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沐桥镇的公家人(四)沐山杨
假老贾,皖南青阳人士。从江南流落至江北后,落户沐桥镇。凭借一手好厨艺,在沐桥公社伙房里谋得一职。这份工作,风里不来,雨里不去,虽有些琐碎,倒也落得轻松。
其时,假老贾在公社花名册上的名字叫贾弦远,因读起来拗口,又因他已近四十,所以,沐桥镇上的人干脆都叫他“老贾”。
老贾身材高挑,皮肤白净,一看就不像是个种田人。但奇怪的是,无论是田里的活,还是木工、瓦工的活,他都样样在行,甚至连针线活也做得像模像样,至于吹拉弹唱、写写画画,更不在话下。
这样一个能人,模样又端正,自然引人注目,镇上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往公社食堂跑,不是问老贾织毛衣起多少针,就是请老贾帮忙剪鞋样子。
老贾客气地讲给她们听,虽然他的江南口音很重,不时地有人嚷嚷着说:“听不懂,听不懂,你重讲一遍!”
“好的,我再讲一遍给你们听。”老贾依旧笑嘻嘻地说,语速也慢了下来。
周边村庄的庄家汉们,也经常聚集在他的宿舍里,从田间地头的农事到古今中外的奇闻异说,老贾讲得绘声绘色,汉子们听得津津有味。
老贾成了大家欢迎的人,竟然没有人问起他的身世状况,只听他自己说过:父母早亡,自己孤身一人一直在外流浪,因和沐桥有缘,故选此地落户。
老贾说这句话的时候,压根没想到一段缘分真的悄悄地来到了他的身边——半年后,他竟成了沐桥镇大户汪家的乘龙快婿。
汪家独女汪絮影,心中一直暗恋邻村在部队服役的初中同学刘成,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已是三十出头,却依然孑然一身。
絮影姑娘眼瞅着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兄嫂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呆在家里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她心里不禁着急起来,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也不知是谁保的媒,老贾和絮影姑娘的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汪家把早就为女儿准备好的嫁妆又添了几样,吹吹打打的,就把女儿送到老贾的那间单身宿舍里。
老贾成了有家室的人,没有人再好意思去打扰他和絮影姑娘。絮影姑娘也很少回娘家,成天就呆在那间屋子里。老贾除了上班,下班回家后,就守着媳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出门,也是和絮影形影不离。
次年秋天,絮影产下一子,老贾说是为了感谢沐桥镇以及汪家的知遇之恩,故让孩子随汪家的姓,取名汪沐清。
汪家觉得有理又有面子,对老贾更多了一份欢喜。
絮影也是心生感激,和老贾更是恩爱有加。
人常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有时候,幸福的生活总不能按人们的意愿而能长久,就像幸福来得很突然一样,不幸往往也在突然之间降临。
当一封来自长江对岸的调查函转到沐桥公社后,老贾就变成了“假老贾”……
“好哇!你的介绍信居然是假的?公章居然是你用肥皂雕刻出来的?好你个老贾!”公社书记把桌子拍得震天响,老贾的头都快低到地下了。
第二天,区里的工作组就进驻沐桥公社。一次又一次的审讯,一次又一次的批斗,老贾被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不,我死也不会和他离婚的!他不是坏人!”在汪家,絮影拼命为丈夫辩护,小沐清也跟在妈妈后头重复着:“我爸爸不是坏人!”
一连十几天,老贾都没被放回来,汪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咋办才好。
老汪托人打听回来说:“有点麻烦,主要是青阳那边有人供出他解放前在国民党队伍里呆过……”
“原来是个特务啊?伪装得真够深。这不害了我们家絮影妹子么?”嫂子原本就势利,见妹婿落魄,说话也就更难听了。
老汪虽是明白人,但被儿媳妇这么一吓唬,他对这个女婿的底细也不禁起了疑心。
问女儿:“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了,小贾是个‘国民党’,你竟然不知道?”
“他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他不是国民党,他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党!”絮影自豪地说。
“有人证明么?这可不是小事啊,影响到沐清的一辈子呢!”老汪把外孙搂在怀里说。
“有人证,但都在省里,有的还在北京……”絮影的声音很无力。
“不管多远,我们都要找到他们!”老汪老两口站在女儿的身边,给女儿打气。
打个衣裳包,带上盘缠,老汪和女儿踏上了为老贾寻找人证之路。
省城的,京城的,父女俩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几位老贾的昔日同事。电话、电报、公函、私信,甚至有位挚友执意要陪他们一道回沐桥。
“真金不怕火炼”,老贾的身份终于得到了洗白,县里派人把老贾送回老汪家。一家人喜极而拥,泪流满面。
老贾再回到沐桥公社伙房时,灶台前已换上了老李在忙活。烟熏火燎中,不知看见还是没看见,反正老李没有和老贾打招呼。
老贾悄悄地退了出去,回家和絮影一商量,夫妻俩都觉得不能和老李争这份工作。
“别急,不会饿着你娘俩的。明天我去邮电所门口帮人家代写书信,暂且度日。”老贾安慰妻子。
“不行我们就回我娘家糊一段时日,总比帮人写信强吧?”絮影怕丈夫抹不开面子。
老贾没让妻子再往下说,“没啥!靠劳动吃饭呢。邮电所门口每天都有很多不会写信的人在那里转悠,我那天还免费帮人家写了一封。”
老贾第一天就顺利地帮别人代写了十多封信,傍晚回家,从口袋里掏出一堆硬币和几个水果糖。絮影忙着做晚饭,儿子沐清剥了三颗糖,爸、妈和他自己嘴里各塞一颗,就乖巧地跑到一边看小人书去了。
日子在絮影的精打细算和老汪家不时的接济中,一天一天地往前挪。
一天下午,老贾正在邮电所门口揽生意,公社通讯员小刘兴匆匆地跑过来,抓起他的纸和笔就往帆布书包里塞:“快收起来,快收起来!你的好运到了,还在这里写啥啊,马上就要到县里去写了!”
小刘拖着老贾就往公社大院跑,早有人迎了上来,像接力跑一样把老贾拽到了书记办公室。
“你好啊,老贾同志!哦,不,老汪同志!”书记紧紧地握着老贾的手,随即把一份红头文件拿给他看。
“老贾升官喽,假老贾升官喽!”不消片刻,沐桥镇上就传出了喜讯。有人特意跑到汪家告诉老汪。老汪一激动,手一挥,大喊一声:“各位高邻们都听好了:今天的晚饭我请了,春来饭馆,咱们一醉方休!”
老贾被人们簇拥着走向春来饭馆。乡亲们一口一个“假老贾”地欢呼着,老汪忽然冲到女婿面前,当众给他一拳:“你个野小子真是高手啊!这天底下哪有丈人不知道女婿名字的?说!你到底姓什么?”
“爹,他姓汪,和我们家一个姓呢!”絮影的声音大得惊人,所有在场的人都乐了:“哈哈哈,原来五百年前你们就是一家啊!”
老汪的眼眶一热,眼睛模糊了,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女婿老汪赶紧上前搀扶着他,两人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