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步伐混着慌乱越加急促。小皮鞋踩在满是落叶的林地上,黑亮色的鞋面被染上了灰尘。喀嚓、喀嚓……
七岁前的西木野真姬从不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对自己的选择后悔。她喜欢钢琴,所以就去学。宽广的音域,象牙色的琴键,摁下琴键时的质感,小木槌敲打琴弦时的灵巧,踩下踏板时的沉稳…这些都让她为之沉迷。好比花匠注定要将芳美展示给世人,舵手注定要握住舵盘断定方向。她与这西洋乐器的王天生契合。
想让更多的人听到她的音乐,想让更多的人分享她的喜悦。单纯又炙热的愿望,让她在先哲作品上的遨游幻想,同样包含了她漫溢的情感。
就算输了比赛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坐在琴凳上,勉强用藕节短的腿够到踏板,认真完美地把曲子演绎出来,哪怕没人欣赏也好,没人理解也罢,漆黑琴面反射的灯光映射她的炙爱,这就足以为之自豪喜悦了。
但她的父母与她不同。音乐是无暇的语言,每个人都可以触碰,通过比赛分出的高低有多么重要,她并不去考虑。她只是高兴自己的音乐被人认同。拿到了银奖,站在了冠军的身后,她满心欢喜地期待父母的认同,甚至等不及和冠军拍照留影,便跳着跑着把这个消息告诉后台等待的父母
但父亲说:如果不是第一名,那就没有什么好沾沾自喜的。
家教严没有关系,被期予沉重的理想也没关系。只有这句话,她无法避免的在心中鼓囊囊地涨起委屈。莫名的气愤让她泫然欲泣。
她的梦想被玷污了、被曲解了。
她的伙伴被当作了博取他人称赞与炫耀的工具。
还未换下的小礼服有些碍手碍脚。她忍着即将掉落的泪水从比赛会场的后台离开。若最为亲近的父母都无法理解她,那还有什么意义呢?父母并没有追出来,也许他们觉得她只是太过脆弱。有谁会顾及小孩子的坚持?
她从会场的后门离开,走出了人声所及的范围。孩童对于梦想的渴求与对父母期盼的回应针芒相对。
天色已近黄昏,稀疏的枝叶层层叠盖,遮蔽了本就不多的光线,投下张牙舞爪的光影。真姬不管其他,只顾埋头往前冲。
只要走快点,眼泪就不会跑出来了吧。
但她很快走不动了,小孩子的体力已然见底。胸口沉甸甸的气愤委屈再也抑止不住,豆大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打在脚下的枯叶上,在它们身上灼出深色的印迹。
才…才不会哭呢。她抽泣地吸着鼻子。
“呜…呜…”
她才不会哭的这么难听呢。她咬牙抹了把眼泪。
“呜——呜——”
哭声没有停下,反而越加尖锐,像是更小的孩童的哭喊。她愣了愣。
然后松了口气,果然不是她哭得这么难听。
然后毛骨悚然,她走到了完全不认识的地方。黄昏已经把云层浸染得趋近血色,大片的枝叶坠下,彼此间摩擦出雪打伞面的萧萧声。
一边抽泣着,一边惊恐地回头。她迷路了。
婴儿似的啼哭声在此刻分外诡异。她甚至开始听到了河水击岸的动静。
来时的道路已然辨别不出,应该满是褐色的小路被落叶镀成了秋色,坚实的土地被松软的落叶掩盖,似乎掩藏着猎人埋下的陷阱。不对劲,现在应该是盛夏刚过才是,而且,会场的附近有河吗?
咽了咽口水,她壮着胆子朝声音来源摸索着前进。也许河边会有人吧,有谁会把孩子独自抛下呢?
更加奇怪了。
河…不对,这应该只算是溪流,水面不过两米多宽,细波涓流闪着粼光,看起来也相当清澈见底——水不深,但河流奔腾的声音分明是从这里发出的!
她略加张望,心脏如受惊的幼鹿。两岸景色诡异地分出了两个时节。对岸正是盛夏之景,绿叶繁茂,透过林木依稀能瞧见深处的灯光。而此岸,深秋之气愈浓,凉气扑面而来。
不远处有座在背景中些许突兀的木桥,孩童的哭闹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
原本的抽泣差不多已经被吓停了。真姬从没遇到过类似的场景,处处透着诡异违和,来路已被截断,只能硬着头皮前行。
越发想哭,越发本能地不敢出声。
鼻尖一凉,真姬伸手触摸,指尖渗透了丝丝凉意。她震惊地抬头。
居然……下雪了。
雪花盘旋着从满是火烧云的天空落下,全是赤橙的颜色。如此温暖的颜色,带来的却是急转骤下的气温。礼服已经不够御寒了。
真姬快步行到木桥旁边,心有余悸地回头一瞥,庞大的阴影似乎藏在了雪幕的背后。她踏上被雪濡湿的木桥,啼哭声戛然而止。
如果可以的话,干脆吓昏过去算了。她想。
木桥的栏杆表面被水花侵蚀软烂,毛糙糙的木茬扎得手心疼。步步为营地往前挪,到了中段,河水声怒吼着,脚下仿佛踩了条无法驾驭的瀑布。她再也无法按耐心中的恐惧,拔腿就跑。
突然,她的脚腕被拽住。整个身体一顿,另一只脚狠狠地踏到木板上,失重感紧随其后。
她被拖下桥的匆忙间,看到箍住脚腕的是只被绿毛覆盖,指甲尖锐的…手。
“!”
