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 一骑当千
“轰——”的一声,乍然响彻崖谷。李天水“嗡”的一响,他紧紧贴在一处凹陷崖壁,看见退至山缝处的几个人影瞬间被巨大的尘土吞没。紧接着又是一声,同时“咻咻咻咻”的锐响划过上空,哀嚎声不绝于耳,许多身影已仆倒崖壁下,更多人在窄道上夺路狂奔。李天水的呼吸已停顿,越来越浓的尘土裹住了狂乱的人影,他居然在间隙中看见了那个擂鼓手,鼓手仍守在原地。他疯了般地向那鼓手嘶喊挥手。
鼓声又响起了。“咚,咚,咚,咚……”,不再激昂迅疾,听去沉滞了许多。但似乎起了效用。正发足狂奔的军士们,身形皆顿了顿,仿佛想起了什么,忽然迅速向两侧崖壁间散去。崖壁间罅隙洞窟密布,但大多需攀爬,又有十余个军士自崖壁上坠落下来。“咻咻”“叮叮”,两支铁箭分别钉上了凸出于李天水头顶与腰侧崖壁上。
他翻身下马,拍拍马颈,一牵缰绳,那马顺从地跪伏至凹壁最深处。李天水却轻轻卸下了鞍鞯马镫,马鞍牛皮裹铜,前后护具鎏金。李天水将鞍下的绳索紧系于左肩,鞍具紧贴了上来,护住左侧大半边身躯。
李天水低俯了腰,野兔般蹿出,蹿入箭雨中。“叮叮叮叮”,须臾间他左肩震痛不已,右背肩胛处亦中一支箭簇,好在为护心甲锁链挡出。紧接着又是“咻”地一箭,擦过他头戴兜鍪的凤翅,插入了那锤鼓军士的双脚前。那双脚一动未动,李天水掠至他跟前,忽然愣住了。
那军士端坐于一处形同矮檐的凸出岩石下,已是这段谷底最低处,正面两侧皆无遮挡,他胸膛插了五六支铁箭,已然气绝。但鼓点仍缓缓不绝。李天水目光一跳,方见这鼓手背后还贴着一人,双手紧握着鼓手两臂,兀自擂着鼓面。鼓点招了黑箭不断飞来,鼓身亦插满了箭,李天水横挡在鼓前的牛皮马鞍发出一连串沉闷响声。
“鼓手始终未寻藏身之处,”鼓手身后的是七郎,他顿了顿,又苦涩道,“如今他双手已松不开棒槌。”
李天水目光闪了闪。霎时间又有七八声凄厉的哀叫掠下山崖,“看情形,两侧山崖上,确实藏了两三千人。”
“他们至少带了数万支箭,足以射至半夜,”七郎的鼓点更慢了一些,“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好在已经捱过了半个时辰。”
七郎的身形亦如他的嗓音般僵硬,握住那死去鼓手的双臂一下一下锤击,如牵线傀儡一般。李天水看着他,忽道:“你可知崖上之人为何忽然将那些巨岩礌石抛入转角?”
“堵住退路,”七郎忽然抬了头,看着李天水,惨然一笑,“‘猎山’知道么?数百上千个天山猎人围下一段山峦,大猎三日夜。山中活物便无孑遗矣。我们便是那活物。即便藏入最隐蔽的罅缝中,他们皆有法子射下来……”话音未落,崖间又响起数声惨叫。
“是他们怕了,”李天水断然道,“即令安西军夜行如此险道,即令他们在暗处蓄势已久,即令居高临下突袭不备,这些龙族人仍不敢对数万安西将士猝然下手!他们必是以为方才过去的,便是安西军三千前锋精锐。隔断前军与中军,只是欲将三千安西精骑射杀于此,好向金主交代。而此刻想必他们已看出中计,”他目中忽然灼灼放光,呼道,“此刻若有一人一骑冲出转角,飞驰向后方中军,呼号求救。我敢保证这些龙族人立时将一个不剩地退回去。”
“转角已堵死,岩层足有半山腰高,你却说如何冲过去?”七郎盯着他,手上擂鼓却不由更用力了些。
“叮叮叮叮”响作一串,马鞍上已扎满了铁箭。李天水俯下身,将七郎拉近,迅速道:“那些礌石皆是这列红山上的岩块,土石甚是松软。抛下时更是层叠相累,若得一匹好马,纵跃而上并不太难。只是过岩层时必定万箭齐发,马上之人,须全副披挂,方有几分机会。”他嗓音已开始发哑。
七郎看着他,目光一动一动,似是在想着什么,“只有两匹马。我的那匹已经死了。”
“我的那匹更好。”李天水眸光一闪,崖谷间“咻咻”声此刻渐弱了些,他忽然又打了个呼哨。随着一声长嘶,一道灰影方闪入山道,马蹄声便已踏至,又一声长嘶过后,那矮小突厥马已跪伏在军鼓后。随之而来的箭雨将鞍鼓打得砰砰直响。李天水轻抚着鬃毛,正欲将鞍绳再次系上右肩,肩头忽然被一只粗大手掌拍了拍。七郎凑过来道:“你上马前,我有两桩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李天水手掌一顿,回过头。
