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需不需要一位人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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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偶像坍塌之路在初中时期就完成了,从此以后我的人生中就没有了偶像这个概念,也无法视任何人为人生导师。

这件事情本是我人生历程中的一个小高峰,那时我经常考年级第一,被老师追捧,被同学膜拜,为了进一步扩大我在整个学校的榜样带动作用,学校领导提出,给我在全校范围内做个专题介绍,号召同学们一致向我学习。

于是我以激动的心情和严谨的态度写了一份充分肯定自己的报告,但用的是第三人称,因为老师嘱咐用同学的口吻、第三者的角度写,可信度才更强。煞是有理。当然我并没有一味地自我表扬,而是客观地指出了自己身上的两三个缺点,比如因为过于投入学习而很少做家务云云,算是对我本已过高的正面形象的一个必要补充。但正是这一补充,没有在老师那里得到应允。

“崔翔宇同学,你写自己优点的部分,写得很棒,但是缺点嘛,就删掉好了。这次宣传,本来就是要让全校同学向你看齐,缺点没有必要写。”

“可我说的是实话啊,我确实有一些不足……”

“还是删了吧,留着会有影响。”

我当然就照做了。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一篇全方位赞颂我的文章通过学校的高音喇叭传递到了每一位师生的耳朵里。听着广播员同学声情并茂地朗诵,每一个我亲手编织的浓墨重彩的句子串入我的耳朵,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不安和惶恐。

第二天老师就兴奋地告诉我,这次宣传的效果非常好,有些班里的同学当场就听哭了。

……

在此之前我非常喜欢看一本叫做《英雄少年赖宁》的书,这书当时几乎是人手一册的,而我则是翻了很多遍。赖宁那时就是我的偶像,我以他为指引,他很聪明、成绩好、有礼貌、热爱劳动、尊敬师长、孝顺父母,然后在一次火灾中英勇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而在那件事情以后,我便开始想:固然我可以相信这本书上所写的所有事情,但是很有可能,另外还有些事情并没有写出来。赖宁应该也是有缺点的吧,他跟我一样,毕竟是个孩子嘛。孩子总有不懂事的时候,难道他没有犯过错吗?难道他没有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小恶习吗?难道他身上就没有一点需要提高和改进的地方吗?应该有的,只是没有写进书里。在书里,他就是完美的存在。

于是我无法继续把赖宁当作我的偶像,当信仰出现了一丝小小的裂缝以后,年幼的我无法像一个世故的成年人那样继续伪装下去。虽然在我心里一直到现在,我仍很尊敬他,敬他是一个英雄,敬他所具有的我们绝大多数人所没有的勇气,敬他所度过的短暂但炫目的一生。但终究,我不会再把他当作一个偶像看待。并且在此之后,我也无法把任何人当作一个偶像看待。

不论这个人是歌星、影星、球星,还是政治家、科学家、文学家,或者大V、土豪、名士,任何人,我都无法给予一个崇拜的眼神(现在可能应该叫做迷弟的眼神)。我尊重每一个人,也倾佩那些杰出的人物,但我也会想到,他们也有人性的弱点,也有一些不为人知、也不想为人知的灰暗角落。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抗拒的人性本身。

归根结底,每一个人都是普通人。

但当我们把某个人当作自己的偶像,或者当作人生的导师,把自己内心中的不安、困惑和希冀都寄托在某个完美无缺的形象上时,一方面我们会失去按照自己的个性轨道独自成长的能力,另一方面,我们也会错过很多其他值得我们效仿和学习的人。

而那些被奉为偶像的人也往往会被他们的崇拜者所伤。我们现在可以把明星分为两种:“出事前”的明星和“出事后”的明星。出事前的明星被成千上万的粉丝当作至亲骨肉一般追捧,而如果明星的某个错误被曝光,则转眼间陷入了被竟向争踩的境地。他的那些粉丝无法容忍自己的偶像犯错,因为这个错误会刺破他们头脑中的幻像,让他们一瞬间遁入无所依傍的虚无。

