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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碧雲譯
台灣遠景出版社<世界文學全集之七十八>一九九年(民國八十一年)第二十版校書
書的序章:山鳴谷應——歌德的世代與其作品
狂飆運動所抗議的對象是當時在歐陸盛行的啟蒙運動,其精神的真諦是以感性對悟性,以內發的生命力對外在的形式,而且憑火一般的文學作品來推動。青年歌德在這一時期的抒情作品中,洋溢著對真實的生動感觸,在壯麗雄偉的大自然面前,在人性的哀樂面前,極「傷感」的吐露著。
在這本書裏,歌德描寫一個才氣出眾的少年維特,他不隨俗、不妥協,因而在他週遭的庸俗環境中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地方。他洞悉著生命和自然的本質,認定人只有在情感中才能發抒他最鮮明的生命力。當他發現了夏洛蒂,這麼一個質樸、深情的姑娘時,他情不自禁的湧現出如歌似夢的熱烈情懷,夏洛蒂幾乎是他意志世界的完美影像。整本書裏,生趣盎然的大自然與那種戕害天性的庸碌,成了明顯的對比,歌德寫道:世上還有些價值的東西原已不多,竟會有人對於這些東西也沒有了解和感情,我真氣得要發瘋了。
有人稱書信體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是一幅一幅心靈的圖畫、情緒的音樂。它表明一種青春光明的人生意義,擴大了人的視野,明澈了人的目光。我們隨著日記的進展,歷經了春花煦燦、夏日濃蔭,秋風落葉以及冬景陰暗的四季時令,自然界的景象,與維特的心境相互呼應。
經歷了狂飆運動,使得歌德深深自覺於「回歸自然」的深厚涵蓋,並將一切體驗昇華,從自我內在之聲與自然之中尋求一切創作的泉源。少年維特的故事也就是歌德的親身體驗,藉由撰寫這一本書,歌德將其昇華為詩的形像,並以此超越了自己情感上的危機,將自己內在生命的動力指向一個更為穩定的方向。他創造了維特──一個替自己行為做主的少年,在吐露傷感之外,更同時指出治療傷感的途徑。
「狂飆天才」那種深邃追尋的氣質和力量,像浪濤似的襲捲著他的精神,他渴望把自己整個地獻身於藝術。
他瞭解到自己的直觀與席勒的析理,席勒要人們向理想的領域悠悠然逝去,歌德卻仍然渴求人類在現實活動中去體認生命的意義。
他瞭解到自己的直觀與席勒的析理,席勒要人們向理想的領域悠悠然逝去,歌德卻仍然渴求人類在現實活動中去體認生命的意義。他的內心裏,常同時洶湧著上層市民之子的謹慎堅忍、天才詩人的直觀熱情以及威瑪樞密官的冷靜果斷;這三種情感張力分握著他的內心,相當矛盾、相當衝突,直到他寫就了《浮士德》後,這種矛盾和衝突才告解決。
形像化是一切藝術的基礎,離開了形像,就沒有詩,沒有藝術。
我愈想愈明白:詩文是人類的共同財產,她隨時隨地在千百萬人的心裏生出來。某一個人比另一人做得稍稍好些,比另一人游泳得稍稍長久些──不過如此而已。馬逖遜先生(Herr Von Mathison)不應當以為他是獨一無二的詩人,我也不應當以為我是獨一無二的詩人;而人人都應當對自己說:詩才並不是很稀罕的東西,誰也沒有任何特別的理由,做了一首好詩便可以因此自負。
依據歌德的看法,世界文學是各民族文學中的一環,它在分歧的地理河流中搭架了一座文學之橋,在高山阻隔間形成了一條精神的大道,人們藉此溝通了互相間的瞭解與容忍,使孤寂的生靈得到安慰,使人心緊緊相契昇華。
《少年維特的煩惱》 歌德(德):
摯友!我告訴你,我本來熱血沸騰,看到這個人自甘淡泊,靜靜追求她狹窄的生活圈,一天一天只求溫飽,看到秋葉黃落、冬天將臨,也沒有其他的想法,我的心境頓時緩和下來。