“第一桩,”七郎小眼睛中的目光闪得有些奇怪,“如果你要找人,也许该去趟耶瑟婆鸡山。山里有一处佛窟,极大,为王族供养。我听见杨复下令将那些轮箱送入那窟中,记得是距昭怙厘大寺最近的那间密室。”
李天水一愣,随后目光一凝,凝视着七郎已平静下来的双眼,却忽然一笑,道:“此事待我活着冲过去,你再说亦不迟。”
“另一桩便是,”七郎却未理会,拍在李天水肩头的大手忽然一抓、一扯,猝不及防下李天水向后倾倒,脊背重重地撞上了崖壁,七郎已翻身上马,提起辔绳“啪”地一掌拍上马臀,回头大声道:“这匹马亦是我的坐骑。”
话音未落,那马影已蹿出了十余步。李天水倒在崖壁上,直愣愣地看着那一人一马迅速远去,倏忽间隐入黑暗中。箭雨一时顿住了,李天水的嘴里却在发苦。月光不知何时透出了云层,他看见那堆乱石上很快现出了一个灰白影子,似是个圆点。呼喝声便自那圆点处遥遥传了过来,他看见有一簇黑影刺向那圆点,但皆被灵巧地避开了。真是匹好马!李天水心中暗赞,捏紧了双手。他掌心已湿透了,他看见那圆点即将蹿上石堆最高处。
随后他听见一声悲嘶,尘雾中灰白色的圆影似在石堆上滑了滑,随即猛然翻滚着坠下。又一蓬黑影跟了过去,黑暗中仿佛忽然伸出死神的指爪。撕扯人心的马嘶过后,崖谷间沉寂下来。片刻后,“咻咻咻”声大作,箭雨更疯狂地扫向两侧崖壁。山上开始亮起了火光,惨呼声频密起来,不断于崖谷间回荡。龙族人欲“收猎”了!
李天水将身躯埋于鞍鼓后,听着箭簇刺入皮革的闷响,与时时响起的惨厉人声,不住打颤。此时便连那崖间的怪叫声仿佛亦已退去。天地间只余下这两种可怖的声响。峡谷更亮了,闪出了猩红的血色。他的心跳仿佛已停顿,且开始不住收缩。
这是将死的预感么?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他忽然又听到了一种声响,一种很熟悉的声响。是幻觉么?还是临死前的感觉自然便会变得更敏锐些?声音正从他头顶低檐般的凸出岩层上传来。“嗒、嗒嗒、嗒嗒、嗒嗒嗒……”越发接近。他俯卧下去,举马鞍作盾,匍匐前行四五步,缓缓侧转了身躯,将目光探了上去。
火光照亮了两侧的崖顶,亦映出了崖谷。逼仄的崖谷道两侧卧倒了一长串歪斜人影。有的仿佛已凝入谷地,有的仍在蠕动。自崖顶看去,便似一群蝼蚁。密集的箭簇不断飞向蠕动着的身影。
忽然一声清厉的呼哨冲天而起,随即鼓声震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蹄声渐起,紧紧踏着鼓点,火光下闪出一道红影,疾风般自崖壁卷入谷底,一声长嘶乍起——“忽律律——”
鼓声顿住了,箭雨一时也顿住了,便连山崖上的火光此刻好似亦不再晃动。那红影蹿过最低处,一个身影忽然自谷底飞起,鹰鹞般旋上马背,长啸一声,忽举起右臂,火把熊熊,一路划过谷底,映出了那飞扬起的猩红披风,与闪动银光的甲胄。
一人一骑,高擎火炬,自漆黑谷底飞驰向转角高处。
崖壁中忽然探出了许多身影,探向绝望中迸出的一线光亮,探向如此自由、如此不羁、如此骄傲的一线光亮。
山崖上愣了片刻,直至那人马已蹿上转角,箭雨方又聚了过来。那马却似早有准备,疾驰中猛然一挫,侧身向斜刺里一蹿,一阵箭雨居然皆落了空,自人马边两三步外掠过扎入土石。然第二阵箭雨又到了,那马却不停了,斜向上飞掠而去,竟比那岩羊更灵动,仿佛生有双翼一般,腾上了石堆之顶。一根根箭簇在那马背后无力地坠落。
那人在岩堆上调转马头,挥了挥火把。两侧崖壁间齐声发出一声吼,人影纷纷纵跃而下,发足飞掠向转角。每一人皆好似越奔越快,零零星星地箭镞飞了下来。竟再未有箭射中。
岩层上的火把照亮了李天水峭崖般的侧脸。他的神情似悲似喜,忽然又打了个呼哨。那马一蹿,便消失于岩顶。
(图片转自《镖人》,许先哲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