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掉进兔子洞

我十三岁妹妹十岁那年的暑假,我们两人单独去旅行。那是第一次没有大人陪伴的旅行。当时妹妹身体情况比较正常,父母准许我们单独出行。

一天,我们稍微走远些去看了富士山的风洞。那是富士山周围无数风洞中的一个。

我和妹妹用手电筒一边照着脚下一边往里走。尽管时值盛夏,洞里边却凉瓦瓦的。外面气温高达三十二度,而里面气温十度也不到。我们穿上按舅舅的建议带来的厚些的冲锋衣。妹妹紧紧握着我的手。不知是寻求我的保护,还是想反过来保护我。

在洞里走了一阵子,妹妹在稍微偏离正常路线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小横洞——像要藏在岩石后面似的悄然敞开洞口。她似乎对那个洞的形态发生了极大兴趣,对我说:“嗳,那个、不像爱丽丝的洞似的?”

她是路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狂热的粉丝。为了她我不知把那本书看了多少遍。至少应看了一百遍。虽然她从小认字就多,但喜欢我出声念给她听。尽管故事情节早就该耳熟能详,而妹妹的心情却每念一次就激动一次。她尤其喜欢“龙虾舞”部分。我至今仍记得滚瓜烂熟。

“好像没有白兔。”我说。

“就看一眼。”她说。

“当心!”

那是个相当狭窄的小洞,但小个头妹妹还是毫不费力地钻了进去。上半身钻入洞中,仅膝盖往下都分露在外面。她似乎用手里的手电筒往洞的深处探照。而后慢慢后退,退出洞口。

“里面还有很深很深。”妹妹报告,“一下子往下折了下去,就像爱丽丝的兔子洞。真想往里头看一眼啊!”

“不成,那怎么成!太危险了!”我说。

“不怕的。我小,容易钻过去。”

这么说着,妹妹脱去冲锋衣,只穿白T恤,连同安全帽一起递给我。还没等我的抗议说出口,就拿起手电筒灵巧地钻了进去,转眼之间就没了形影。

过去好长时间妹妹也没从洞口出来。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妹,”我向洞里招呼,“妹,不要紧吗?”

没有回音。我的声音没有回响,马上被黑暗吞噬进去。我渐渐不安起来。妹妹也许卡在狭小的洞中前后动弹不得。或者在洞穴深处有什么病发作了晕过去也有可能。假如事情成了那样子,我没办法救她出来。各种不幸的可能性在我脑袋来来去去。周围的黑暗一步紧似一步把我死死勒住。

假如妹妹就这样在洞里失踪了再不返回这个世界,我该对父母怎么解释呢?我弯下身子朝小洞里窥看。但手电筒的光照不到洞的深处。一来洞小,二来里面的黑暗是压倒一切的。

“妹!”我再次招呼道。没有回音。“妹妹!”我加大音量。还是没有回音。我感到冻彻骨髓般的寒冷。说不定我在这里永远失去妹妹。妹妹没准被吸进爱丽丝洞去直接消失,消失在有假海龟、柴郡猫、扑克牌女王的世界里,消失在现实世界的逻辑全然讲不通的世界里。

我们无论如何不该来这种地方。

但不久妹妹回来了。她不是像刚才那样后退,而是脑袋先出来的。黑发首先冒出洞口,接着出来的是肩和胳膊,继而腰拖了出来,最后是粉红色运动鞋。她一声不吭地站在我跟前,身体伸得笔直,缓缓呼了一大口气,用手拍去牛仔裤沾的土。我的心脏仍剧烈跳动,伸出手,理一下妹妹乱了的头发。虽说在洞内微弱的照明下看不清楚,但她的白色T恤上还是像沾了沙土、灰尘等种种东西。我为她披上冲锋衣,把放在我这里的黄色安全帽还给她。

“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我摩挲着妹妹的头发说。

“担心了?”

“非常非常担心!”

