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区在周边这些老旧小区中算是鹤立鸡群,2005年以后建的成熟社区,100平米以上的大户型居多,有配套幼儿园,小学是海淀的重点小学,附近有两条地铁线,还有一条在建。小区的房子均价在每平米十万以上。
斌哥按三遍门铃,房门才慢吞吞地打开。一个美丽的女人淡淡地扫了我们一眼。
“你报的警?”
“我没报警。”
“那是谁报的警?”
“没人报警。”
我抬头看看房门号,是2507,没错儿。
“是2507呀,你等我跟所里核实一下。”斌哥摁响电台,“请再给我说说报警地址。”
“丰润园6号楼2507,家庭纠纷。”
斌哥看看眼前这个冷淡美丽的女人,一扬眉毛,“什么情况,我们能进去看看吗?”
女人眼睛一垂,淡淡地说,“可以。”
女人转身走到客厅,坐在长方形餐桌旁。女人的旁边,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皮肤略黑,但气质不错,虽然坐着,也能看出身材的高大,很MAN。
我在几米开外,都能嗅得到男人喷薄欲出的怒火。
餐桌上一堆碎玻璃碴子,地上也是一块块的玻璃碴子,还有两块油饼。
男人的手上,血迹未干。空气是战争稍息后的压抑沉闷,告诉闯入这个空间的外来者,战争并未真正结束,随时可能重新点燃。
我看着男人,“你报的警?”
男人眉毛一拧,“我没报警。”
“出啥事儿了?我们给调解一下?”
“调什么调?我孩子都没了,怎么调?调得了吗?!”男人声调陡的提高,胸膛一起一伏,像藏了座火山。
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从卧室跑出来,看了看我们,又回去了。
美丽女人朝卧室方向摆了摆头,“可能是他们报的警。”
他们是谁?我和斌哥往房间尽头的卧室走。
门紧锁着,我敲敲门,开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阿姨站在门口,白皙的皮肤下根根青色的血管突起,大眼睛里有悲伤有愤怒,还有屈辱。
生活在她的身上碾下痕迹,岁月却并未完全带走她的美丽。
“警察同志,是我报的警。”阿姨一边说,一边从床边拉过一只凳子,“你们坐。”
“怎么回事儿?”
“整个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去年从无锡过来帮他们带孩子,每天给他们做饭,接送孩子上学。前段时间听别人介绍一个理财项目,我就从他们那里拿了20万去投资,没想到老板跑路了。姑爷就跟我要钱,不让我们走,还摔盘子砸碗的,要跟我们动手!”
“钱都赔进去了?”
“嗯。这是一桩,还有就是,他们的孩子没了,非说是我们给气没的。他们有没有考虑过我们老两口?都快70岁的人了,她爸血压还高,那天不小心摔了一跤,吓得我跟什么似的,这要出事儿,那可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我不就是让他们请保姆做饭吗?我们要回无锡,我还得伺候老伴儿,这么一大家子我真伺候不来!我是她妈,不是保姆!”
他们,我们,谁是他们,谁又是我们?显然,这里的“他们”是闺女和姑爷,“我们”是阿姨和老伴儿。夫妻关系成功打败亲子关系。
很多人遇到问题,第一反应不是去面对问题,寻找解决办法,而是划分队营,保护自己的核心利益。在有外人的时候,外人就是“他们”;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也要在自己人中间划分出来,谁是“他们”,谁是“我们”。
斌哥点点头,“好,你们先消消气,我们再跟他们聊聊。”
我将房门轻轻带上。
“回无锡?甭想!先把钱还给我!”
斌哥还没开口呢,姑爷就先声夺人,“何念,我告诉你,你爸妈今儿个不把这20万还给我,甭想离开北京!”
“你静一静!”斌哥呵斥道。
“我静不下来!何念,你爸妈今天这副德性,全是你惯的!你是愚孝!这回连孩子都给赔进去了,好受了?你四十岁了,怀上孩子不容易!现在孩子没了,你让我怎么给我妈,给我姥姥交代!”
男人说着,腾的站起来,抹了一把脸,转到身后厨房,打开水龙头,哗哗冲了半天。回来时,手掌心贴了一只创可贴。
“何念,为了跟你结婚,我跟我妈吵过多少次架?你有没有良心?你成天都是你妈长你妈短,什么时候为我,为咱们这个家想过?”男人手指着女人,“你现在让你爸妈马上把钱还给我,我还给我妈!赶紧的!”
