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篇:立秋
1
立秋拿着验孕棒,心里抖了抖。
转头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出了卫生间隔间洗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妆不错,呆了呆,又转头把验孕棒捡了起来,扔在洗手台上。
O’Hare Airport。这是她第一次来芝加哥,凭着COT会员的身份来参加MDRT百万圆桌会议,穿着奥运会入场一样的衣服,在香港区旗和中国国旗背景下,走过长长红毯。
已经做到业内前5%了。
5岁在香港上小学,11岁中学,16岁念英国本科,19岁回港念master,20岁半研究生毕业工作。人生像是一次接着一次按快进,咻咻往前猛冲。
才25岁,事业欣欣向荣。
突如其来的孩子,像是猛然一个PAUSE键,咔嚓一声,告诉她,停。
对着镜子,胡乱洗了把脸,妆只花了一点。瞄到洗手台上的验孕棒,一怔,把它塞进包里,认认真真地,把妆卸了。
出去的时候正在登机,同事见着她大惊,她摆摆手说:“有十几个小时要睡呢,你也卸了吧。”
回想起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素颜见人了。
再见了,芝加哥。
2
香港落地时手机叮叮作响,是苏明,一连几十条大同小异的“想你。”
立秋盯着手机想,我也想你呀。
晚上八点半天已经全黑,熟悉的冷气叫立秋裹紧了衣服,推着行李一路小跑。到达口人群簇拥,她一眼就认出了他,瘦高个子,神采奕奕。苏明朝她挥手,高高捧着一盒点心,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是添好运的桂花糕,她最爱吃。
凉,甜,不腻。
立秋依偎着苏明,千丝万缕的小喜悦从心里冒出。有苏明的地方,她才飘飘荡荡有了归宿。
结婚至今五年,没红过脸,亲亲热热不能分开一天。
这是要跟他过一辈子的人呀,要一起进养老院打情骂俏的。
生活才刚刚好起来,为什么就那么凑巧呢。
“爸爸……我怀孕了。”回家的车上凉风阵阵,立秋说。她一出什么事就喜欢叫他“爸爸”,而他总是乐于替她收拾残局。
她感觉到苏明的手抖了抖,车窗被他按了上去。
“嗯。”他说,“别着凉了,乖。”
3
第一次同苏明说话,还在念master。
在Main Library旁的星巴克,学生证不小心弄丢了,不能学生价。刚想操着广东话蒙混过关,后面递了个学生证过来,好听的声音在对店员说:“她是我同学。”
是苏明。
他们常常在图书馆打照面,脸熟——不过从未说过话。
因缘际会成了恋人,太过契合,毕业就结了婚。
苏明是北京人。立秋母亲已经过世,父亲早已不再来往,她孑然一身嫁给了他。一段皆大欢喜的姻缘。
苏明长她三岁,同届master毕业,在无印良品做营销管理。是有天赋和格局的绅士。对,是绅士,年月沉淀下来的温润气质,使他在急于求成的香港男生中拔群而出,反倒成了一股清流。
立秋爱极了他这股质感,恨不得年年月月日日夜夜都缠着他。
“我也一点都不舍得你呀,小圆脸蛋儿,做事老是迷迷糊糊丢三落四,萌得不行。”苏明总是这么对她说,一口京片儿字正腔圆,立秋百听不倦,很是受用。
4
机场回北角,一路上没有堵车,早早回了家。
“很晚了,早点睡。”苏明抱抱她,柔声说。
“你别这样不说话……我怕。”立秋说。
“你慌吗?”苏明问。
慌?怎么会不慌呢。她自己都还没有长大,一直活在苏明的庇护之下,撒娇都撒不够,哪里有能力好好照顾宝宝呢。其次,年轻夫妻,工作才刚刚起步,宝宝一出世,接二连三的琐事,拖慢自己的生活不说,还会影响宝宝成长。
归根究底,她根本不愿意,让宝宝孤零零一个人,来到这个苦难的世间。
“你还在担心?”苏明搂住她。立秋吸吸鼻子,有点想哭。苏明捂住她的眼睛,说:“不哭不哭,是我错了,不该提的。”
立秋擦擦眼泪,打趣道:“没事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苏明不说话,只能又抱住了她。
5
小时候,大概四五岁,母亲爱跳舞,带她去舞厅;爱看电影,带她去电影院;爱喝下午茶,带她去半岛酒店。每个地方,都会有一个叔叔,母亲说:“叫爸爸。”
四五岁的年纪,学会冷眼旁观。舞厅总会有人问她:“这个是你妈妈,那这个是不是你爸爸呀?”她会说:“是呀。”乖巧得像个洋娃娃。
而真爸爸呢?他以牙还牙,于是立秋有了阿姨。
他们当时年轻,母亲分了手,父亲求了婚,认识一个月就结婚。港大博士的圈子就这么小,碍着脸面,即使不相爱也没有分开。母亲在世时,总是悲戚地望着她,说:“你要乖乖的,爸爸妈妈是因为你才在一起的。”她只会在心中冷笑,面上不漏分毫。