她再次紧紧抓住我的手,以兴奋的语声说:“拼命钻过细洞,里面一下子低了。下去一看,像是个小屋子似的。屋子是圆形的,圆得像个球。房顶圆圆的,墙圆圆,地上也圆圆的。而且,那里非常非常安静,那么静静的地方我想全世界哪里都找不到。简直就像深深深深的海底、海底的海底。关掉手电筒,漆黑漆黑。但不害怕,也不孤单。那个屋子么,是只让我一个人进去的特殊场所。那里是为我准备的屋子。谁都不能来,哥哥也不能进。”

“我太大了。”

妹妹大大点了下头:“嗯,要进那个洞,哥哥是太大了。对了,那个场所最厉害的,是黑得再也不能更黑了。关掉手电筒,黑暗就好像能直接抓在手里似的——就是那么黑。而且,一个人待在那黑暗里,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要慢慢分解消失不见。可毕竟太黑暗了,自己是看不见的。身体还有没有了都不知道。不过么,就算身体整个儿消失了,我也会好好剩在那里。就像柴郡猫消失了也有笑容剩下来。奇怪得不得了吧?可是待在那里,就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真想一直待下去,但想到哥哥担心,就出来了。”

“出去吧!”我说。妹妹兴奋得有可能就那么一直说个没完没了,必须在哪里制止才行。“待在这里,呼吸都好像困难了。”

“不要紧?”妹妹担心地问。

“不要紧。只是想出去。”

我们手拉手往洞口走去。

“嗳,哥,”妹妹边走边小声对我说,“知道吗?爱丽丝真的有哦!不骗你,三月兔也好海象也好柴郡猫也好扑克牌士兵也好,全都在这个世界上。”

“或许吧。”我说。

我们走出风洞,返回明亮的现实世界。记得那是天空蒙一层薄云的午后,可阳光仍那般炫目耀眼。蝉声像飓风一样劈头盖脸。


两年后妹妹死了。被装进小棺材里烧了。那时我十五岁,妹妹十二岁了。她被火化时,我离开大家一个人坐在火葬场院子长凳上,回想风洞里发生的事——在小横洞前静等妹妹出来的时间的重量,当时包拢我的黑暗的密度,冷彻骨髓的寒气,首先从洞口出现的她的黑发和缓缓露出的肩,以及她的白色T恤沾的种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那时我想,妹妹两年后被医院医师正式宣布死亡前可能就已经在那风洞深处被夺走了性命。那时我这样思忖,或者莫如说几乎深信不疑。我把在洞穴深处失去、已然离开人世的她误认为仍活着的她而让她乘坐电气列车领回了家,紧紧手拉着手。并且作为兄妹一起度过了往下两年时间。但归根结底,那不过是虚幻的两年缓期罢了。两年后,“死”恐怕从那横洞爬了出来,来将妹妹的魂领回。就像出借的东西到了规定返还时间,借主前来取走。

妹妹死后,就像是与此同时似的,很多事都不顺利了。父亲经营的金属加工厂陷入慢性经营困难。父亲因忙于应对而很少回家。家庭气氛尴尬起来。沉默越来越重,越来越长。这是妹妹活着时所没有的。我想尽量离开这样的家,就更深地一头扎进绘画里边。不久,开始考虑考美院专学绘画。父亲坚决反对,说当画画的不可能正经生活,家里也没有培养艺术家的经济余地。我因此同父亲争争吵吵。由于母亲居中调停,我好歹进了美院,但和父亲的关系最后也没修复。我时不时心想,假如妹妹没有死,假如妹妹平安活着,那么我们一家肯定过着远比当今幸福的生活。她的存在突如其来的消失,致使迄今保持的平衡遽然崩溃,家里不知不觉成了相互伤害的场所。每次想到这里,都有一种深切的悲凉朝我扑来。

后来我连妹妹的画也不再画了。进入美院之后,面对画布我想画的,主要成了不具有具体意味的事象和物体。一言以蔽之,抽象画。所有事物的意义在那里成了符号,新的意味通过符号与符号的纠缠而产生。我情愿把脚踏入这种指向完结性的世界。在那样的世界我才得以放心大胆地自然呼吸。

不过自不待言,再画那种画也没有正经工作轮到自己头上。毕业诚然毕业了,但只要仍画抽象画,收入保证就哪里也没有。一如父亲所言。所以,为了生活,我不得不接受画肖像画的工作。通过千篇一律地画这种实用画,我好歹得以作为画师苟延残喘。


天气预报没有言中,归终没下大雨。介于看见和看不见之间的细雨五点多开始下,就那样一直下到第二天早上,如此而已。傍晚六点整,涂着黑漆的大型轿车文静地爬上坡来。它让我想起灵车。但当然不是灵车,是银发男士派来迎送的豪华轿车,车是日产英菲尼迪。身穿黑制服头戴帽子的司机从车上下来,单手拿着雨伞走近按响门铃。我开门。他当即摘下帽子,而后确认我的姓名。我出门上车,雨伞谢绝了。没下到需撑伞的程度。司机为我拉开后排座车门,关上。车门发出厚重的声响。我在黑色圆领薄毛衣外面穿了一件灰色人字尼上衣。下身是深灰色长裤、黑色皮鞋。这在我所拥有的行头里边是最接近正规的服装了,至少没沾颜料。