女人低着头坐在那儿,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小女孩儿的房门打开一道缝,探出个小脑袋。男人看见了,降低音调,语气缓和下来,“何以诺,把门关上。”
小女孩儿的房门悄悄地关上了。
“第一,他们把钱还了;第二,孩子他们带走,或者你给她爸。然后把这房子退了,去我妈那儿住。你妈是我妈,我妈也是妈,我妈岁数也大了,也要人陪!”
斌哥朝他摆摆手,“嚷了这么半天,你也累了,先歇会儿,我听听你媳妇儿怎么说。”
“让她说,让她自己说,她爸妈都是怎么打如意算盘的!”男人气咻咻的。
女人很美,丝毫看不出四十岁的样子,淡淡的妆容下,标致的五官和白皙的皮肤,不输明星。这美貌,应该得益于母亲的遗传和江南的水土。
“我妈伤透我了。”女人长长叹口气,“离婚这十年,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北京有多难?她却逼我给她在无锡买房子,背一身的贷款。去年我俩结婚,就把他们接过来,哪想到过不到一块儿,我妈成天横挑鼻子竖挑眼,还听信人家的话,跟我要钱去买什么理财。我哪儿有钱啊,就让我老公跟我婆婆拿了20万,结果上个月人家跑路了。这些都还罢了,”
女人揉了揉鼻子,“前几天我跟我妈说我怀孕了,我妈却说她身体不好,伺候不来,让我请保姆,还对我各种数落,我越想越生气,第二天,......,第二天,就觉得肚子不对劲,去医院一查,胎停了,本来,本来都有胎心了......”
女人眼眶泛红,说不下去了。
“你们结婚多久了?”我试图转移她的情绪。
“一年多了。”
“平常感情好吗?”
“挺好的,我老公对我和闺女没得说。”
“别扯那些没用的,何以诺要么你让你爸妈带走,要么让她爸接走,这个房子退掉,一个月一万七呢。我们去跟我妈住,正好陪陪我姥姥,”男人重重地拍在桌子上,“你让我怎么跟她们交待?我姥姥都90多岁了!”
“他姥姥瘫在床上好几年了,听说我怀孕,都能下地走路了......”女人嗫嚅着。
真是一地鸡毛。
婚姻是裹着糖衣的药丸,爱情就是那层糖衣。当糖衣被吮吸干净,婚姻苦口的真相就暴露无疑,而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孩子没了,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搁谁谁都不好受。但是,咱是爷们儿,得对人家娘儿俩负责,你说对不对?更加不能做违法的事儿,明白吗?”斌哥指着桌上的一堆玻璃碴子对男人说,“你先把玻璃碴子收拾干净,我再去跟老太太聊聊。”
男人拿起抹布和簸箕,愤愤地打扫战场,“你妈这样,全是你惯的!你都四十了呀,怀个孩子容易吗?”
“行了啊,平静平静!事情已经发生了,咱就得努力去面对,光这样怨天尤人有用吗?”
说完男人,我看向女人。跟婆媳关系一样,矛盾的焦点其实在夹心饼干的“心”,得逼着这个女人去面对矛盾,解决问题。
“你得明白,作为成年人,哪怕你是独生女,你的家跟父母也是两个独立的家庭,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只有保持合适的距离,才能相处得更好。你要跟你妈好好谈谈,先把钱的问题解决了,给你老公一个安慰。”
这时,斌哥从卧室里走出来,“老太太答应这几天就想办法把钱还给你们。”
男人哼了声,“那最好!”
老太太跟在斌哥后面走过来,气势汹汹,“我既然说了,就会想办法做到,你这里我是多一天不想都不想再呆了!”
“把钱还了,没人求你呆!”男人对丈母娘毫不示弱,大概是压抑了太久,火山爆发后剩下的余灰,也有杀伤力。
女人咬着唇笔直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像尊木雕。一边是至亲,一边是挚爱,她的心只怕滴血不止。
千疮百孔,这就是人生。
临走,我轻轻对他们说,“无论如何,遇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太难,可能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个,错过了就再也遇不到了。所以,一定要好好珍惜,不要轻易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