而反过来,二十年来没有偶像也没有向导的我,虽然度过了很多惶恐和挣扎的时刻,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就越来越觉得充实和镇定。我乐于向所遇见的所有人学习,而不是锁定在特定的一两个人身上;我没有门派之见,我兼收并蓄;我向高手讨教,又一定会谨慎存疑;我洞察他们的优点,也会思考他们的局限;我不“信”任何东西,又愿意接触和了解任何东西。

这便是没有人生导师的好处。

当然我也并不是全然没有人生导师,相反,我有很多位“人生导师”(这样说似乎自相矛盾了但并不是),而其中有好几位我甚至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也回忆不起他们的容颜。我跟他们只有一面之缘,只是在人生里的某一刻,他们飘然而至,突然就成了我的人生导师。

其中一位导师(在当时)还是一个小姑娘。那年是2001年,我在浙大读大一。她是我住的寝室楼一楼小卖部的售货员。在大学里我第一次体验集体生活,同寝室里一位数学系的同学,个性很强,嘴里总是吐脏字,平时聊天时每句话里都要夹带上好几个“他妈的”,并非骂人,只是作为一种加强语气的习惯。不知不觉中我模仿起他说话的方式,觉得很酷。然后一天我和他下楼买吃的,走进小卖部,像往常一样无所顾忌地聊天,突然一个怒气腾腾的声音就劈头盖脸飞了过来。只见这位长着圆脸蛋、似乎比我们还年轻一两岁的小姑娘,用两个大眼珠瞪着我说:“亏你还是大学生,说话这么不文明,我没读过大学都知道不能这样说话!”我愣住了,张口结舌,室友也没说话,低下头在一旁窃笑。缓过神后,我没有做任何辩解,也没法做任何辩解,拿着刚买好的泡面溜出楼外。

这件事让我想了很久,一开始是尴尬、愤怒。不都说“顾客就是上帝”吗?她这样不留情面地去指责她的顾客对吗对吗对吗?再说了,我堂堂浙大学生,我这么优秀这么聪明,凭什么要被你教训呢?你这么厉害怎么只是呆在小卖部啊?

然后是反思,我发现不管我用任何说辞去为自己辩解,或者用任何理由去质疑小姑娘说这番话的合理性都是徒劳的。

因为她说的是对的。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固然我可以和我的喜欢说脏话的室友在一个密室里对飙脏话,但是在一个公共场合,在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即便我没有和第三人直接对话,但还是要照顾第三方的感受,只是因为他/她能听到。这就是为什么,我后来对那些在公共场合吸烟的人、吐痰的人、大声喧哗的人、在女士面前乱飙黄段子的人都无法给予好感。

我觉得这些人的人生都缺少这样一个瞬间,就是遇到一个谁都不怕的小姑娘,直言面斥他的不雅,“教他做人”。而我很幸运,我在大一的时候就遇到了,这让我从此之后都会留意自己的言行风度,她就是我的人生导师。

我的另一位人生导师是一位大概五十多岁的大妈,她在一个彩票售卖点工作。那个彩票点挤在一所邮局的角落里。那时我在读研究生,去邮局办事,正巧听到了这位阿姨和一个年轻人的对话。一个烫着红头发的瘦高个小伙子晃晃悠悠地走到彩票点前,不假迟疑地说要买五十注(或者四十?具体数字我有点模糊了)。可没想到大妈说了这样一番话:你还年轻,是在读书吧,是不是边上这家学校的学生呐(那是一所自考本科辅导学校),我告诉你啊,钱不要这样花,省下来买点书看也是好的,不是不让你买彩票,每次买一两注,玩一玩是可以的,但是不要多买,不要把它当件正事知道吗,喏,这张大钱你拿回去,今天我只能让你买一注……

我看了看这位大妈半白的头发。她可能已经退休了,或者提前下岗,收入应该不高,卖彩票对她来说是一个稍可贴补家用的工作。可是在这个时刻,她却站在了这份工作的对立面,做出了有损自己利益的举动。

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永远地改变了我,让我相信,一个人不完全站在自己的身份立场上说话是可能的,不站在自己利益相联的立场上说话是可能的,不让自己的屁股决定脑袋是可能的。一个人,完全可以仅凭着对“什么是正确”的信念来行动。

