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愁脸大
”怎么样,用爆米花做的樱花也挺美吧。”格力糕拣了几颗手里残余的爆米花往嘴里丢,一边偏过头得意地对我一笑。
初春的夜色里,一棵才发芽的柳树上,开满了一大朵一大朵的樱花。路灯晦涩的光下,那粉红粉白一大片,镀上一层轻薄的黄,让人几乎认不出此树的真面目。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还没缓过神。如果说初见格力糕时,她神奇的能力还让我心存疑。今晚这一幕简直颠破我二十年来的三观。
我白天在附近一个二流大学上学,夜晚在烧烤店卖啤酒——凑学费。有个男朋友,谈着所有大学生都在谈的恋爱,吃饭睡觉自习浪里个浪——等着毕业分手或者提前分手。这个西北城市常年风沙肆虐,也有温存的一面,譬如初春的这场樱花节。我想拖起沉迷游戏的他一道去,他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忙着呢。今天是樱花节最后一天,答应好好的,临了又一个电话打来,哥们喊我一起刷副本,我不去了啊媳妇。
我气不过,挂了电话。晚上堵着气上工,正好碰到来吃烧烤的格力糕。
“这算什么事。我一会儿带你去看爆米樱花。”格力糕咧嘴一笑,大眼睛对我调皮地眨了眨。
上完工,我俩抱着买来的爆米花,来到了深夜无人的兴庆公园。还没等我拦,她一扬手把爆米花往树上一丢,就出现了开头的一幕。
“走了。你明早还得上学。”她自顾自往回走,仿佛确信我会跟上来。她背影瘦瘦的,个子不高,大概一米六——矮我半个头。走起路来,身子微微后仰,气定神闲的样子。偶尔会踢着路边的石子,但没踢两下就没兴趣了,转而对着路边的鸟,叽里咕噜说着些什么。
我想起第一次见格力糕,那真叫一个惊心动魄。啤酒妹这行,说是只负责推销啤酒,但暗里客人喝多了揩点油,或者逼你喝酒,总是难免的。那天也是如此。 我面前是几个膀大腰圆脖带金链的男人,和三瓶打开的冰啤酒。
“喝了这三瓶,你剩下的酒咱张爷全要了!”
我也不是不能喝酒,只是今天是经期,而明天还要考试。我回头望望,老板正在那里翘着二郎腿看球,几个送菜的服务员站得远远地笑,旁边桌的客人聊得正嗨,最远一桌坐了个穿衬衣的女孩。没有人会帮我,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凄凉的现实。
“你的酒,我要了。”
我手里突然一轻。转头就见那个衬衣女孩,单手提着我那箱酒,轻松走回了座。
“没你的事,少掺和。”其中一个光头男咒骂了一声。其他几个男的站起来,准备以围攻之势夺回酒,和他们男人的尊严。
我捏了把汗,替自己和那个女孩。
女孩抬起眼扫了一圈,轻轻一笑,兀自倒了杯酒,然后把酒望空中一撒。那泼出去的橙黄色液滴,飞出瓢泼的姿态,在空中静止了三秒,竟然嗖的一声又飞回了杯里,一滴不漏。
“妈呀!变魔术了!”有人尖叫了一声。
我揉揉眼,又捏捏大腿。旁边的黑道大哥们也揉揉眼,捏捏大腿。然而,他们毕竟是道上混的,不吃这套,没几秒就恢复了凶狠的战斗状态。
“快跑!“我一把拉起女孩,嗖的一下跑出了烧烤店,像两颗迟到的流星。
我们跑到了学校的操场,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她开口第一句,我天忘记把烤鱿鱼带出来了!我俩又开始止不住地大笑。
从那以后,我经常碰到格力糕。有时候在书店的二层转角,有时候在街对面的拉面馆,还有一次在学校的操场。我奇怪从前怎么从没见过她,这个黑短发黑眸子笑起来露出虎牙的女孩。她像一块透亮的晶莹琥珀,横亘进我海绵般瘫软的生命中,硬生生擦出了绚烂的光芒。
我又失恋了,还没来得及细品心痛,腰腹的经痛已彻底击垮了我。肚子里像装了个绞肉机,是年久失修的,喀拉一声又一声,因此是钝钝的痛,一阵一阵的。我裹了件半旧的大衣,顶着蓬蓬的头发,绕过桌上一堆泡面碗,吃力地挪到超市买红糖水。
