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津大学开小吃店,每当我写有关天大的文章,多半是和吃有关。
但今天并不想在这里说吃的。
一直想写一篇关于天大西门商户们的文章,但因为角度的问题总是不好落笔,前几日在“腾讯大家”,看到闫红女士写的《水浒传》中小人物王婆的文章,才感觉不写不快。
在深入了解这些商户的生活之前,我完全不认同出身决定论,认为身处底层生活的人们一定有他习惯、性格或品质方面的缺陷,正是这些,而不是他们原生阶层的资源禀赋,使他们无法进入上升的通道。
而随着我观察的深入,这些都在一点点扭转。
1.
天大西门的铺位分为两种,一种是固定摊位,在市场大棚里面,只有露天的货架,没有上下水;一种是店铺,是有门窗的独立单元,水电齐全。
黄老板的干果零食铺,是一个十平米摊位。黄老板夫妇已经在这里经营数年,他们是市场里最勤快的,七点就出摊,晚上将近九点才收摊。
十平米的摊位,干果、糖果、点心,将近百种品类,必须开动脑筋,做到最大最大限度地利用,学生购物时间全在午晚两个高峰期,要分秒必争,介绍、报价、称量,必须分毫不差,如果偶尔遇到讨价还价的顾客,还要尽量快速解决,因为时间就是一切。
他们一天14个小时守在摊位,为了节省开支,夫妻二人就在摊位上用电热锅做简单的饭菜。但孩子的营养是不能含糊的,所以早晚饭还有中午给孩子送到学校的饭,会比自己吃的更有营养。
然而这并不能改变什么,这两年天大老校区的学生搬走一大部分,黄老板的收入骤降四五成,扣除铺位资金、房租,所剩不多,但考虑转行的不易,和孩子上学的方便,黄老板除了坚持并没有选择。
2.
森树林水果的徐大爷是个热心的独行侠。徐大爷的摊位在我家店对面,尽管已经头发花白,他还是坚持一个人守着他的15平的摊位。
徐大爷为人热心而精细。为了节约人力,他把进货外包给了合作的批发商,自己只需要每天接货上架。因为年龄大动作慢,他必须很早起来,把堆在门口的水果一车一车推到摊位,摆放整齐。这个过程将近两个小时,他才有功夫吃早饭。
他的水果很少有损耗,每一箱水果细心地开箱摆放,品相不好或有磕碰的会专门挑出,单独放在一个箱子,学生来买水果,碰到熟客,他都会把那些稍有瑕疵的水果额外送给学生。
一来二往,他的摊位上就有很多熟客,尽管摊位不大,品类不多,他的生意在整个市场的水果店却是最好的。
大爷是这里最早的商户,当初儿子在天大读书,他就开了这个水果摊。现在儿子已经结婚生子,他还帮衬儿子在塘沽买了房。但是他并没有收摊的打算,老两口没有额外收入,老伴身体不太好,儿子刚刚成家立业。徐大爷仍然感觉得到压力。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河南老家了。
3.
放心冷鲜肉的张姐在我眼里是一个神秘的角色。一个女人独自撑起一个冷鲜肉店本身已经超出想象,但即使她站在肉案前,你也一点看不出她是一个冷鲜肉店老板。张姐五十岁左右,但除了灰白发根,看不出真实年龄,精明强干,言谈有度,穿着、发式也有品位,身材保持得也很好,收了摊,穿着呢子外套雷厉风行地出门,绝对是中年白领知识分子的形象。
张姐营销和外交手段也很高明。她看准了自己的核心市场不在学生,而是在天大的居民和离休教职工,她在店门口塞了几个高凳,又凭着出色的察言观色和谈吐艺术,把几个长舌头的退休老太太天天绑在她的店门口“开会”。即便是刮风下雨,她那的人气也是不减。垄断了人气,天大周边的居民绝大部分都去她的摊位买肉了。
但我一直不解的是,以张姐这样形象气质,营销、外交、煽动能力,商业展销会和谈判桌才更像她的舞台,又为什么在这里卖冷鲜肉呢?
4.
北公子炸鸡是天大西门为数不多,能被我入眼的风格的小店,店主名义上是天大的在读学生,以大学生创业项目作为店面形象,而实际经营的是他的妈妈,一位开朗大方的大姐。
大姐是一个典型的中产家庭持家主妇。来天大开一个店,能给儿子陪读,能用自己的拿手菜赚点钱,同时还能照看儿子的项目,怎么想都是个不错的主意。
小店风格比较文艺,店里座位不多,主要是带走,品类也不多,就炸鸡腿,蔬菜沙拉两种。味道也不错,特别是炸鸡,在天大有她自己的名声。而且给人的印象并不小气,6块钱,一大只,热乎乎外脆里嫩的,味道鲜美,吃完回味很好,我也经常去打牙祭。
但营业现状并不能让大姐满意,真材实料,味道够美,价钱亲民,又算是学生白领特别推崇的轻饮食风格,但是预想的口碑效应、排队等待并没有出现。
出店门向东走十来米,出了市场区大门,西门小吃街上人流不断,但是向市场里走的却是很少一部分。而对于大多数游荡在小吃街的同学来说,6块钱,他们更倾向于买一份一荤两素的盒饭,或者加1块钱,吃上一大碗牛肉板面。
新学期开学,熟客毕业,现在冬天又来了,人会更少。大姐很苦恼,决定像别人家的店铺一样,开通外卖,外卖的市场专员很没眼力地说了一句:“现在外卖的单量也下来了。”
5.
最初想写一下二利水果,并不是因为多了解他家,而是因为这一家特别贴合文章的主题。“用力”这个词,怎么套在他家都不为过。
每次从他们家摊位前走过(只是走过,眼睛没看他们),那个老板娘就会冲你喊:“要点什么?”“要点香蕉吗?”“烟台苹果来点吧”,假如她站在摊位靠路那一边,她还会有意无意地“走一下位”,让你和她家的摊位可能发生一点关系。
第一次这样情况你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人误会的动作,第二次以后你就开始厌烦想绕开。更恐怖的是,他们家的孩子,一个女中学生也会这样做——不知道她是被妈妈要求,还是主动学会的,我都会很怀疑这会给她的未来产生什么影响。
6.
每天观察这些在市场上各守其位的小人物,逐渐发现,其实他们并不像我之前想像的那样,带着小人物的“可怜可憎”。
他们很努力工作,很能吃苦,他们很有热情,他们也很善良,他们非常精干,他们也很有才能,他们察言观色,他们也很会洞察人性。
观察他们时间久了,你不会怀疑,假如生得其实其地,放到哪一个位置,他们都会是人中翘楚。
然而,大概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他们既没有权力,也没有资源,更没有特有的稀缺才能,注定了即便苦心经营,勾心斗角,甚至相互倾轧,所争的也只是微末之利。虽然学校里的市场,蔬果餐饮用品,价钱一般都会比民用市场高上两三成,但即便如此也抵不上日渐高企的租金。
回头看着他们的努力和所得的收益,你会不会也发觉到他们习惯性的用力过猛?他们确实在很用力地在营生,有时我会禁不住想,假如他们也会写文章推公众号,他们一定坚持一天一更,不像我一天两天地偷懒不动。
读者或许会也像我一样问过,为什么人生的无限可能在这里不适用?
其实,还是适用的,他们当然也有无限的可能,而现实实在是,他们资源太单一,而选择的重量大多早已超出负荷。
而那些适合他们,又没有太大成本的选择,凭着他们出身的层次和视界,他们根本无法理解,甚至无法看到。
除了用力地生活,他们其实并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