳,沉郁的夜色很快覆盖上来。
十月29日晚上7点22分,突然收到爸爸的语音微信:“莹莹,今天中午爸爸陪妈妈来了广州医院,来的很急。妈妈血压现在很低,医生检查了一下,结果未定,爸爸不知道什么情况......你先不要告诉妈妈。医生说可能很严重,有可能是复发。白血球(指标)好高啊,妈妈今天要输血......” 爸爸重申了两次不要告诉妈妈。我当时就懵了。前天夜间10点她留言我,让我自己煮银耳汤喝,声音很洪亮,就像平时那般活泼开朗,这让我不能相信。爸给我传了一张妈妈输血的血袋的照片,血红往空白的管道冲刷,一切像回到了三年前。妈妈第一次确诊急性髓系白血病,打电话来告诉我,那时妈妈很坚强,跟我说发现得早,是可以治疗的。
30日早上10点,爸爸说妈妈刚做完骨穿,骨髓抽出物被送去武汉化验。做骨穿打麻醉,她吃了一点粥又睡了。医生开了七八包的药水,严重贫血加上药物作用,爸爸后来形容她痛苦又无力,是睡着过的两天。晚上收到消息: “妈咪因为血小板少,造成肠和胃内出血。”一阵冰凉袭上心头。
爸爸一个人独力照顾妈妈也是非常辛苦,他腰不好,一个人忙上忙下,”真的很辛苦,看见她更辛苦,自己的辛苦换来她的舒服就感觉好多了”。后来爸爸回忆,妈妈打针打的太多造成血管硬化,针很难进去,给她打针的护士扎四五次,扎得我妈痛的在床上叫,我爸心更痛。他尝试跟医院沟通,换个工龄长的护士来,无果。用药一天后医生换了一次药,似乎是没有顾虑到肠胃出血的问题,让我们倍加痛心。我看到31号晨间6点时她的照片,肿的整张脸都往前倾了,瘦弱苍白的手臂上插满了针口,眉头紧皱,眼睛睁不开。
29号下午到31号晚上,妈妈已经输了五包血。我们开始找亲戚朋友代捐,以血换血,医院规定捐了多少方可以用多少。检查结果确诊是急性髓系白血病。31号下午,爸说妈妈输血妈妈病情稳住了,晚上等来了一包血小板立马输了。我在小房间里打包行李整箱寄走,要回家照顾妈妈,爸爸说,我和他都是妈咪的支柱。这时我一边找人献血,一边打听北京治白血病的权威医院。情况虽然很凶险,但是我跟爸爸都没有想到最坏的结果。
1号早上,妈妈开始用化疗药了。肠胃出血,中午11点半到下午2点间吐了三次血,量比31号少多了,“应是有好转”。收到这样的消息,我在高铁上昏沉的睡着。五点收到表弟电话,把我从睡梦里叫醒了,告知妈妈很严重,脑出血进了icu。列车在金黄的夕阳里前进,路过散落着或缓或急的脚步的站台,路过只有一名站长的站台,再路过一个只有一对情侣低头走过的站台。雾橘色的大片天空,阴灰冷淡的车站,印在车窗处的灰纸片儿,一张张的过,看似不同却相同。那是最长的一趟车了。
28晚上,我意外读到齐邦媛的巨流河,家中书架亦藏着一本。"这一年我告别了人生中最美好的生活.......一九四三春风远矣,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如今看来正如命运的信使,在淡黄色的纸张下种下了哀哀预言。天人永别,未能尽为人子女的孝道,注定是我一世无法回避的憾事。
二. 水底下的家
妈妈只活了四十又九年。
她出生在水库边的一个小村庄里,家中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姐姐。她有个男孩子的名字,一字与"迟"同音,并一字与"缓"同音。我外婆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在这个处于贫困底线的农村家庭中,她巴着眼盼着,盼着男娃的到来。一缓一迟,寄说的是我外婆对男孩的盼望,而儿子又迟迟未到的意思。当时外公忙着办学校的事,带着上山下乡的干部改造,很少时间回家。妈妈还常常提起一个在水底下的家。其实她与这个家素未谋面。七十年代中,外公外婆所在的村子举村迁往高地。根据政府规划,一潭绿水很快被引流覆盖整个村庄,此后妈妈也曾带我前往水库,告诉我,她出生之前的一切,如今都在深不见底的水底下飘荡。