喜歡的作家必須讓我再度發覺自己的世界,描寫我身邊熟悉的事情,故事要像我的家居生活一樣有趣,一樣令人同情,也就是說,寫的絕不是天國樂園,卻又充滿難言的福祐。
親愛的威廉哪,我曾多次思索人類擴張、發掘、飄泊的渴望;又想著他自甘接受限制、遵守習俗、不思考左右的內在驅力。
我真高興自己的心靈能感受人類最單純、最天真的樂趣,他把自種的包菜端上桌,享受的不只是包菜,而且是一切美好的日子──他種菜的美麗清晨,他澆水的愉快黃昏,以及他看菜苗長大的歡喜。
不錯,威廉,世界上就數孩子們最接近我的心靈。我望著他們,由小傢伙身上看出他們來日少不了的一切德性和力量的根牙,由他們的倔強看出未來一切性格的毅力,由他們的任性看出未來一切化險為夷的心性和能力,一切都樸實無華,未遭破壞──我總是複誦上帝的金言,「除非你變成孩童中的一份子!」但是我們卻把他們當做次一級的人物,其實他們很像我們,我們應該拿他們當範本才對。大人還說他們缺乏意志呢!──那我們豈不是一點意志都沒有了?我們的優越感有何根據?因為我們年齡大、智慧較成熟?上帝啊,祢看到大孩子和小孩子,如此而已!祢的兒子耶穌早就宣布了祢最喜愛的真理。但是大家都不相信祢,不肯聽祂的──那也過時了。──於是他們照自已的形像塑造子女──再會,威廉,我不想再多談這個無聊的題目。
後來這種表情更加明顯,每當牧師千金法萊德莉走在洛蒂身邊或者偶爾靠向我,這位先生棕色的臉龐就陰沉下來,洛蒂只好拉拉我的衣袖,勸我不要對法萊德莉太討巧。我最恨人們互相虐待,尤其年輕的男女本該最能接受生命巔峰的歡樂,卻以古怪的念頭來破壞難得的幾個快活日子,等到時機不再,後悔已經遲了。
我說:「我們常常抱怨說,幸福的日子太少,悲哀的日子太多,我想大家都錯了。如果我們的心靈隨時能享受上帝每天給我們的恩寵,不幸來臨時,我們也應該有足夠的力量來承擔。」牧師太太回答說:「但是我們控制不了自己的本性,一切都和身體有關!我們不舒服的時候,什麼都不對勁。」我承認這一點:「那麼我們就把它當做一種毛病,查查看是不是無藥可救。」洛蒂說:「這倒值得斟酌,至少我相信事在人為。我由自己的本性得知這一點。我若擔心什麼事情,心境眼看要灰暗下來,我就在花園裏走來走去,唱幾首方舞組曲,疑慮馬上就消失了。」我回答說,「我要說的就是這句話。嗔怒和懶惰差不多,其實它就是懶惰的一種。我們的本性很容易那樣,但是我們只要有力量自我把持,工作便輕而易舉完成了,我們也從活動中找到真正的樂趣。」法萊德莉很注意聽,她的愛人反對人能控制自己的說法,尤其不可能控制自己的情緒。我說:「我們現在是指不討人喜歡的情緒。人人都想擺脫它,除非親身試過,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是大是小。病人不惜找遍名醫,絕不放棄最大的試驗,最苦的藥品,想尋回他渴望的健康。」
後來那位年輕人又舊話重提,「你說嗔怒是一種罪過,我認為太誇張了。」我宣稱:「如果嗔怒指的是傷害自己和親人的情緒,我的話一點也不誇張。我們不能讓彼此快活,這還不夠嗎?一定要剝奪各自心中偶爾體會的樂趣?我倒想知道有誰心中嗔怒,還能好心隱藏起來,自己默默承當,不破壞身邊親友的快樂。嗔怒不是內心討厭自己的卑微,對自己不滿,再加上自負所激起的忌妒嗎?我們看到別人高興,又不是因我們而高興,就無法忍受了。」
我大叫說,「但願人們每天想道:你除了和朋友同歡,增添他們的快樂幸福,你根本不能為朋友做些什麼。他們的靈魂被激情所困擾,傷心欲絕的時候,你可有能力來安慰他們?當致命的疾病攻擊你當年的青春伴侶,她輾轉反側,舉目問天,眉頭冷淚淋漓,你卻只能呆立在床畔,像地獄中的罪人,內心深悔自己無能為力,恨不得犧牲一切,好在垂死者身上注入一絲活力,一絲勇氣。」
回家的路上,她責備我凡事都太關心了,說我會因此毀了自己,要我別再自我折磨!──喔,安琪兒,我一定要為妳活下去!