周围已完全暗了下来。乌鸦们早已归巢。英菲尼迪徐徐开下坡路沿山谷路前行,而后爬上陡坡。尽管距离没有多远,但路比较窄,且曲曲弯弯。不是能让大型轿车司机欢欣鼓舞的那类道路。似乎更适合军用吉普。可是司机脸色丝毫未变,冷静地操纵方向盘,车一路平安地开到白色豪宅跟前。

豪宅四周围着白色高墙,正面带有仿佛坚不可摧的门扇——涂以深褐色、大大的对开木门。看上去俨然黑泽明电影中出现的中世纪城门。倘再扎有几支箭,必定相得益彰。从外面全然窥不得内部。门旁有写明门牌号码的标牌,姓氏标牌则没有。想必无此必要吧。既然特意来到这山上,应该一开始就该知道这是谁的豪宅。大门周边由水银灯照得一片雪亮。司机下车按铃,之后折回驾驶位,等待门通过遥控器打开。门两侧设有两台移动式监控摄像机。

对开门扇缓缓朝内侧打开后,司机把车开入里面,沿着拐来拐去的院内路行驶片刻。路变为徐缓的下坡路时,背后传来大门关闭的声音,声音深沉庄重,仿佛说原来的世界再也回不去了。路两侧排列着松树,修剪得无微不至。树枝打理得如盆景一般好看,且精心采取措施以防其生病。还有齐刷刷的杜鹃花树墙夹在路旁。杜鹃花里边可以看见棣棠花的枝影。也有的地方集中栽植山茶花。房屋虽新,但树木看上去早已有之。所有这些都被庭园灯盏照得摇曳生姿。

路在柏油铺就的圆形停车廊那里终止。司机把车停在那里,迅速从驾驶位下来打开后排座车门。


英菲尼迪的尾灯彬彬有礼地静静消失在夕晖之中,把我一个人留在后面。此刻从正面看到的房子,比我预想的小巧得多低调得多。而从山谷另一边观望,却显得那般威风凛凛。大概不同视角造成的不同印象吧!门这部分位于山的最高处,而后像下坡一样巧妙利用地势倾斜角度建了房子。

房门前有旧石雕安放左右两边,还带台座。房门前也有杜鹃花树丛。五月间这里肯定有五彩缤纷的杜鹃花到处开放。

我缓步走近房门,门从内侧开了,银发男士本人登台亮相。他上身穿白色领扣衬衫,雪白丰盈的头发一如往常梳得整整齐齐,自然洒脱。目睹在自己家迎接我的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此前见到的他总是带着捷豹引擎动静去我那里。他把我让入家中,关上房门。门厅部分接近正方形,宽宽大大,天花板很高。用来打壁球都够用。安在墙壁上的间接照明把房间正中照得恰到好处。中间放置的宽大的八角形拼木工艺桌上摆着仿佛明朝瓷器的巨大花瓶,新鲜的插花盛开怒放流光溢彩。门厅没有窗户。只天花板上有个采光的天窗。地板是打磨考究的大理石。

从门厅往下走三阶宽大的楼梯那里有客厅。面积作足球场固然勉强,但作网球场绰绰有余。朝东南的一面全是有色玻璃,外面照样是宽敞的阳台。天色暗了,海是否看得见不知道,估计看得见。相反一侧墙壁有开放式壁炉。季节虽不很冷,还没生火,但已有薪柴在炉旁摞放整齐随时待命。谁摞的不知道,反正摞得优雅大方,几乎可以称为艺术。壁炉上有壁炉台,摆着几件迈森的花样古瓷。

客厅地板也是大理石,但铺有许多组合起来的地毯。哪一张都是古波斯地毯。精妙的图案和颜色,看上去与其说是实用品,莫如说是美术工艺品,以致踩上去颇有些难为情。地毯上有几张矮茶几,这里那里摆着花瓶。所有花瓶都插满鲜花。哪一个花瓶都显得贵重和古色古香。情趣超凡脱俗,而且价值连城。

