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萍

那是刚过了千禧年没多久的事。

我已经有五、六年没有回东北老家了。我并不是个重乡情的人,父母亲内退后,每年只有夏天回乡避暑,其他时候在京城与我们同住帮带孩子,我唯一的姐姐已移居国外,如果不是那年父亲回乡时出了意外,我大概仍然不会回去。

一辆骑上人行道的电瓶车剐倒了溜弯的父亲。肇事车主跑了。父亲摔断了手臂。我乘飞机倒长途汽车地赶回来时,父亲已经在医院病房里。堂哥替我找了关系,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好在父亲只是颇多惊吓,伤得倒并不很重。借了这个由头,正好又给父亲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也算是变坏事为好事。

我请了两周的年假,每天和母亲替换着在医院护理。事不多,我倒是比平日还多了闲暇四处走走看看,体验那既熟悉又陌生的乡情。

几年不见,老家已经全变了。曾经最繁华的那段街区,从街头的第一百货数过去:邮局、电信大楼、工人文化宫、工商银行……,原来沿街整齐神气的两层小楼已经全部被各式各样的底商变成一片热热闹闹的破败样,好像破落了的土财主还在努力地挣着门面。新贵是几百米外的购物中心,簇新的五层大楼,幕墙玻璃、观光电梯、广场喷水池都拼力地表现出跟大都市接轨的劲头儿。门口的促销舞台披红挂绿,音响震耳欲聋;进到里面,中外影、视、歌、体各坛明星纷至沓来,向我推销闻所未闻的世界著名品牌:小燕子代言的法国名牌第五大道牛仔裤促销价68块一条,飞人乔丹代理的美国专利高科技腰带专治腰间盘脱出……

那天我从医院回家。在十字路口等着过马路时,感觉身边的一个女人一直在盯着我看。开始我还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看马路对面,但她的目光太直接,似乎要在我脸上烧个洞出来,我不得不转脸正视她。正想给她一个大白眼,她竟一步跨到我眼前,一把抓住我的手:

“果然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吃了一惊。眼前的女人应该跟我同龄,但大波浪的披肩发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好几岁。她浓妆,却又似乎不擅此道,两根眉毛一高一低,使她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总在问为什么。唇膏脱了色,只剩下唇线四周还红艳艳的,令我怀疑她是不是在哪里刚刚磨够了嘴皮子吵完了一架。她的手很有力地抓住我,手臂上现出一道暴起的青筋。那手臂的颜色泄露了脸和脖子的天机。她好像赶场的演员,还没有来得及卸下上一场的妆,就冲上了街头。

“怎么,认不出来我了?”

她的声音终于唤醒了我记忆深处的一个名字:“傅薄!怎么这么巧?!”

我用力握着她的手,试图把眼前这个中年妇女与当年那个熟悉的女高中生联系起来。

她的皮肤仍然黑黑的,只是不知是季节还是岁月的原故,没有了上学时的那种光滑和亮泽。同样失去了光泽的,还有她那双曾经总是黑白分明的大眼,如今仿佛蒙了一层雾,又重重地画了上下两道黑眼线,涂了浓密的睫毛膏,配上那两道“为什么”的眉毛,更显触目惊心地大而茫然。只有声音,还是脆脆的,依稀有着往日的英气。

傅萍和我同是住校生,同年级但不同班,所以有很长时间我竟没有注意到她。第一次对她有印象时,已经是高二下学期了。

那是个周末。通常周末我都回家,但忘了是什么原因,那个周末我却留在学校。早晨睡了个懒觉。整栋宿舍静悄悄的。一般只有部分高三生才会周末不回家留校学习,而有这般好学精神的,这个点儿肯定早已经去教室了。

我懒懒地起了床,肩上搭条毛巾端着脸盆牙缸去水房洗漱。宿舍是老旧的平瓦房,举架很高,昏暗的走廊里几盏电灯吊下来,要么坏掉了没修,要么虽然亮着却蒙尘太厚,还不如一根蜡烛亮,根本不济事儿。红砖地面磨得起伏不平,加之往届学生刻意的破坏,初来的人要摸着墙走才不至于崴脚或绊倒。宿舍的两头,分别是男女水房及厕所。大家常开玩笑说是这老房子是拍鬼片的绝佳之地。

我迷迷登登凭着惯性往水房走,恍惚地听到嘤嘤的哭声伴着哗啦哗啦的水声:难不起真有女鬼?!

我一下子精神了。

水房正对着门有一扇大窗,初冬的阳光透过脏兮兮灰蒙蒙的玻璃斜照进来,左侧的水槽上面一排八、九个水龙头,傅萍占着靠窗的那个水龙头,洗衣盆在水槽里,正一边哭一边在搓衣板上用力的搓一条床单。

她大概没料到宿舍还有别人,被门口出现的我吓了一跳,哭声和动作一起顿住了。

“你……怎么了?”我问。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另一个班、另一个宿舍的女生。

她看清是我,转回身,抬起被冰水冻得通红的手,用袖口在眼睛上抹了一把,继续搓床单,边答:“我昨晚把床单弄脏了。”

我脱口而出:“啊?!那你还动凉水!”

“不洗怎么办?!”