小姨回忆,妈妈是在迁移后的土屋出生的。满月那日,外婆抱着妈妈站在家门口,邻居的风水先生看了襁褓中的婴儿的面相,对我外婆说:"你这个女儿手相极好啊,以后就指望着她有大出息了!'' 妈妈的学前班是在墓地改造的大礼堂上的,接着她背着婴儿的小舅去上小学。晚上回家放下弟弟,就跑后山山扒树叶一筐,以备家里做饭烧火用。初中到高中,妈妈都是拿着奖学金上的学。尽管如此,家中四姐妹为了让她继续念下去皆一早辍学。妈妈的高中闺蜜回忆说,我妈对于离开农村有着极为强烈的信念。她说,我回去了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我不想回去,我不回去。
妈妈在旧时照片里,神色美的让我想起白玉兰。我记事以来住的家有个小露台。市场的喧闹声吆喝声,从晨间六点开始蓬勃,然而这儿是带着清静意味的。中间一树白玉兰,在泥盆里看似细弱,叶子舒展成宽容善良的姿态。我小学三年级写作文写植物,在星夜里,我妈打着手电筒,从下至上照着玉兰,带我观察。玉兰花不似粉嫩的大片大片的脆弱。花瓣精致的卷翘着,在雨中,悄无声息,散出沁人心脾的清香。白玉兰始终会带着妈妈跟我的记忆,散落在温暖的河流上,带我回家。
三. 离去,离去
离开北京的前两天,北方的秋意来到了我小房间的窗,煦日蓄暖,天色蔚蓝深远。白玉兰似乎已经悄悄盛开在房顶的树尖上,只是离我太高太远,未及四散,香气即刻在大风里消融。三十号见从英国回来的好朋友,去了国子监。那日天空蔚蓝深远,国子监近乎无人。我心想着妈妈十三年前跟爸爸来北京度蜜月,有没有也来过这。而我在车里路过长安街拍下的天安门,始终忘记发给她看。她说当年赶火车去天安门看升旗,结果还是晚了一步。我记得我被他们寄放在小姨家六天,我记得她说过圆明园被烧的只剩下一堆微小的白色残骸。妈妈催我来北京好多年,总抱怨我去了这么多地方就是没到首都。终于来了,却等不到她说的十一月末来北京接我回家。那天心里是钝着痛的,望着梵几的白佛,既期盼着骨髓检查结果是阴性,同时以为爸爸没给我发太多微信,是因为妈妈状况还好。晚上收到爸爸的图片和信息,妈妈输入了第一包救命用的血小板,我们都高兴了一点点,希望肠胃出血的情况会有减缓。
因为妈妈,因为北京,这些天我总穿她的衣服,杏粉长风衣,橘黄斑点印花衬衫,藏青喇叭裤。可是生病以来妈妈大变了一个样子,以前时髦爱美的她,不再穿生病前的漂亮衣裙。三年前的化疗让她失去了头发,身形消瘦,全身水肿,整个人老了二十岁。她老了,很虚弱,但乐观给我们看。做骨髓移植住无菌病房,饭盒通过一个传输带送进去,护士接。我跟爸在视频里看她,她跟我说她病房的电视还不能用。每天她就听着我爸买的mp3过来的。我们终于回家了。我记忆里很少在医院里陪她过夜的记忆,我爸不让,说医院阴气重,我便乖乖回去睡。很多事情我不清楚,也没有去问。只恨轻浮小儿,长至二十仍天真得痛心。我们终于回家了。一切小心翼翼,她不能在多人的地方呆着,这意味着一切社交娱乐都舍弃。不能去公园,超市,餐厅。一切吃食都问过医生,家中尚留着一大叠清单,全是调理身体的食疗方子和禁忌食物的单子。厨房的调料只能是油盐和酱油。后来又受了第二次重击,回到广州的医院,哄妈妈吃药是头等大事。第一次化疗用药让她眼睛变的很不好,痛的整日心情郁闷烦躁。不能看电视,她也不听佛经。我不知道她一个人的时候,是怎样的想着我们每一个亲人,怎样的痛苦郁闷而无奈,怎样生自己的气。她跟我视频,劝我安分做女人每个阶段要做的事,我跟她吵。那时我总觉得她在逼我。一个癌症病人,跨过两次生死,她自己思考的方式是大不一样的。其愿望会被放大无数倍,而她的全部心愿是,我们每一个都很好。