天花板很高,照明含蓄低调。墙壁用优雅的间接照明、若干落地灯、桌上的台灯,仅此而已。房间尽头放着黑黝黝的大钢琴。目睹使得施坦威音乐会用大钢琴摆放看起来都不显很大的房间,对于我是第一次。钢琴上连同节拍器放着几份乐谱。大概是银发男士弹的。或者时不时请毛里齐奥光临晚宴亦未可知。

但就整体而言,客厅的装饰是相当克制内敛的,这让我舒了口气。多余之物几乎找不到,却又不空空荡荡 。大固然大,但意外给人以惬意之感。或许不妨说其中有某种温情。墙上谨慎地排列着大约半打趣味健康的小幅画。其中一幅看上去似乎是莱热的真品,不过也可能是我的误会。

银发男士让我坐在大大的褐色皮沙发上。他坐在对面椅子上。同沙发配套的安乐椅。坐感甚为舒适的沙发。不硬,不软,能够自然而然地接受落座之人——无论怎样的人——的身体。

“有什么?”银发男士问我。想必他在跟踪我的目光。

“啊,没什么的。”我说,“只是,府上太气派了,把我看呆了。”

“不认为太花哨了?”说着,银发男士浮起笑意。

“不,远比预想的安谧优雅。”我如实发表意见,“从远处看去,恕我直言,相当耀武扬威,仿佛海上的豪华客轮。但实际进来,奇异地觉得心情释然。印象截然不同。”

银发男士听了点头:“承您这么说,比什么都好。不过为此可是费了不少工夫。出于某种原由,房子是买现成的。到手的时候,不管是外观还是内饰,都非常时髦,不妨说是花里胡哨 。连锁超市老板建的,说是暴发户情趣的登峰造极也好什么也好,反正完全不符合我的趣味。所以买到后大大改造了一番。为此花了不少时间、劳力和费用。”

银发男士似乎想起当时的事来,垂下眼睑长叹一声。料想趣味大相径庭。

“既然这样,一开始就自己建岂不便宜得多?”我试着问。

他笑了,唇间闪出一点点白牙。“确实。那样聪明得多。问题是我这方面也有许多情由——有非此房莫属的情由。”

我等他继续下文。但没有下文。

我们一边喝鸡尾酒嚼腰果,一边谈天说地。主要是谈我的画。他问我现在创作的画,我介绍说在画过去在遥远的小镇遇到的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子的肖像。

“肖像?”银发男士显得意外。

“虽说是肖像,但不是所谓营业用的。是我自由发挥想像力画的,不妨说是抽象性肖像画。但反正肖像是画的主题,说是基础也未尝不可。”

“就像画我的肖像画时那样?”

“正是。只是这次没受任何人委托,是我自发创作的。”

银发男士就此思索有顷。而后说道:“就是说,画我的肖像画为你的创作活动提供了某种灵感,是吧?”

“大概是那样的。倒是还仅仅处于好不容易点上火这一层面……”

银发男士再次无声地啜一口鸡尾酒。不难发现他的眼睛深处有一点满足的光闪。

“对我来说,那是比什么都可喜的事。如果可以的话,新画完成了让我看看好吗?”

“如果能画得让自己满意的话,自然乐意从命。”

我把目光落在房间一角放的大钢琴上。“您弹钢琴吗?钢琴像是相当不错。”

银发男士轻轻点头说:“弹不好,但多少弹一点。小时候跟老师学来着。上小学后到毕业,学了五年或六年吧。后来学习忙了,就停了,若是不停就好了。现在弹钢琴我可累得不轻,手指动的也不能如意,但看乐谱没什么问题。为了转换心情,有时为我自己弹弹简单的曲子。不过不是给人听的,家里有人时手绝对不碰键盘。”

我把一直挂在心头的疑问说出来:“先生,您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会觉得大得过分吗?”

“不,没有那样的事。”银发男士当即应道,“我本来就喜欢独处。比如说……想想大脑皮质好了。人类被赋予委实完美、精妙的高性能大脑皮质。但我们实际日常使用的领域应该尚未达到整体的百分之十。尽管我们被上天赋予如此卓有成效的器官,然而遗憾的是,我们至今仍未获得使其得到充分利用的能力。打个比方,好比住在豪华壮观的大宅院里的四口之家只使用一个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而节俭度日,其余房间全都弃置未用。与此相比,我一个人在这座房子生活,并没有多么不自然吧?”