我看她的口氣那麼誠懇,那麼純真,不禁深深著迷,我無法表達心中的情緒,只管摟住小傢伙拼命狂吻,惹得她尖叫大哭。洛蒂說,「這你就不對了。」我張皇失措。她說,「來吧,愛蜜,」說著拉起小傢伙的纖手,領她走下臺階,「快,到流泉中洗洗臉,不妨事的。」我站在那兒,看小傢伙忙著用一雙濕淋淋的小手揉搓面頰,看她滿心相信奇妙的泉水會洗去一切污痕,免得長出醜陋的鬍鬚;甚至洛蒂說,「夠了!」她還洗個不停,彷彿多洗總比少洗來得好些──威廉哪,告訴你,我對「洗禮」從未這麼虔誠過。洛蒂上來的時候,我恨不得拜倒在她跟前,把她當做用聖水洗盡民族罪愆的先知。 那天晚上我滿心歡喜,忍不住把這件事告訴一個人,他頗有常識,我以為他一定對人性相當瞭解。天知道!他竟說洛蒂不應該對兒童說這種故事。因為這一類的故事會造成各種誤想和迷信,兒童早年應該儘力避免。但是,我想起他有一個小孩上週才受洗,所以我沒說什麼,默默執守自己的信念:上帝怎麼待我們,我們就該怎麼對待孩子。──祂讓我們徜徉在迷人的幻境中,那一瞬間我們最幸福不過了。
古詩人奧西安
愛我!這個念頭使我萬分得意!我多麼──也許我可以向你傾訴,因為你能同情這種情感──既然她愛我,我對自己多麼崇拜。
威廉,沒有了愛情,世界對我們的靈魂又有什麼意義呢?等於沒有燈心的魔術燈籠。你一插上燈蕊,多采多姿的畫面就出現在白幕上。就算一切只是過眼雲煙,當我們像稚童般站在幕前,為美妙的畫面而傾倒,至少會覺得快樂。
據說波洛納奇石放在太陽下,可以吸收陽光,晚上能發出好一段時間的光亮。這名小僮的情況也是如此。一想到洛蒂的眼睛曾望著他的臉孔,他的雙頰,他的大衣鈕釦,他的衣領,我覺得這一切都顯得好神聖,好珍貴,此刻人家就算出一千塔拉(德國銀幣,一塔拉等於三馬克。)我也不肯出讓這名小僮。在他跟前我覺得好開心──願上帝保祐你不要笑我。威廉哪,是不是幻影才讓我們那麼快樂?
七月十九日 我每天早上一醒來,凝視光輝的旭日,忍不住大叫說,「我要去看她!」「我要去看她!」整天也沒有進一步的願望。一切一切都融入這個期望中。
七月二十日 我還沒有接受你的建議,陪大使到××地方。我不喜歡紀律,而且我們都知道他是一個很難相處的傢伙。你寫信說,家母想看我有事可做?我不覺大笑出來。我現在還不忙嗎?我算的是豌豆還是扁豆,本質上不都是差不多?畢竟世上的一切都止於虛空,一個人為別人──卻不是自己的雄心──而筋疲力盡,只求得到財富、尊嚴或者其他東西,簡直是傻瓜嘛。
我一生從來沒有這麼快活過,對大自然的一石一草也從來沒有這麼全心共鳴過,但是──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總之我的知覺力相當軟弱,一切都在我心靈間漂浮、顫動,所以我無法抓住大綱;
你能不能要求一個身患隱疾而且生命已逐漸衰退、無可挽回的人?你能不能要求他用匕首來結束自己的苦難?耗盡他精力的疾苦不是也同時剝奪了他自求解脫的勇氣嗎?
