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晚上,同学们都集中到张浩天宿舍来过年。菜是大家凑的。王雪梅拿来一颗其加自家种的白菜。陈西平从工地抱来一袋馒头和几个猪蹄。徐致远和杨丹丹带来几听水果罐头和一袋花生米。田笑雨从食堂端来三个破天荒的好菜。李小虎从床下拖出电炉准备热菜。张浩天担心烧断保险丝保卫科来找麻烦。陈西平说:“吃什么我不管,我只对喝什么感兴趣。”张浩天一听转身就去买酒。
这时,周逸飞正骑车朝报社奔来,见到路边昂首阔步的宋建华招呼他上车。宋建华捂着包说:“茅台酒,别摔下来砸了!”周逸飞问他怎么舍得拿茅台酒招待同学。宋建华说:“进藏前我老爹非让我带上,说分个好单位也许用得着,没想到没花一分钱单位就分好了。放着干啥,喝了痛快!”
“给我给我,我有更大的用处!”
“给你?说得轻巧!”
“我想找领导换个部门,正发愁没礼物送呢!
“你不是已经分在了政府部门,还嫌不好?”
“办公室,那就是伺候人的地方。”见宋建华抱着酒瓶不松手,周逸飞只好搜肠刮肚,遣词造句,“我想找个能发挥特长的地方把学校里那点墨水倒出来,也是为了更好地为西藏人民做贡献嘛!你说是不是?可是我们这些穷学生一没有钱二没有关系,要办点事多难。有了这两瓶茅台酒就解决大问题了!”宋建华想了想,把酒取出来放进他的车筐,说:“你用我用都一样。能发挥点作用也没白辛苦抱着它走了几千公里路!”
“同学们的酒我包了!”周逸飞在路边小卖部买了四瓶江津白酒回来,“两瓶换四瓶,怎么样!”宋建华看见张浩天跑出来卖酒,说:“回去回去!”
进了门,周逸飞赶紧把茅台酒放在门后用扫把挡住。他还没来得及坐下去,脚边的凳子就被杨丹丹拖跑了,留给他一个木箱。他有些不情愿地坐下去很快又站起来,把陈西平屁股下的小木凳拉过来又觉得矮人一头,换了宋建华的高凳才心满意足,但又觉得离田笑雨很远,刚想起身,张浩天就坐在了她身边。周逸飞压住心中的不快,说:“开始开始!”然后,身体和心都努力朝着田笑雨那边。
“你说话!”王雪梅把一杯酒端给张浩天让他主持。
“我们仨啥也没准备,还让你们带菜、带酒来过年说不过去,先赔个礼!”张浩天端起杯站起来,“大家共同举杯,为我们在西藏的第一个春节干杯!”大家“叮咣”一碰都喝尽了,只有田笑雨捂着嘴喝了一小口。周逸飞表示要替她喝。张浩天挡住说第一杯酒怎么也得喝完。田笑雨捏着鼻子把酒喝了。周逸飞立刻漂洋过海夹过来一块白菜。徐致远放下酒杯说:“笑雨,你那篇‘唐古拉山的风’写得太好了,让人赏心悦目啊!”陈西平拿起一块猪蹄,说:“记得刚上初中老师让我们写一篇题为‘初一’的作文。同学们写的是‘奋斗初一’、‘热血初一’,我写了篇‘大年初一’,老师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李小虎把一杯酒恭恭敬敬端给张浩天,说:“拉萨河的救命之恩永生难忘。要不是你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我从拉萨河捞出来,我早就一失足成千古风流人物了!”
宋建华说:“太有学问了,成语典故一个劲往外冒!”
李小虎说:“反正,从此浩天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张浩天摸了一下他的头,说:“没发烧吧!”
陈西平说:“他是你父母,我们都是。现在你有三个妈,五个爹了!”
在大家的要求下,他俩一口气喝了三杯。王雪梅为面红耳赤的张浩天添了些水,说:“我们一路搀扶来到西藏,经历了多少生死考验。今后又要在这雪域高原共同生活,一起奋斗,这种友谊无法言表!我提议,大家为此干一杯!”张浩天端起酒杯说:“来吧,同学们,为了青春,为了理想,为了友谊,干!”酒杯刚放下杨丹丹就宣布了一个好消息,说他们准备结婚了。徐致远说为此单位还给他分了一套新房。张浩天说:“你们也太快了,才来西藏几天啊!”
“丹丹,这么快就嫁人,你把致远看清楚没有,你不怕他把你一个人扔在西藏跑了?”李小虎含着骨头看着要扬手打自己的杨丹丹,又笑了,“我不是替你考验考验致远嘛,这都看不出!”徐致远说:“有了家,一个寂寞就分成了两半,日子也就好过了!”张浩天提议大家为他俩干一杯。周逸飞喝过之后,回头看了一眼门后的茅台酒,提醒自己不要喝多了把酒忘了。宋建华又打开一瓶,说也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陈西平看了他一眼,说:“你也要结婚了?”
宋建华说:“我已经申请去那曲工作了。那曲牧业基础薄弱,草原规划还没起步,再说我就是学牧业的,到草原能更好地发挥专业特长!”