“那么说来或许是那样的。”我承认,是甚为意味深长的比较。

他旋转了一会儿手中的腰果,而后说道:“但是,如果没有乍看似乎浪费的高性能大脑皮质,我们就不可能进行抽象思维,也不会涉足形而上领域。纵使只能利用一小部分,大脑皮质也能做那么多事。假如剩下的领域统统派上用场,那么会做成多少事呢?不觉得兴味盎然?”

“可是,作为获取高性能大脑皮质的交换条件,亦即作为把豪华壮观的大宅院搞到手的代价,人类不能不放弃种种样样的基础能力。是吧?”

“正是。”银发男士说,“即使不会什么抽象思维和形而上推论,人类只要能双腿立起有效使用棍棒,也已经在这地球上的生存竞争中完全获得了胜利。因为其余的就是日常生活中即使没有也不碍事的能力。而作为获得那种品质超群的大脑皮质的代价,我们不得不放弃其他各种各样的身体能力。例如,狗具有比人敏锐数千倍的嗅觉和敏锐数十倍的听觉。而我们则能够叠积复杂的假说,能够比较宇宙与原子、能够欣赏凡高和莫扎特,能够读懂普鲁斯特,能够收集古伊万里瓷器和波斯地毯。而狗不能。”

“也就是能否将理念作为自律性东西加以对待——所谓主观能动性,是这样的吧?”

“大概不错。”

之后他把我领去书房。走出客厅那里有宽大的楼梯。下去一看,楼梯似乎是客厅的一部分。沿廊有几间卧室。我特别留意了,“不开之间”就在这里,没有更合适的位置。尽头有书房。房间虽然不大,但当然并不局促,而有一个不妨说“恰到好处的空间”在那里构筑出来。书房窗少,只在一面墙壁靠近天花板那里有一排采光的狭长窗口。而且从窗口看得见的只有松树枝和枝间闪出的天空。唯其如此,墙壁宽宽大大。一面墙壁从地板快到天花板全是倚墙做成的书架,其中一部分用作排列CD的架子。书架无间隙地摆着各种开本的书籍。还放有木墩以便踏脚取高处的书。哪一本书都看得出有实际在手中拿过的痕迹。在任何人眼里都显然是热心读书家的实用藏书,而不是以装饰为目的的书架。

大型办公桌靠墙安放,上面摆着两台电脑。有几个插有自来水笔和铅笔的马克杯。文件摞放得整整齐齐。看似相当高档的漂亮的音响装置摆在另一面墙壁。相反一侧的墙壁正好同办公桌相对,放有一对狭长的音箱。高度和我那里的大致相同,音箱是考究的红木做的。房间正中放一把读书或听音乐用的设计时尚的读书椅。椅旁是落地灯。估计银发男士一天中的大部分都在这房间一人度过。

我画的肖像挂在音箱之间的墙壁。位置正在两个音箱中间,高度大体与眼睛持平。虽然尚未镶框,而只是整个裸露的画布,但就像很早以前就挂在那里似的极为自然地适得其所。原本画得相当有气势,几乎一气呵成,而这种奔放风格在这书斋里居然得到恰如其分地精妙抑制,感觉颇有些不可思议。这个场所独特的气氛,使得画作具有的一往无前之势令人快意地收敛下来。而画像中仍不折不扣潜在着银发男士的脸庞。或者不如说,在我眼里甚至就像银发男士本人整个进入其中。

那当然是我画的画。而一旦从我手头离开为银发男士所有、挂在他的书房,就好像变成了我无可触及的东西。现在那已是银发男士的画 ,不是我的画。即便我想从中确认什么,那幅画也像滑溜溜的鱼一样吐噜噜从我的双手中一溜了之。一如曾经属于我,而如今属于另外某个人的女性……

“怎么样?不觉得同这房间一拍即合?”

银发男士当然是在说肖像画。我默默点头。

“很多房间的很多墙壁,都一一试了。最后才得知这个房间的这个位置再好不过。空间空的程度、光的照射方式、整体情调都正相吻合。尤其坐在那把读书椅上看画,那是我最中意的……”

“我试试可以的?”我指着读书椅说。

“当然可以。请随便坐!”