威廉哪,我們談到洛蒂的時候,聽我們說話可真是一大享受呢。世上最可笑的莫過於這種關係,但是我卻常常感動得流下淚來。
我大叫說:「為什麼你們這些人談到任何問題都愛說『這個愚蠢,那個聰明,這個好,那個壞』,這些話有什麼意義呢?你可曾找出一個行為的內在情境?你能確實斷定它發生的原因,註定要發生的理由嗎?你如果這樣做,就不會輕易下斷言了。」
我準備拂袖而去,因為世上最讓我為難的爭論莫過於我吐露真言,對方卻說出一堆陳腔濫調。
「你說自殺是軟弱的行為?請你不要被外表瞞住了。當一個民族在暴君的桎梏下呻吟,全民終於起而掙斷枷鎖,你能說這是軟弱嗎?一個人看到自己的房屋著火,驚駭交加,終於使盡全力,挑起他平日寸步難移的重擔──一個人受到欺侮,盛怒之下單手對抗五六個敵人,並且將他們制服──這些是不是都算軟弱呢?朋友啊,如果使出力量算是堅強,為什麼壓力過度就算軟弱呢?」
那我們看看能不能描寫一個人決心拋除生命重擔時的心境,生命大體上很討人喜歡,除非我們經歷過他的情感,否財我們無權討論這件事。
好,我們就把這個現象用到心靈中。我們來看看人類如何受限制,如何被印象感染,被觀念迷住,最後一股漸增的激情剝奪了他一切靜思的能力,使他悲哀煩惱。
高山包圍我,峭壁橫列腳下,溪流潺潺不息,小河在腳底流過,森林和小丘更發出迴響。由地球深處交織的創造工作,我看出一切深不可測的威力。地面和天邊擠滿無數的生命。每一樣都衍生出一千種形體,人類卻躲在小屋中,安心用自己的方法來統治廣大的宇宙。可憐的傻瓜啊!因為你自己那麼渺小!就把一切都看得微不足道。
威廉哪,我境遇奇慘!我一切的精力都化為不安的懶散。我閒不下來,卻又無法從事任何工作。我沒有想像力,對自然興趣索然,一看到書本就討厭。我們失去自己,就什麼都失去了。說真的,有時候我但願能做勞動者,每天一醒來就有一些方向,一些衝勁,一些展望。我常常羨慕亞伯特,我看他埋首文件堆中,就假裝自己和他易地而處。我不只一次突然想寫信給你和那位大臣,應徵那一份你保證會錄取的公使館職位。我也深信會錄取。那位大臣一直很喜歡我,常常勸我找一份工作。我忙著想這件事情,足足想了一個鐘頭左右,後來我一想再想,不禁想起一匹馬的寓言,它過膩了自由的日子,甘心套上馬鞍和馬轡,終於被人驅趕至死。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不管我走到哪兒,也許我還是焦慮不安,照樣想再換環境吧?