周逸飞说:“这哪是好消息,简直就是噩耗嘛!”
张浩天问:“建华,那曲太艰苦了,还是再想想!”
宋建华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我和草原有说不清的情结。”
李小虎问:“你是不是要去找那匹黄鬃马?”
宋建华说:“岂止是黄鬃马!我要在草原放羊种树、养鸡种菜。你们信不信,用不了多久,这饭桌上摆的全是草原的美食……”
周逸飞冷笑一声:“真是滑稽可笑!”
陈西平说:“那曲连棵树都种不活还种菜养鸡?去年我们八月份经过那里还是夏季,可站在草原上就像没有穿裤子,浑身打哆嗦!”
张浩天说:“那曲气候恶劣,地广人稀,有大面积的无人区,海拔比拉萨还高,常年风暴雨雪,在那里生活工作可不是闹着玩的!”宋建华并不作答,始终微笑着看着大家,淡定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张浩天意识到再劝也不可能让他回心转意,沉默着看着他。徐致远却羡慕不已,说:“你们不知道闲着是啥滋味!如果有地方要我,再艰苦我也去!”杨丹丹一拍桌子,说:“你敢!”大家再一次挽留宋建华。张浩天看见他眼里依然是坚定的目光,从心底佩服宋建华的勇气。“敬英雄一杯!”他端起酒杯和宋建华一饮而尽。
杨丹丹摸出一个干巴巴的苹果,说这是徐致远的同事送的,一直舍不得吃,今天同大家一起分了。她手一摊,徐致远心领神会掏出一把小刀。他看看张浩天,说:“你见过的,一刀两断!”徐致远每切好一片就有一只手迫不及待伸过来。宋建华把薄如纸片的苹果放进嘴里,说:“我们老家过年可讲究了,从小年一直忙到正月十五。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烂肉;二十七,杀公鸡……”李小虎问为啥要杀公鸡,母鸡多香。陈西平用筷子敲了他一下,说母鸡还要留着下蛋。
徐致远说:“我们东北过年一定要吃杀猪菜,刚杀的新鲜猪肉加上酸白菜、血肠一起炖。那个香啊!”陈西平咽了一下口水,说:“我最爱吃家乡的大烩菜,大块儿的肥肉炖白菜粉条,一吃一大碗,得劲死了!”田笑雨突然有些伤感,说:“这几天去采访藏族群众过藏历新年,看见家家户户喜气洋洋我就难受!”李小虎一拍田笑雨的大腿,说:“啥,看见藏族群众喜气洋洋过年你就难受?有点反动啊!”见张浩天瞪着自己,李小虎把手收回去“嘿嘿”一笑:“老毛病了!”
只有远离幸福才能把幸福的样子看清楚。张浩天想着家里温暖的灯光,妈妈慈祥的脸庞,还有永远飘着肉香的厨房……家里来信说父亲自他走后大病了一场,节前又住院了,不知这个春节他们怎么过的。唉!张浩天叹息一声站起来取下墙上的吉他。“我给大家弹首曲子!”
乐声悠悠,没有带来多少欢乐反倒多了许多惆怅。唐古拉山上唱过的浪漫悠扬的“橄榄树”今天弹起来像哀伤婉转的思乡曲,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挥不去的乡愁。张浩天见大家满面愁容,突然没了兴趣。他把吉他一扔,说:“不弹了,不弹了!”大家重新拿起筷子却再也找不到过年的味道。
“都怪班长,弹的啥!看我的!”陈西平舔舔嘴唇,卷起舌头吹起了口哨。周逸飞捂住酒杯说:“口水都流到盘子里了!”陈西平换了一口气“嘘嘘嘘”地吹。李小虎站起来提提裤子,说:“再吹我就尿裤子了!”陈西平恳请再试一次。他撅起嘴一用力,口水全都吐在李小虎脸上。大家愣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这时,陈西平发现王雪梅满面红光,笑得最开心,也最好看。她在青藏线帮自己解围的情形虽然过去很久了,但此时想起依然无比温暖。陈西平突然想给她夹一筷子菜,可菜转了一圈还是放进了自己嘴里。蓦地,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但还是忍不住向往同她遥远虚幻的未来。他笑道:“如果将来我和梦中人走在大街上,我拉琴她唱歌,该多美!”李小虎用陈西平的衣角擦着脸上的口水,说:“在大街上你拉琴她唱歌,那你俩不成了卖唱的了!”