这位素不相识的大妈,在我的心中十分高大。在此后的人生历程中,我见到了很多社会地位比她高得多的人,有饱学之士,有亿万大亨,有当红大V,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很不错的人,但是我很难像尊敬那位大妈那样尊敬他们。因为他们太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他们知道自己应该选择什么样的立场,秉持什么样的姿态,发出什么样的声音,然后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他们没法或者至少没法在我面前,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他们的“糊涂”。

我更喜欢观摩那些普通人,那些在生活长河中偶尔跃出水面的金光闪闪的浪花。

我从这些细节中学习、思考、领悟,很多时候他们会像一根针一样扎到我,让我感觉刺痛,然后我身上的某一个我未曾觉察到的毛病可能就好了。

我可能真的不需要一个充满着无穷智慧、头上悬着一圈又一圈光环的大师给我开示,帮我指点迷津,告诉我最困惑问题的答案。

但我也可以理解,很多人需要这样一个导师,他们真的很困惑、很迷茫,他们急切盼望着这样一个智慧的角色从天而降,解救他们于水火。

有时候,我就被当成了这样一个角色。我收到过数不清的让我指点人生问题的来信,有一些我回了,但更多的,我无能无力。每一个人,他所面临的具体人生问题,往往是没有肯定或者确定的最优解法的。因为一切都在不确定之中。没有人可以预测未来,这也就意味着你今天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风险决策。这个风险,只有你自己来担。

人在做决定面前的无力感是无法避免的。但是人可以持续精进地做另一件事,无关选择,却可以持续地改变我们的人生,那就是不断地发现和照亮自己意识之中的盲区。

我初中经历的这件事情把我意识中的一个盲区照亮了,那就是偶像原来是可以也是需要被质疑的,这个盲区的发现解锁了我头脑中的禁锢,把我带向了广阔的精神自由。

我大一时遇到的这个小姑娘,把我意识中的另一个盲区照亮了,那就是我个体的言行可能会带给其他人未曾意料的影响,而这种影响会反噬到自身。

我后来遇到的这位大妈,则告诉了我,在利益之上,还悬着一些更为厚重之物。

一个人的一生中如果遇到高人指点、贵人相助是十分幸运的。这种幸运就是因为,当这个人出现时,能帮助你去发现自己某些致命的盲区,让你从原先某种层面的蒙昧状态飞升出来,开启某个更高的维度,见到某个更大的天地。

而这个人有多高的学历,读过多少书,拥有多少财富,有什么样的社会地位,有多少万的粉丝,则一点都不重要。

一个真正的人生导师是不会一直给你提供答案的。每个人的处境都各不相同,而他又没有亲历于你的处境之中,他又如何给你准确而有效的答案呢?如果他一直给你答案,那么这个答案很可能是一些虚假的答案。

并且我也确信,语言的开示如果不结合你自己的行动,不把你鲜活而深切的人生体验焊接在一起,也就无法起到任何效果。

所以每个人的答案都必须靠自己去找寻。

而导师的核心作用是,向你提出问题。

提出问题的方式可能是一句责骂,可能是一个陷阱,可能是一次挫败,都没有关系,这些经历或者见闻,在你的心中掀起波澜,松动你头脑中本已坚固的框架。他们启示你去发现自己的暗区,去解锁更广阔的天地,去思考一个全新的维度,去设计新的可能。

但是导师也是人,不管他看上去多么睿智、多么高雅、多么成功,多么像曾经的赖宁一样完美无缺,他仍旧是一个人。

只要是人,就一定有自己的盲点、暗区、局限。

所以,如果你把某一个人当作你的“常驻”导师,一直占据你的头脑,你跟他学习、修行,你固然会学到很多,成长很多,会经历很多灵光一现的时刻,但与此同时,你也会被他自身的限制所局限。

所以时至今日,我越来越坚定我的这一信念:我不拜任何人为师,同时也拜任何人为师,我寻找能给予我当头棒喝者,同时我也撇开所有人去建造自我心灵的野生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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