然後要他們出去,又對我說,『把他們當兒女看待!』我握住她的纖手,鄭重發誓。她說,『女兒,妳應允的不是件小事,要具有母親的心思和母親的眼神。由妳感激的淚水,我常常看出:妳知道其中的深意。讓妳的弟妹們由妳身上找到母親的心思和母親的眼神,讓妳的父親找到妻子的忠貞和柔順。妳可以給他不少安慰。』
一個對自己素來不滿的人,誰也沒辦法討他歡心。
我說,「我從來沒看過誰比他更能擴展心胸,容納萬事萬物,不把活動局限於日常的生活。」
我最近散步,認識一位迷人的貴族B小姐,雖然此地的傳統生活相當僵硬,她卻保留了相當的自然丰采。我們很談得來,分手的時候,我要求登門拜訪。她坦然答應,我等不及恰當的時刻,很快就去找她。她不是本地人,目前和姑媽同住,她姑媽是老處女,相貌令人生厭。我非常注意她姑媽,談話大都以她為對象,不到半個鐘頭我就猜到一個現象,事後B小姐果然承認了我的說法──她姑媽一無所有,既無可觀的財富,也無心靈的特質,晚年除了家譜,沒有任何支柱,除了爵位,沒有任何憑依,她就躲在爵位的庇佑中,除了高高在上,看不起中產階級,她沒有別的樂趣可言。據說她年輕的時候相當漂亮,白白荒廢一生,先是任性地折磨許多年輕的窮小子,後來又屈事一個年長的官吏,老官吏為了報答她的情意和一份馬馬虎虎的收入,就陪她度過中老年,然後去世了。如今她已進入老邁年代,孤獨無依,要不是她姪女美麗動人,誰也不會想到她。
還有別的閒話──足以逼人拿刀自殺。無論大家如何宣揚獨立精神,我倒想看看誰能忍受別人的欺侮,別人的毀謗。
我真希望有人當面罵我,我好用劍刺穿他的胸膛!我若看到鮮血,心情也許要好過些。噢!我曾一百次拿起小刀,想刺入窒息的心臟。據說有一種高貴的名駒,每當牠們全身發熱、奄奄一息的時候,牠們會本能地咬開一條血管來幫助呼吸。我常常想那麼做。我寧願割開一道血管,得到永遠的自由。
我不告訴你一切詳情,因為在我眼中雖然動人,寫下來未免失之單調。我決定投宿在小市場,那兒就在我們老家隔壁,我一路走去,發現小時候一位老婦人教我們讀書的私塾已經改建成店鋪了。我想起自己在那間陋室中捱過多少不安、流淚、心靈冷漠和頭痛的日子──每一步都蘊藏著無限的趣味。沒有一位聖地的香客曾見到這麼多虔誠回憶的殿堂,很少人的心靈曾充滿這麼多神聖的情緒。
如今我住在親王的獵舍裏。他為人單純誠摯,很容易相處。不過,他談論一些道聽塗說或書本看來的事情,而且老提出間接得來的觀點,我常常覺得很難過。
他比較瞭解我的知識和才華,卻不瞭解我的內心,而心靈卻是我唯一自傲的東西,也是一切精力、一切幸福和不幸的泉源。噢!我的知識任何人都能求取──心靈卻是自己的。
有一次我們並肩散步,我告訴他這個想法,他勸我打消原意。我若不聽他的議論,那可需要一段熱誠,光憑一時的興緻還不夠哩。
親王對藝術頗有感情,如果他不局限在科學謬行和一般術語中,一定會更有深度。
Notes: 1) 这也是我对很多人感到的伤心。我自作多情地覺得如果他们做的是那些他們感興趣却不把它当重要事物的事情時,他們也會變得更迷人。可是,他们说,我也想,誰不想。不過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现实啊。現實點吧。
我瞬息萬變。有時候我重新找到生命中快樂的曙光,但是,哎!只存在一會兒就消失了。
Notes: 1) 瞬息万变,无常。那十天课程里我也是有从课程里获得些东西的,其中一个收获是,知道万事万物都是无常的,我的心也是如此。这一刻很开心,下一刻很沮丧。接受自己是不断在变化的,就不再苦恼于为什么快乐不能持久,为什么自己的内心那样怪异。接受自己是无常的。现在的我还不想走进下一个阶段,还是想在感到快乐時便笑,感到伤心時便哭,感到愤怒時,看看是什么樣的愤怒,有的是可以用宽容的心去面对的,有的却是不得不让我咬牙切齿,捏紧拳头,将愤怒用语言表达出来,将愤怒转化成动力和勇气去改变那让我愤怒的源头的。
