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曾娭毑
从嘉嘉来过医院之后，叶眉的心情好了很多，每天和周姨一起看看电视聊聊天，感觉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这种闲散平静的日子在几天后的一个中午被打破了。
那天中午，还在熟睡的叶眉被一个很粗犷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就见隔壁病床上背对着她坐着一个老太太，床尾站着两个男人，一个个子稍高一点，穿了间黑色T恤，一个个子稍矮，胖胖的，穿着件蓝色工作服。叶眉凭经验判断，这应该又是公交车事故，穿黑T恤的是安全员，穿蓝色工作服的是司机。说话的是那个穿黑T恤的，只听他说：“娭毑，你在这里好好住院，刚才都给你检查了，等结果出来该怎么治怎么治，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一定会负责，你好好养伤就行。你联系一下家里人，让他们来一下。”
“我家里人来不了，他们都不在这个区！”老太太说，听到这话，周姨和叶眉隔着床对视了一眼，只听男的又问：“那你崽女住在哪里咯？不在长沙市啊？”老太太说：“都在市里呢，就是不在一个区。”叶眉忍不住说：“不在一个区怕什么啊，长沙才多大啊。”老太太听到这话回过头来对叶眉说：“他们都忙！”叶眉这才看清老太太的面貌：高挑眉、双眼深陷、目光犀利、两颧突出、嘴巴干瘪凹陷、下巴短翘。叶眉心说“这面不善！”就看了两个男人一眼，说：“哦，那你别担心，等他们有空了再叫他们过来也行，这里有人照顾你。”穿黑T恤的男人也接口说：“是的，娭毑，在医院里你就放心，待会儿有个吴姐会来照顾你，有什么事情你找她就行，她搞不定的事会找我们。”
周姨忍不住问：“娭毑，看你年纪不小了，怎么会出这种事咯？”老太太说：“我马上就80了呢，我哪里想到会出这种事啊？一个女的扶我下公交车，我刚下去车就开了，就把我绊摔倒了，这个司机刚开始说给我200块钱，我不是要讹钱呢，实在是痛呢，还是来医院好！”旁边的男司机插话说：“这娭毑一上车就把我骂了一顿呢，说我不该没下车扶的，我看她已经下了车才开的车，好小心好小心地还是出了事。”周姨感叹：“哎呀，那样怪不得这娭毑，出了事你们还是要给她好好治！”周姨又转头对老太太说：“娭毑，你这大年纪了，以后还是不要坐公交车了，太不安全了。”老太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叶眉想着这么大年纪出这种事也蛮可怜，就问老太太：“你伤到哪里了？”老太太拍拍屁股说：“腿伤了，胳膊伤了，肩膀也伤了。”叶眉一惊：“那不得了，骨折了没？”老太太抬着胳膊说：“胳膊骨折了！”叶眉说：“那你看看要不要做手术，骨折了是挺严重的。”叶眉看老太太什么东西都没带，就拿了瓶水和几个水果递给她，让她先吃着。公交公司的两个人见老太太已经安顿好了，就打了声招呼走了。
一会儿，吴姐和两个医生来了，老太太一见医生就哭起来，说自己浑身都痛，医生安慰她说等检查结果出来了就可以治疗了，问她有没有糖尿病、高血压，平时在家吃些什么药，然后一一记录下来，又安慰了老太太一番才出去。
吴姐跟老太太一一交待清楚需要让她子女从家里送什么东西过来，又把自己的手机号码输在老太太手机上，让她有事就打她电话。刚交待完，隔壁就有人叫吴姐，吴姐匆匆忙忙赶过去。周姨和叶眉就陪着老太太聊天，这老太太姓曾，老伴二十几年前已经去世了，有两子一女，老太太一直独居。聊了一会儿，周姨有些累了，就闭上眼睛休憩，叶眉继续陪着曾娭毑聊，曾娭毑又继续说了一两个小时，话题的主题就是在她老伴去世后，有个老头对她很有心，两个人纠纠缠缠了一段时间。因为曾娭毑说的是长沙话，叶眉听起来比较吃力，而且叶眉对她这个话题也有些反感，就偶尔应和两声，然后说要出去透透气，就披了件衣服出去转了一会儿。