在加酶洗衣粉还没出现之前,血迹只有一个办法能洗干净:趁血还没有干,第一时间用冷水和肥皂拼命搓,越早洗,留下的渍越浅。

“那我帮你洗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这个陌生的女同学善心大发,也许是她孤独无助的背影格外让人生怜,也许是那个周末的清早,孤独的我觉得与她同命相怜。

“那怎么行!你会沾上霉运的!”她头也不回地说。

我把她推到一边,动手搓起床单。她靠在墙上,捂着肚子猫下腰,断了的哭声又嘤嘤响起:“为什么我要是女的!下辈子我托生成狗也不要当女的了。”

“我觉得当女的挺好啊。除了每个月这几天不太方便,也没别的不好吧。”我说。那时,我并不理解她为什么对自己的性别如此怀恨,觉得为了月经把自己搞得如此崩溃实在不可理喻。

那以后,我和傅萍的交往稍稍多了起来。傅萍先是送了我一个椅垫,素花布里均匀地铺了薄薄一层棉花,针脚细密精巧。

“那!我连夜给你做的。大冬天的,没椅垫怎么行?!你真不怕冰屁股啊。”

我不痛经,来例假吃冰棍都没事。我不怕冰屁股。但冬天有椅垫的确舒服。我回送了她一包卫生巾。当时X城的商店里只有铃兰卫生纸,我的福利来自在北京读大学的姐姐,她放假回家给我带了半皮箱的卫生巾,做为我一年的储备物资。

傅萍被这精致、棉软、轻薄的尤物迷住了,能粘在内裤上的设计尤其让她吃惊。

“天啊,北京人用的东西真高级。我要是能像你姐一样考上北京的学校就好了!”

傅萍没有考上北京的学校。对X城的孩子来说,考进北京这事,只有市一中两个重点班前十名学生可以奢望一下,其余人等,白日梦都做不到这个剧情。

傅萍家在离学校二十多公里的村子里。X城的郊区车只通到县城,从县城到村子还有四、五公里,只有土路,无论风霜雨雪都要靠两条腿走。偶尔运气好遇到骑车或开着拖拉机进县城办事的乡亲,可以搭个顺风车。但这是锦上添花。天气不好的时候,乡亲很少出来办事,雪中送炭的事很难赶上。

傅萍一步步从村子里走出来。先在村里读小学,再去县城读初中,高中考上了市一中。她是村子里第一个考进市一中的女孩,准确地说,她是村里第一个读完高中的女孩,后来成了村里唯一的女大学生。

“我无路可走。爸爸妈妈一心都在弟弟身上。你知道,在农村,没有男孩是不行的。我从小跟姥姥姥爷过,村里人都劝我姥爷别供我了,赶紧找个人家把我嫁掉,连我爸我妈也这么说,幸亏我姥爷不肯。我要不好好学真是对不起姥爷。而且,我真的不想在农村过一辈子,那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妈说,就算我考上大学,家里也没这闲钱供我,所以我必须考上免费师范。”

傅萍的弟弟是赶在计划生育严起来之前出生的,她还有两个妹妹:

“一个送人了,另一个刚出生就死了。” 傅萍说这话时语调平淡,听不出七情,大眼睛坚定地望向远方,看不出悲喜。我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路口有一间咖啡店,我提议进去坐坐。傅萍迟疑了一下说:“好。”

店里没有别的客人,我和她在屋角靠窗位置对坐。布艺的沙发已经塌了,坐下去直接陷进去,我挣扎了半天,才找到一个稍稍舒服的位置,心里很后悔建议了这么一间破店,估计饮品也将一塌糊涂。

但傅萍似乎毫不在意,她欠身坐在沙发边上——那里还比较硬实——开始翻看送到的饮品单。

“我是地主,我请客啊,别跟我抢。你喝什么?“

我瞄了一眼单子,点了最便宜的咖啡。傅萍说:“好,我跟你一样。”

送上来的咖啡是速溶的,预料中的寡淡无味。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你今天没课吗?”我问。傅萍最后去了东北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回到老家县城教书,这是我知道的关于她的最后的消息。

“我下岗了。”她说。

“什么?!”我吃了一惊,“老师也下岗?”

“适龄学生在减少,人口又在外流,小学、中学都在合并。我们学校关停了,有门路的老师去别的学校,像我这种没有任何背景的,能怎么办呢?”

“是哪年的事?那你现在做什么?”

“前年。在家呆了一年多,倒腾过服装,赔了;出过菜床子,根本对付不了菜市场里那些工商、混混。唉,不堪回首。村里人可看笑话了:女娃子读啥大学,读完了还不是没工作。”

她挑起眉毛,恰是画高了的那道,变成更大的“为什么”。

“这都不要紧。我一毕业我爸妈就带着我弟跟我一起住。我姥姥姥爷?我读大学时他们就去世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吧。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是好事,如果他们看到我读完大学还下岗了,会更难受吧。

”对。你爸我妈和我弟都靠我养着。我弟弟你知道吧。二十了。被宠坏了,不爱学习,高中都没读完,又不可能让他回家种地。天天只是要钱。

“你还记得我们宿舍吗?你回学校看了吗?对,都扒掉了,盖新楼了。咱们宿舍的走廊,又阴又潮又长又黑,每天早晨天刚亮我起床去操场晨读——你知道我总是第一个起床——从走廊最里头摸着墙往门口走,走到门口,推开门。那时候,我觉得我就是在走过人生中最黑暗的走廊,总有一天,我推开大门,走进阳光里。我以为大学就是那扇门。

“现在?最惨的时候过去了,真的,去年这时候,天天想死了算了。现在我卖安**利。是,不好做。我入行太晚了。要是早几年,早就发了,不用做业务光提成一个月就上万了。不过组织活动多,同伴们互相打气、互相帮助,起码我整个人比去年是有精神多了。

“你别用那眼神看我,我不会卖你产品的,哈哈哈哈。“

我附合地笑了笑,小心地建议:”你有没有想过去北京?你上学时不是一直喜欢北京吗?我帮你打听打听机会?“

”他们不会让我走的。再说,我去北京能干什么呢?北京生活成本那么高,他们如果跟去,我更养不起。”

我拎了两大瓶安**利蛋白粉回到医院,跟母亲说:明天爸爸就出院了,我买了点礼物送主治医生。


2019年短篇练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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