我坐在那把皮椅上,倚在有着徐缓的弧线的椅背上。我双脚搭在搭脚凳上,在胸前抱起双臂。再细看那幅画,确如银发男士所说,这里是欣赏那幅画的理想坐点。从椅子上看去,挂在正面墙上的我的画具有我自己都出乎意料的沉稳安谧的感染力。相比于在我画室的时候,看上去几乎成了另一幅作品。甚至像是——怎么说好呢——来到这一场所之后获得的新的本来的生命。与此同时,那幅画似乎也在坚决拒斥我这个作者的进一步接近。

“不能再盯着这张画了。”倏然觉察到,“再盯下去可能有危险。”

“非常感谢!”我从椅子起身对银发男士说,“挂画位置也无话可说。”

银发男士笑吟吟摇头:“哪里,应该道谢的是我。安顿在这个位置,越来越中意这幅画了。每次看画,怎么说好呢,感觉简直就像站在特殊镜前似的。那里边有我,却又不是我自身,是和我略有不同的我自身。静静注视之间,心情渐渐变得不可思议。”

接着,我们转去餐厅。

餐厅和书房在同一层。厨房在餐厅里边。这是个横长的房间,同是横长的大餐桌摆在房间正中。厚达十厘米的橡木桌,足够十个人一同进餐。但此刻在此落座的只是我和银发男士两人。

长的一面墙壁和客厅同是玻璃的。从那里可以纵览山谷对面的山体。一如从我家能望见银发男士家,从银发男士家当然也会望见我家。但我住的房子没有银发男士的豪宅大,加上又是色调不显眼的木结构,所以黑暗中无法判别房子在哪里。山上建的房子固然没有那么多,但零零星星的每一座房子都点着毫不含糊的灯光。人们大概同家人一起面对餐桌,即将把热乎乎的饭菜放入口中。我可以从那些灯光中感受到那种微小的温煦。

而另一方面,在山谷的这一侧,银发男士和我面对这硕大的餐桌,即将开始很难说是家庭性质的独出心裁的晚餐。外面的雨仍细细地静静地下个不停。但风几乎没有。一个分外宁静的秋夜。我一边眼望窗外一边再度思索那个洞。小庙后面孤独的石室。此时此刻洞也一定位于那里,又黑又冷。那样的风景记忆为我的胸口深处带来特殊的寒意。

厨师已经把菜在桌子上摆好,由有机蔬菜和石鲈做的冷盘甚是赏心悦目。主菜是鮟鱇鱼,另一边还有厚墩墩的鹿排,上面淋着特殊的调味汁。

“怎么样?可以吗?”银发男士微笑着对我说。

“太丰盛了,目不暇接。”我难掩眼中的惊讶之色。

“听说季节还多少有些早,但渔港罕见地有像样的鮟鱇上来。”银发男士说。

眼前的的确是好上天的新鲜鮟鱇。像是刷一下子蒸熟之后,马上淋了龙蒿调味汁。

“另外葡萄酒……咦………?”银发男子的语声中断,我才发现桌上唯独少了酒。

“抱歉,大概是厨师的疏忽,葡萄酒放在外面的地下酒窖里了。距离不近,我这就去取,需要一些时间可好?”银发男士看着我道。

“好。”我果断回答道。

从餐厅的窗户望着银发男士走出玄关,我的意念立刻集中到另一件事上。

——不开之间。

绝无仅有的机会,蓝胡子公爵离开他的巢穴。

从客厅宽大的楼梯转到卧室长廊,向深处走去,不开之间就在眼前。

不同于照得如同大海上豪华客轮般明亮的客厅,长廊的照明并不好,甚至留下了些许照不到光的阴暗之处。难以想象这种光照布局会出自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无懈可击的银发男士之手。

握住,旋下门把手,我又犹豫了。

里面会有什么呢?

若是真像蓝胡子公爵的房间那样放着尸体与骷髅,我还能离开这个戒备森严的堡垒吗?

世界上可能真有些事情不知道来得更好。

我正站在这里纠结时,耳确切的捕捉到了声音。

并非来自白色豪宅大门,而是来自眼前的“不开之间”。

像是脚步声,但又不确定。可以肯定的是,里面确实有什么在移动着。

“我每天需要孤独的精神集中力,不能忍受集中力被他人那一存在所扰乱。而若同某人一起生活,迟早都可能憎恶对方。无论对方是父母还是妻子抑或儿女。最怕的就是这点……”

“他家几乎无人出入。白发君似乎是个相当爱好孤独的人。喜欢独处,听好多古典音乐,看好多书。独身又有钱,却好像几乎不领女性进门。看上去过着十分节俭整洁的生活。没准是同性恋者……”

毫无疑问,无论从谁的陈述来看,豪宅中只住着银发男士一人。

那么眼前“不开之间”中的又是谁呢?为什么谁都没有看到过这个人呢。

我不禁悚然,存在与虚无分界的危险切实出现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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