晚上，曾娭毑的女儿来了，问曾娭毑缺什么，然后出去买了水和纸巾，就歪在床上看电视，曾娭毑拿纸巾擦擦手，然后用力将纸巾往垃圾桶里扔，谁知道没扔进去，她就拄着拐杖慢慢走过去，又用手抓着床尾俯下身将纸巾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曾娭毑那年近50的女儿看了一会儿电视，站起来背起双肩皮包，跟她妈说了声：“我走了啊！”然后就施施然出去了，叶眉看着她穿着长裙的背影心里觉得有些难过。就问曾娭毑：“你这女儿你们看得很娇吧？”曾娭毑来了精神，恨恨地说：“是的呢，就这一个女，长得又漂亮，从小到大没做过一点事，太惯了，心硬得很，她爸去世，一滴眼泪都没流的！”叶眉虽然有些吃惊，还是安慰道：“这个倒也没什么，每个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不一样。”
两人聊了一会儿，曾娭毑让叶眉把电视关了，说电视有辐射，对她的身体不好，叶眉想反驳，想想又没说话，只默默找了遥控器把电视关上了。周姨看实在无聊，就打算睡觉，她问曾娭毑：“娭毑，我们点截艾条子好啵？只点一小截，一会儿就烧完了，洗手间气味太大了。”曾娭毑说好，周姨就让管姐过来拿了根艾条掰成两半，点了半截在窗户下面。
叶眉无聊地拿起手机翻看新闻，曾娭毑却叫她：“小叶……小叶……”叶眉不好不回答，就“嗯”了一声，曾娭毑就来了兴致了：“小叶，我这辈子命苦呢！小时候就死了伢娘，我娭毑把我拉扯大，二十多岁了都不敢谈朋友，到了二十四岁才嫁人，接着生了三个孩子，我那老公好有才的呢，写得一手好字，还是个大干部，可惜五十多岁就死了……”
叶眉看她说得哀伤，就劝道：“人生长恨水长东，很多人都很辛苦。其实你算命好的了，比你命苦的多得去了，比如我妈，二十多岁就守了寡，还被婆家说是克死了老公，天天被人上门骂架，婆婆还到单位去闹，让单位把她开除了……我爸很有才，长得好又有本事，双手打算盘，走一圈就能丈量出土地面积，可惜死得太早！自他一死，我妈娘家人见我家倒了势也变了脸，我妈把我姐放在娘家寄养，每次买去的吃的都给了小姨的孩子，外婆和小姨还赶了我姐无数次，当时才五六岁的细伢子啊，一个人走十几里地走到我妈单位……我妈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两个女儿供养着上大学、结婚生孩子，可老了老了还是一个人，哪个女儿都指不上，大女儿买了房子婆婆就住进去，二女儿一结婚婆婆也住进去了，这些婆婆也不管自己还有没有其他儿女，都是要跟着儿子享清福的……”
叶眉说着有些哽咽，曾娭毑却来了兴致：“那你妈是太可怜了，你们姐妹俩真该好好给你妈养老呢，你直接把你妈妈接过来撒！”叶眉叹了口气说：“我接来怎么办，难道跟我婆婆住一起？不现实啵！我妈也是劳碌命，想着我姐家庭负担重，租了块地种菜供她家，她那农村来的婆婆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现在眼看着她年纪大了，我是该想个办法安顿她了……所以啊，你真该看开一点，多想想开心的事情，比如你虽然爸妈过世得早，但还有你奶奶把你养大啊，你老公也有本事又顾家，好歹还把孩子都养大了还成了家，你女儿命多好啊，一辈子娇生惯养，多少女人都希望这样过一辈子呢！”