前面的大妈买了一堆蔬菜生鲜,慢条斯理地和收营员计较。我已痛得直不起腰,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偏有人抱着一大袋水果行过,胳膊肘撞到我背。眼前一阵黑,昏厥之前,隐隐看到前面奔过来一人,似乎是格力糕。我还来得及笑一下,便浑然不知所在了。
醒过来后发现,是在我和前男友的出租屋内。格力糕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是国外的综艺节目,男主持人咕哩呱啦说了一堆,随后传来女嘉宾们尖锐的哄笑。我想起每次遇难都只有格力糕在我身边。把头偏到一边,眼泪汹涌而静默了一脸。
“ 醒了?来把枣姜红糖水喝了。”格力糕捧起我的脸,用拇指一把抹去眼泪,递过来一碗香甜的汤,认真地看着我。
我一边喝,一边偷偷看她。一个月没见,她的短发似乎变长了些,黑眸子还是依然地亮,脸上永远是一副气定神闲的表情。她穿了件灰蓝色牛仔衬衫,松垮垮塞在白色短裤里。
”格力糕,这一个月你跑哪去了?“
”先去了趟日本,后来又去了白令海峡。” 她又窝进沙发,一条腿搭在扶手上,晃啊晃。
”去那干嘛?“
”在日本爱上了吃拉面,就想用它在亚洲和美洲间搭座桥。”
“噗——”我口里的糖水喷了出来,继而止不住地大笑。
她懒洋洋翻了个白眼,“你觉得我在逗你,或者发神经呢,对吧。”
她丢过来一张照片,深夜的太平洋海面,孤零零悬着一条手臂宽的黄带,仔细看是由一根根更细的面带拼成。格力糕坐在上面,开心地对着镜头比手势,她脚下几十米就是冰冷的惊涛骇浪。
我咽了口唾沫,把照片还给她。她却摆摆手不要。“送你做纪念吧。本来就想带你一起去的。你不成天嚷嚷着想见大海吗。”她见我呆呆的没反应,狡黠一笑,“上次来找你啊,你正热恋着没空搭理我。”
我想起来了,一个月前她背着个大包来找我,当时我正和前男友打得火热,敷衍她几句就去哄男友了。
我心里徒然升出一串疑问,这个无所不能的女孩,她是谁?她从哪里来?为什么每次我需要帮助她都会出现?我盯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线,竟觉得几分面熟,除了她的黑色短发——我是不留短发的,我那些帅气的前男友们都喜欢长发。
“格力糕,我是个很笨的人,笨到努力学也只上了个二本,笨到努力去爱还是被人一次次甩,笨到搞不明白这世上很多事——因此总活得浑浑噩噩。
我羡慕你的无所不能。你会用爆米花变出满树樱花,你会让啤酒在空中跳舞,你会用拉面搭座桥连起美洲和亚洲。你想走就走,想去哪就去那,似乎什么都能办成。你,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她停下晃悠的长腿,眨眨眼,忽然眼神黯淡,“我不会爱一个人。”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格力糕。
后来我退了出租房,考上了研究生,交了一个温暖阳光的男朋友——重要的是他爱我露出光洁脖子的短发,我一直想剪那样的发。
生活正一天天被阳光照进来。我开始明白,世上很多事不是光靠努力,就可以达成。很多事情需要天赋,正如人与人之间天生就存在差距。可这并不妨碍我为自己的生活努力,我羡慕别人筑起了城堡,转过头亦能在自家庭院种下一篇芭蕉。我不再像过去一样逞强去过不情愿的生活,不再因得不到的执念而痛苦得发狂。
只是我再没见过格力糕。她像从我的生命里蒸发了。。
又一年初春的下午,我和男友去逛街。他为我去买热饮,我在橱窗前等待。风迷了眼,我转头看到打着灯的橱窗,映出一张熟悉的脸,是亮晶晶的黑眸子,黑色的短发,和嘴角气定神闲的笑。我惊呼一声,却看到橱窗里的脸也变了表情。——那映出的正是我自己的脸。
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在出租屋里看到的那份熟悉,到底是格力糕,还是我自己。那个似乎无所不能的女孩,她是不是又去了太平洋,催眠了海豚,让它们喊她爸爸。
男友喊我,我微笑着跑上前。初春的风一吹,头顶飘落几朵粉色,又是樱花开的季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