大家在笑,张浩天的思绪还在病中的父亲身上。由于心情不佳,几杯酒下肚他就醉了,但还是坚持再敬宋建华一杯。“什么时候走,说一声,我去送你!”张浩天站起来,“我不能喝了,你们多敬建华几杯!”说完摇摇晃晃朝自己床边走去。王雪梅立刻起身扶他躺下,转身去给大家下面。田笑雨走过去帮忙,可男人的酒都喝干了,锅里的面条还是白生生的。陈西平说他给大家搅一碗面汤,没想到面汤做成了一锅糨糊。年夜饭只好草草结束。他们把醉醺醺的李小虎扶到床上,纷纷告辞。王雪梅无限牵挂地看了张浩天一眼走出门去。周逸飞刚才还想好临别要对田笑雨说两句动情的话,突然想起茅台酒,转身提起酒瓶消失在黑夜里。
田笑雨轻手轻脚收拾好碗筷,扫走地上的垃圾,又倒了两杯白水放在桌上。正要走,张浩天翻身醒了。她把水杯递过去。张浩天坐起来问人呢?田笑雨说早走了。张浩天笑道:“不胜酒力,见笑了。”田笑雨问他是不是想家了。张浩天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说:“弟弟来信说父亲病了,妈妈每天愁眉苦脸,这个春节他们一定难过。唉,当时,真不该没征得他们同意就跑了,现在想起来自责不已……”田笑雨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理解和关切的神情。张浩天问她是否想家。田笑雨说:“想家,很想家!我从未走过这么远的地方。出门时我心里很恐慌,不知道这一路会遇到什么危险,没想到第一天就碰到了你。现在又和你一个单位,一个办公室!”说完甜甜一笑,“不过,天天和你在一起,就不怎么想家了!”张浩天不知道是她可爱的样子还是她温情的话语打动了自己,只觉得心里暖暖的,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田笑雨把手指压在自己唇上,“不要把他吵醒了,我走了,你好好睡一觉!”
田笑雨带上门走了。张浩天望着那个方向坐了好久,躺下后依然觉得田笑雨始终带着微笑站在那里,整整一夜都是她的影子。起床后去开门,一看果然有个人站在门外。这人穿着军装,花白头发,提着几件行李左顾右盼。他问张浩天:“请问李小虎住这吗?”张浩天回身看看还在床上打呼噜的李小虎,请他进来坐。
他蹑手蹑脚走进来把行李放在地上,走到床边迟疑片刻,伸手去摸李小虎的脸。李小虎醒了,一个翻身坐起来,先是一愣,然后吼道:“谁让你来的?”他一笑:“本来想赶来陪你过春节的,可是紧赶慢赶还是错过了!”
“谁让你来的?”李小虎把被子一掀,坐起来穿衣服。
“你除夕是怎么过的?就在这又冷又黑的小屋?这屋就你们两个吧,可为什么有这么多凳子?”他环顾小屋再看看张浩天。张浩天已经猜到他就是李小虎的父亲,忙端来一杯水又拉过来一条凳子,说:“叔叔,也没听小虎说你要来,我们去接你啊!”李小虎的父亲接过水杯坐下来拍拍呼吸不畅的胸口,“这条青藏路还真不好走,你知道这一路我经历了什么!大风、冰雪、缺氧、路阻……”
“谁让你来的?”李小虎还瞪着父亲。
“你……”李小虎的父亲看着他眨眨眼。
张浩天说:“小虎,怎么和父亲说话呢!”
“老爸,你还是回去吧!我在这挺好的,你们尽管放心!”李小虎语气缓和了许多,但态度依然坚决。他父亲把水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怎么,我冒死来看你,屁股还没有坐热你就要赶我走?”
“你不就是想来看看我吗?现在见也见了,看也看了。快回去陪我妈吧!”李小虎去拉父亲。李小虎的父亲站起来说:“你知道我下了多大决心来找你?你一拍屁股走了,到了西藏连个电话也不打一个,连封信也不写!你知道你妈有多想你,为了你,她……”他拉拉李小虎的袖子,“是不是还在记我那一巴掌的仇?”李小虎甩开父亲的手,说:“你那一巴掌打得真好!要不是你那一巴掌我怎么会跑那么远到西藏来?要不是你那一巴掌我怎么会这么久见不到我娘?要不是你那一巴掌我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孤独,什么是寂寞,什么思念?”李小虎的父亲愣了片刻,说:“这不,还是在记仇嘛!”李小虎吸了一口鼻涕,说:“你还是赶紧走吧!要是高山反应上来我还得送你去医院!”说完,又去推父亲。
“我枪林弹雨都不怕还怕什么高山反应!”他父亲说。
“高山反应说来就来,它六亲不认,说翻脸就翻脸!”
“你?我……”
“怎么,还想再打我一巴掌?”
“好,好,我走!你这个六亲不认的东西,说翻脸就翻脸!”
两个人推推搡搡已经走到了门外,张浩天怎么劝都无济于事。李小虎的父亲拿起自己的行李,指指地上两个包,“那是你娘带给你的,都是你最爱吃的!”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你娘本来是跟我一道来看你的,走到半路高山反应走不动了,现在还在唐古拉山那头的医院里住着。我本想不来了,可你娘说什么也要我来看你一眼!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李小虎一愣,泪水涌出来。张浩天再劝,可他父亲已经打定主意要走。张浩天只好跑到楼上去找刘信义。等他跑回来,李小虎的父亲已经不见踪影。刘信义劈头盖脸把李小虎臭骂了一顿。李小虎一抹眼泪说:“你们以为我不想见他啊?我是不想让他看我笑话!”刘信义说:“哪有父亲看儿子笑话的?我看你才是笑话!家里有人来西藏,是多少人羡慕的,你还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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