曾娭毑听到这里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这样说起来我真是算命好的了……要说磨人就是我这身体不好，人也倒霉。我前两年在小区院子里坐着晒太阳，突然后面来了只狗咬了我一口，我去找监控查是谁家的狗，谁知道监控没拍到那个地方！”叶眉有些担心，就问：“那你去打疫苗了没？”“打了啊，谁知道那针打得我直流血，我找医院医院说不关他们的事，我儿子让我也别找了，这事儿害得我好苦呢，我有时候都听得见自己的肚子里有小狗叫……”叶眉听到这里醒悟到这娭毑的话不能全信，就说：“那也没办法了，你以后少出门，在家好好养身体吧！”
说完，叶眉说困了，就转身睡去。待到半夜，叶眉被一股臭气熏醒了，正准备问怎么回事，就听周姨喊管姐，搭床睡在门边的管姐迷迷糊糊地起身，问怎么了，周姨说：“你把这个娭毑的便盆倒了咯，摆这里个把小时了，受不了。”曾娭毑一听，赶紧说：“先前吴姐过来问我要不要上厕所，然后把便盆往我身下一塞就走了，我喊了好久也没见她过来。”
那边管姐彻底醒过来，开了灯，看到地上很多地方都弄的有大便，想说什么又忍了，然后把便盆倒了，又拿了拖把把地拖干净。周姨说房间味道太大，让管姐把剩下的半截艾条点燃放在自己床头。等管姐收拾完，四个人又继续睡去，谁知睡了没到一个小时，曾娭毑就突然叫起来：“你们把我氧气关了干嘛啰？你们谋害我啊！”另外三个人被吵醒，就起来问怎么回事？只听曾娭毑说：“我的氧气一直开得好好的，突然就没有了，你们看咯，你们那么恨我咯，居然乘我睡着了把氧气关了！”周姐和叶眉面面相觑，周姨说：“谁会做这种无聊事咯，你自己拽来拽去把管子拽松了吧，再说，我连床都下不得，谁会关你的咯！”叶眉说：“是的啊，我们都在睡觉，谁会做这种无聊事情啊！”曾娭毑扭头对叶眉说：“我没说你，你不会做这种事，我知道你人好，也不会是小周。”叶眉一听这话来气了：“你的意思是管姐啊？你这话太伤人了啊，管姐还好心好意给你倒便盆，她没这义务做这事的哦！”管姐也来了气，说：“我都睡着了，要是起身做这事会没人听到啊？”曾娭毑却不听任何解释，一口咬定是管姐拔了她的氧气管。
叶眉看解决不了，而且吵得整个楼层震天响，就去找护士，刚出门就有个护士过来问怎么回事，叶眉简要说了下事情经过，护士摇着头走进病房，说：“娭毑，这大半夜的你吵什么咯？”曾娭毑叫起来：“你说他们缺德不咯，点个艾条子要熏死我，还拔了我的氧气管。”周姨一听这话，就说：“娭毑，说话凭良心啊，熏艾条子是因为你放了盆大便在这里，臭得受不了才熏的，再说先前也问过你能不能熏的啊！”曾娭毑又对护士叫道：“你看他们咯，合起来围攻我，谁的屎不是臭的咯，香的那是畜生！”护士说：“人家这不是没熏了吗？你要是闻不得，她们以后不熏就行了！”“她们还拔我氧气管，想谋害我，真是良心坏了。”曾娭毑又叫道，护士上前检查了一下氧气管，说：“你这是接头松了啦，没人拔你的，你自己拽来拽去拽松了，我插好了你别再拽了！”曾娭毑还是一口咬定是有人拔了她的氧气管，护士说：“你要是连我的话都不信就只好报警了，看来只有警察的话你才会信！”曾娭毑这才没说话了。
吵嚷声把在隔壁搭铺睡觉的吴姐吵来了，一见她进门，曾娭毑就叫起来：“吴姐，你怎么半天不来咯？”吴姐赶紧赔笑说：“不小心睡着了，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呢？”曾娭毑哼了一声没做声了。
等护士和吴姐走了，曾娭毑就自顾自念起来“经”来，内容无外乎是“好人有好报，坏人不得善终”之类。另外三个人也不好说话，只好翻身装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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