我瞬息萬變。有時候我重新找到生命中快樂的曙光,但是,哎!只存在一會兒就消失了。我沉迷在幻想中,忍不住想到──「萬一亞伯特死掉!你會,她會──」然後我就追逐鬼火,直到地獄邊緣,才嚇得往後縮。
Notes: 1) 这樣的想像有时候会比直接描述自己的内心感受更接近内心的感觉。
我走到城門邊,第一次走這條路,就是接洛蒂參加舞會那一回──人事全非!一切一切都過去了。沒有一點往事的蛛絲馬跡,沒有一絲當時的心境。我像幽靈,回到燒盡的城堡間憑弔自己全盛時期的興建、佈置得美侖美奐、臨終才傳給愛子的古堡遺跡。
九月六日 我內心掙扎良久,才決定把我初次和洛蒂共舞時所穿的那一件簡單的藍外衣收起來,因為現在已破舊不堪了。我做了一件新的,型式完全一樣,有領子和面飾,又做了一件黃背心和黃長褲。 但是效果不盡相同。我不知道──也許穿久了我會漸漸喜歡吧。
十月十日 我只要望著她烏黑的明眸,心病就完全的好了!我最痛心的是,亞伯特並不像他──期望中──那麼快樂──不像我──自以為的──那麼快樂──我別那麼愛用破折號就好了,但是現在我唯有這樣寫法,才能表達心中的意思──我想我的話夠清楚吧。
Notes: 1) 看著這些破折号我好似看見維特有些话如鯁在喉,有些感受在心里难受得不知如何表达,可能是难受讓他不想细细地去感受、理清這種感受,他不願為了把感受写得详尽而讓自己難受。那样就像是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把傷口缝合上,便把自己的伤口剖开,讓伤口在那里隐隐作痛吧。
噢,朋友!我真想抽出寶劍,像高貴的武士一般,把我的主人由逐漸消逝的生命折磨中解救出來,再讓靈魂追隨那獲救的聖靈勇士。
十月二十六日 是的,吾友,我愈來愈相信;任何生命的存在與否都微不足道,真的微不足道。
我環顧屋內,洛蒂的衣服散置在一邊,耳環放在桌子上,還有亞伯特的文件和家具,一切我都那麼熟悉,連這個墨水瓶也不例外,不禁自忖道:「看看你在這間屋子裏的地位!再重要不過了。朋友們尊敬你。你常常給我帶來快樂,自覺少不了他們;但是──萬一你走了呢?萬一你離開這個圈子?他們會覺得失去你很空虛,那份空虛又持續多久?多久呢?──噢!人生空幻,就連他自覺找到肯定生存的地方,他留下唯一真印象的地方,也就是愛人親友的回憶和靈魂中──就連那塊小天地裏,他也要消聲匿跡,而且,時間多快呀!
十月三十日 我千百次差一點就摟住她!天知道看一個人有那麼多魅力,卻不能加以捕捉,心裏是什麼滋味。而這正是最自然的人性本能。小孩子不是看到什麼都伸手去抓嗎?──我呢?
Notes: 1) 好心痛维特。
我匆匆向鎮上走去,一邊大叫說,「往日的快樂時光!如魚得水──天父啊!是你讓人類的命運如此悽慘;唯有在獲得又失去神智的時候,才能感到幸福?可憐的傢伙!但是我多麼羨慕你的憂鬱,你苦思的昏狂狀態!你滿懷希望,出門去為你心目中的女王摘花──在這寒冬裏──悲嘆自己一朵都找不到,卻想不通為什麼。而我──我的出門毫無希望和目標,歸時和來時一模一樣。你整天幻想國會萬一給你錢,你要做些什麼。幸福的人兒,你可以把不幸歸因於一個世間的阻礙。你毫無感覺!你不覺得自己的不幸起於受摧折的心靈,起於發狂的腦袋,世上所有的國王都救不了你。」
要是不信任祢,不相信祢讓我們四周的一切都包含我們每一步所需要的治療和撫慰力量,治病的藥根又有什麼可信賴的?
我躊躇不前。──我不怪自己,因為我有赴死的勇氣。──我早該……如今我靜坐在這兒,像一名老婦撿拾樹籬落下的木片,在門前乞討,只為了苟延那荒蕪、不快樂的人生。
小傢伙並沒有讓他清靜多久,他們追逐他,跳在他身上,告訴他:等明天到了,再過一天,然後又過一天,他們就要到洛蒂家拿聖誕禮物,並暢談小心靈等待的奇蹟。他大叫說「明天!再過一天,然後又過一天!」他愛憐地親吻他們。
一八二二年:歌德出版《色彩論》(Theort of Color),並反駁牛頓的自然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