从欧洲大陆归来的短暂日子,我在她身边,她满心的欢喜。有一次风起,我俩散步回家,她把大门前的玫粉鸡蛋花捡起,放在我手上。花瓣稍微蜷缩,柔弱的没有重量。除却冬季,出门她总爱戴那顶跟鸡蛋花一同鲜艳颜色的帽子。那是一顶被我"淘汰"出衣柜的宽檐平顶草帽。她说是轻,帽沿宽,能替她挡掉刺眼的阳光。大约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年纪,妈妈深夜总在备考。她问我:"莹莹呀,你要怎么帮妈妈的忙呀?"我响亮的回答:"睡觉!"录音机里放着我最喜欢的故事带,动物造型的小夜灯被罩在温柔细腻的声线里面。隔壁小书房的黄色灯光从墙沿上的缝隙透过来,我便沉沉的睡过去了。但就是那几年,她的眼睛熬的不好了。第一次化疗的用药也影响了妈妈的眼睛,她不再看的清楚,走路抓着爸爸的手。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我爸上班,大家都出门了,而我又远在英国的时候,她对着一个空荡荡的模糊的家,是不是寂寞得连寂寞的影子都看不见了。看不清路,她走的比以前慢了些,我有时忘了,也不知等一等,缓一缓。如今再怎么等,她也不会跟上来了;想牵下妈的手,终究不能了。
四. 妈妈在重症病房
走进ICU深处那段二十米的路,有召唤死亡的声音。医生给我看了脑部的片子,鲜血涌进了她的颅内,下午四点左右已经侵占了四分之三的右脑,右眼瞳孔放大。泡在血里的脑组织水肿,挤压使得左脑移位。严重威胁她生命的有三点,颅内出血无法呼吸,她的消化系统持续出血,同时身体失去代谢功能,生命体征非常微弱了。爸爸跟我签署了病危通知书。爸爸跟我说,你妈不见到你肯定不会走的。我的眼泪无法停止,身体僵硬麻木,头皮发麻,婶婶让我坚强一点。
妈妈的病房藏在重症病房的最深处,需穿过二十余位重症病人的床边。那些呼吸连着仪器,变得机械单薄,在耳边的寂静中轰隆而起。妈妈躺在107号病房。这是没有门的病房,因为被隔离的是我们。访客都必须穿着防护服、戴帽子、戴口罩和穿鞋套。我的妈妈太小了,被五、六架巨大的白色仪器包围着,那呼吸机悬在屋顶,几乎横跨了病房的天花板。妈妈被好几层被子包裹着,双手被纱网和绑带捆着,口边和鼻子依然渗出淡淡的血。她身体里血小板少,下午两点插的管道到晚上十一点还在流血。她好似在皱眉,但是无法反抗,医生说打了镇静剂之后她便会睡过去不会醒。妈妈的头该有多痛啊!她的全身该有多痛啊!我喊她,她的左手抬起来了,又被绑带牵扯住。按医生的解释是妈妈觉得身体不舒服所以会挣扎,但是我想她知道我来了。医生只让看几眼,我跟爸爸要走的时候,她的左手高高的抬起来,不肯放下去,这一幕深深的刻在我的脑子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进一次icu很困难,第二次见她已超过12小时。只要我在她身边,我都会轻轻的叫她,希望她可以听到;深知妈一走,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叫妈咪了。这次,她的脸庞被清洗了,鼻孔留下淡淡血痂。妈妈的手再也没有动过。手脚僵硬泛紫,没有暖意。呼吸器的带子勒住她半边耳朵一直没人整理,我让护士来调整。下午四点半到五点是icu规定的每日唯一探访时间。四点十五分,门外聚集了一大群病人家属,未到15分,他们纷纷骚动起来,向重症病房的大门步步逼近。急迫的眼神在口罩后,遮盖不住的向磨砂玻璃门倾射。这半个小时,重症病房里是相当"热闹"的,口罩帽子鞋套自备,每一床一次只进两位家属,两位小护士在门口维持秩序。门外乱成一堆,我进去了,呆了二十分钟之后,有人传话说爸爸让我出去。出来之后我才得知是要被去庙里求菩萨。我哭着又回去妈妈的身边,即使她现在已然没有任何反应了。
五. 最后的抚摸