高中毕业,母亲脑癌过世,她孤身赴英,16岁的年纪,迷路在转机的迪拜机场,咬着牙没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后来父亲娶了只大她五岁的酒店服务员,还未成年时,断了她所有的生活费,除了讨要来的学费,再无往来。
家庭的这场战役里,她输得倾家荡产。
她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却成了最大的牺牲品。
如果生儿育女不是基于相爱,那所有的性行为都毫无意义。
6
“其实我最大的愿望,是弹琴、摄影或者写作,而不是卖保险。”立秋望着苏明,泪眼婆娑,说,“我干得不错,才25岁呢,已经能去MDRT了,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干得再好,都只不过是个卖保险的,我已经选择了连我自己都嫌弃的人生,只是为了能有钱而已。”
苏明戚戚搂着她,想把所有的怀抱都给她,她随手擦擦眼泪,又继续说:“其实小时候也是被好好捧在手心里过的,他们连对我好都是勾心斗角的,一个给了零花钱,另一个就会给更多,一个买了好吃的好玩的,另一个就会随手扔过来一个包包让我装书——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普通人一整年工资都买不起的东西——可是妈妈死了,我爸像没了对手的斗鸡一样,转而攻击作为替代品的我。”
“可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苏明拿衣袖给她擦眼泪,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又不敢哭出声儿来,这是长年累月压抑成长环境下察言观色烙下的心病。她总是呢喃唤他“爸爸”,也不过是想得到些许父亲从未施舍给她的爱。想到这里,苏明如鲠在喉:“没事儿没事儿了啊,你好好儿的,有我在呢。”
立秋靠着他,胡乱擦擦眼睛,其实眼泪流得差不多了,她其实有点想笑笑缓和气氛,但又笑不出来,只能压着嗓子接着说:“你也知道,我不想流产,我爸妈……流过太多,只是没有责任心罢了。可我又舍不得它过得不好……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的钱让它应有尽有。”她压着嗓子难受,咳了咳,继续说,“又让你看笑话啦,哭的这么难看,还好我没化妆。”
苏明被她逗笑了,亲了亲她的脸,说:“都好看。”他转身去洗手间,拿了湿毛巾,细细致致给她擦脸,说,“我其实也不想它这么快来的,咱们俩才结婚多久呀,还没玩够呢,可是回过头想想,如果只是因为我们没玩够,没挣够钱,就不给宝宝出来玩的权力,这样对宝宝多不公平呀,更何况,如果去流产,你的身体会更糟糕,就算你舍得,我也一丁点都舍不得。”
立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那我生完宝宝就快马加鞭给它挣奶粉钱攒媳妇本儿。”
苏明刮她小鼻子,笑说:“没准是个女孩儿呢。”
“那就让女婿入赘,我才不放我宝宝走。”
“所以呀,凡事都不用担心的,只要好好爱着它,就已经是最好的成长了。”苏明又亲了亲她,按了床头灯,搂着她说:“睡吧。”
7
北角的夜温柔得叫人沉醉,窗外就是海湾,由近及远是施工工程、码头和货船。睡的时候,立秋习惯留窗一条缝通风。此刻下了雨,雨打在窗户上,透着缝偶尔渗进来一两滴。她听着雨声,噼啪作响,竟觉得分外宁静。
25年,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的时候,心中莫名涌出一股惆怅,恍觉浮生阅尽。
过往跌宕起伏,历历在目。如今亦只求一个现世安稳。
兴许20岁是一个节点。20岁以前,一个人孤勇向前,无所畏惧,年少气盛,妄图去挑衅举世的不公。四处碰壁,穷途末路,连嚎啕大哭的勇气都没有。每跟父亲打一次电话,就如同身坠无边黑暗,万劫不复,不敢去讨要丝毫温情。
20岁之后被苏明抽丝拔茧地救赎,忙不迭跑到他怀里摇尾乞怜。
好像一个囚徒从监牢放出来,太阳那么大灼得眼疼,还是不顾一切跑了起来。
他大手一挥,驱散了她生命里无孔不入的恐惧。
向她伸手,带她远走。
8
立秋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喃喃道:“爱你噢,爸爸。”
“我也爱你。”苏明凑着她耳朵小声说。
(完)
作者:PONP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