她的手太冰凉了。身体代谢完全靠透析的机器,身上又穿了两个大洞,血液缓慢的流出过滤再输入体内。我轻轻的握着她的手。这只手曾被贪玩的我用烟火灼过。那时我大约八岁,过年回老家,跟两个表兄弟在门口蹲着,妈妈点燃了一捧烟花,给我们三个分。我直盯着小小的火树银花,冒出金星儿跟白星儿,急不可耐要拿到手。妈妈先给其他两个小孩子分,我怕烟火熄灭,什么都没多想,往下扯那烟火,星星们热辣辣的灼过她的手掌心。我马上就内疚了,万幸是低温烟火,没有把妈妈的手烧伤。她疼的叫了一声,斥责了我几句,又让我玩烟花去了。
她又用这双手给我做巧克力鸡翅。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菜,长大之后她再也没做过了。巧克力鸡翅不是用巧克力做的,只是红烧赤酱极像巧克力,而且味道很甜。胆小的我一直学不会骑自行车。那天妈咪说,不学会骑自行车今晚别吃巧克力鸡翅喔。教会我骑车的重任交在表弟身上。教了小半个小时他没了耐心,跑一边玩去了,结果我就摇摇晃晃的自己学会了,一次都没摔。那晚妈妈好高兴,而我狂吃了四只鸡翅。不知缘何,回广州的前一晚,也是在北京的最后一顿饭,被拖去吃一家餐厅,店里的红烧肉竟有巧克力鸡翅八分相似的味道,只是更甜更重些,吃的我差点没忍住眼泪。
六. 生命的骤变
生命的骤变使我震荡不已。想来她极少送我进车站内候车。从英国后回来,晚上我要急匆匆的要坐车去广州。她陪我进了候车室,手脚并不算有力,还是尽力赶上我的脚步。最后一次见她,在家门口告别,她让我待次日再出发,说要宰一只专门养给我吃的鸡来炖汤,喝了汤再走。她在门口再三的劝我,我还是要走,最后只能送我下电梯,有点不放心的低着头,跟爸唠叨了几句。刘墉写的''与生俱来的力量',她内心深处是认同的;但那力量要"推着我们离开家,而且离得愈远愈好",当母亲的肯定是万般不舍,恨不得送女千里。她最关注我身体健康,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我在外自己做饭常随手拍一张发她,让她安心。她去世前两个月,不知谁教会她看微信朋友圈,她才仅仅看过几张我拍的照片。我在家留了一本图文集,她珍藏于沙发常坐的座位前的抽屉,与我们家多年前唯一一套在影楼拍的相册并在一处。此前我一直想回来给她再做个欧洲的相册,这样即便眼睛不好,她也能慢慢的翻看了。
2012年,妈妈第一次被确诊为急性髓细胞性白血病m5b。此病来势之凶险、病症之急重实在㑛然,使人后怕不已。妈妈严重贫血,不仅脸无血色,贫血会持续加重,需要大量输血和血小板。而广州血库里的血小板告急,要想办法才能找到血源。第一次,她得口腔炎、扁桃体炎两个月,到医院验血才发现。60%的白血病患者出诊都会有出血的情况,口腔牙龈出血最为常见。这次她出现的血尿较为少见也难被发现,妈妈也没有感到痛,爸说只是去世前半个月嗜睡,更容易乏力疲劳,还错以为是她睡眠改善,是一桩好事。不多见的肠胃、呼吸道严重出血和颅内出血常是致死的原因。住院之后,肠胃和呼吸道严重出血的情况没被及时发现,耽误了一天,之后两天用药也没有缓解。第四天,也是化疗的第一天,下午两点左右,她被抱起来半坐着,血突然迅速漫入右脑,她吐出一些白沫,呼吸不畅,一句话都没留下就昏迷了。人死如灯灭,这次上帝没有苦心的安排,也许是不想让你受着千斤重的苦了,匆匆让你喝下夜莺叼来的酒,“一饮而离开尘世,隐没在森林的幽暗处”。
三年来,爸爸尽心尽力照顾,家人们爱护她照顾她,常带她去郊外玩,偶尔她会去学校转转,也常跟朋友在家里聚会聊天,实在难以想到于生命的威胁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妈妈在icu昏迷不醒,三年前她的主治医生张涛在休息时间与我深谈,我才惊讶得知,很多白血病人都会复发,复发率甚至高达40%。更甚,我完全不知道即便她不复发,生命的长度大概仅为十年。我就是河的第三条岸里面那位留守的儿子,因无知而深深罪过,因麻木而失去宁静,"痛苦是我心里裂开的一道伤口"。我永远失去了她的爱抚和照顾,失去了她的眷恋不舍,只能远远看她消失。就像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病房只有我一人,而我被医护人员远远隔离,只能在床尾远远看着,而不能握着她已极冰冷的手,陪伴她安然离世。
七. 再见了妈妈
按着家乡的传统习俗,故人的遗物必须在出殡前处理掉,一批批人来到我家,许多她的物品我都无法留下,一如镶在烟丘上那最后一抹余晖隐去了。她朴素坚韧的一生,在物质上的显露是那么的轻。教书育人二十四载,留下了一箱证书和试卷。结婚二十六年,放在家里唯一一张婚纱照,婚纱是问好友临时借的。外公做了一张床一个柜子,她带着一台缝纫机和一台单车,一穷二白的结婚了。然而我不会忘记,千禧年前后,她的一群女学生新年都来帮忙摆摊。有一次家里停电,她带着我回学校办公室做作业。初中住校以前,我会帮她在夜里批阅试卷,她郑重交给我改选择题的"重任"。初高中六年,她两次跟着我调到我的学校,日夜不间断的悉心照顾我起居,不逊于孟母三迁。我更不会忘记爸妈患难与共的真情。爸爸常念叨,妈妈是他的左右手,没了她,感觉家塌了一半。爸爸易怒,妈妈常劝谏,并且总是在关键时刻帮他。离家上大学之前,我总代爸爸陪妈妈逛街,偶尔她让我打电话来让爸付账。生病之后,除了上班八小时,他们形影不离的陪伴对方,爸不放心妈妈一个人在家。他们的共同好友说,一直以来爸爸对妈妈的不离不弃,关怀备至,超乎常人所想。他尽一切能力保护她,四处求医,尽心尽力做到最好。甚至到我妈妈离开了,他仍然把最好的送给她。
准备告别会的时候,我翻她的手机通讯录,我的新号码她已经存下来了,未来得及拨。五年前离开小城的家门,早已习惯了我在这头,妈妈在电话那头。我的母亲不同于很多人,她最注重教我独立和为人处世。尤记得幼儿园里一个胖子最喜欢欺负我,以挡着我的去路为乐,老师也没有办法。晚上我在她怀里哭,早上不肯去幼儿园。我妈给我买了一双硬皮鞋。她说他下次再挡着你,你就狠狠地踩他。等我再大一些,她带着我天南地北去旅行,妈妈七点让我起床,我们的旅行从不以享乐为主。五岁开始让我自己睡独立的房间,我很怕黑,她给我点小夜灯,又放故事带给我听。为了减少独生子女无法排遣的孤独感,她让我跟表弟一块长大。到我最后长大要去别处上学,她的温情爱意只能浓缩到两分钟的电话,六十秒的语音。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在家中操心的许多事仍然不愿意告诉我。无知麻木,后知后觉,终于使我失去了数不胜数的可以靠近她心灵、抚慰她痛苦的机会。我找不到牵引她心灵的那股清泉,任凭其惊恐如洪水波涛起伏。她的身体困闷于斗室之间,心灵亦得不到释放。她认定自己是一个负担,同时对家人又有一万个不放心。她只为家人们而活的。她为我抚平翅膀上的幼毛,为我的进步感到十足的开心,又深深的希望我可以飞得愈高愈远,生活的很好。
阴雨一点点淅沥沥的落下来,渗进灰砖跟黄砖的缝。绛红灿开的鸡蛋花比一声叹息还轻,摊开了几朵,在褪色的地上,在湿润的泥土里。生死这一门大课为什么没有人教?问上天,它给你一场细雨,让你在花的开落中感悟,从有到无,从实到空,是一张无法折返的单程机票。我轻轻捡起两朵花,把她们放在一片榕树叶的臂弯里。花儿转动了几下,脸颊带着银星点点的雨水,里面有另一个世界……
无垠的深沉的天空,也许没有月亮。明亮的大河上,洒满了金色的星星。一片片薄薄的云雾形成了银河上的水气,夜色是如此温柔,我的妈妈正隐隐约约的宁静的安睡在浮云星辰之间。当这片河流向苍茫大地倾洒辉光的时候,它会带着妈妈降落在我的怀上,正像我曾无数次匍匐在她的腿上,被血浓于水的温柔安慰着一样。妈妈,祈愿您得到永恒的宁静。让夜莺唱出的安魂曲,旋绕在您安睡的松柏之下。不必害怕黑夜,我将永远跟您在一起。
女莹 泣书
2015 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