河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头顶,低温与窒息感死死地拥住她。
“咕咚—咕咚—”大量的气泡从她眼前窜起,那是她赖以生存的氧气,被水压从胸膛里挤出,眼睛被蛰得睁不开,勉强瞧见了那个拖她下水的黑影。
乡下鬼怪传说中的吃人妖怪,河童。
似乎连绝望后悔的时间都有些来不及。
看起来清澈见底的水面下真的藏了一条河,她不断被拽着下沉,水面的光源渺小又遥不可及,宛如无边黑暗里虚幻的太阳。
世界变的寂静……
她忘了呼吸。也许是水已经灌进那小小的肺叶的缘故。
是水草吗?那束缚起手脚让她无力挣扎的恶魔。
是地狱吗?那面目狰狞丑陋至极的妖怪。
一阵绵长的歌声从更深的水下传来,脚踝上的束缚感消失了。意识逐渐萎缩,酸痛的四肢已无力游向水面。
死亡靠近的脚步未免太过平静。小脑袋此刻完全停止了思考,平和地接受自己仍在不断下沉的事实。
歌声还在回响。像是电影里鲸豚的鸣叫。
饶了我吧。仅有的小小意识在呐喊。
一双光洁的手臂最后环上了她的腰,虽然有些婴儿肥但真姬认定那是腰的部位。
无形的声波随着水流逐渐远去,而无人继续吟唱,如果唱歌的存在确实是人的话。
她被带着上浮。不属于自己的蓝色发丝在脸庞掠过。她扭动僵硬的脖子,把那双金色的眸子死死印在了脑海中。
……
“真姬,你没睡醒吗?”
真姬把昏昏欲睡的狭窄视野从桌上抬起。
“是的。”她浑身低气压地回答,对面的人被噎到了。
过了好半天,她的朋友才小心翼翼地问,“所以…可以麻烦你给我作词吗?”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捏爆手里的饮料杯。
“优木…!”她咬牙切齿,“我主修的是钢琴。”
十七岁的真姬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有在音乐路上走下去的勇气。
七是个神奇的数字,她七岁时遇到的意外,居然给她带来了神明戏弄般的转折。
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会场前台的幕布后。她个子小,工作人员蹲下来告知后她,她的父母找她找急了。
当时,离比赛开始的时间还有两小时……
她是在比赛开始前五小时到达会场的。
那是她比赛前太过紧张而做的梦吗?还是说自己已经死了,神明大人给了她另一次机会?
当年她未加细想,脑子里还清晰地烙印着那个女子的侧脸。
你的演奏很好听。
似乎……她最后是这么说的。
她临场变更了曲目。她曾经…好吧,也许是另一个未来,选择了自己很喜欢的一首小奏鸣曲,她想演绎出那种鲜活的跳跃感,但似乎正是因此,夹在其他高难度的表演曲目中才毫不起眼。
不凭借曲谱,有谁能听懂曲子想要表达的情感。
她演奏了自己曾在闲暇时只谱下寥寥几笔的爵士乐。
得了金奖,被评委誉为七岁的天才。可是她心里再也无法泛起任何波澜,甚至有些…讨厌表演。魂不守舍地把奖章塞给家长,她转身离开。
那是个梦吧。她向工作人员打听附近是否有河流,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但脚腕上红紫的清晰勒痕告诉她那不仅仅是梦。她把魂魄失在了那片水域下。
后来有个评委找到了她的父母,询问她的事情后,惊讶于她只是个业余爱好者。
中年女性似乎说服了自己的父母,他们从反对甚至是有些不屑自己学习钢琴变成了中立的态度。评委成了自己的老师,给她带来了考入音乐院校的机会。
从初中开始,她就全心投入了自己的创作活动中,要说有什么不好,就是同学们对学业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她有些看不过去。
她觉得自己被鬼上身了,居然想去说教他们,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冲动。
她不觉得自己是天才。她不过比别人多用心了点。
房间的书架上满是音乐理论和医学书籍——当时她还不清楚自己该如何对未来抉择。
你的演奏很好听。
她见鬼地想再听到那个声音,哪怕只有一次。再对她说一次,让她知道那不是谎言。
优木大小姐和她是在初中认识的,据说是为了陪伴青梅竹马才考进了这所学校。到高中后她们就和外校的几个女生组了个乐队。人很多她没细数,不过部室经常是那叫一个热闹。
说来她算是那个乐队的编外人员。优木和高坂和凛吵着要让她作曲,她没答应,只是偶尔心血来潮写几首交给统堂,一个一本正经的编曲好手。
优木时隔四年又提出要让她作词,无疑是这帮人得寸进尺的行为。
“但高坂说你的词写的很好啊。”
“……”那个有头橙发的精力过剩儿确实闯进过音乐教室还看到了她作词的行为,但她眼神不可能好到能看清楚。再者她也“威胁”过她不许告诉别人。
“你和她不熟吧。”
优木不好意思地腼腆一笑,“翼和我说的。”卖人卖的毫不留情。
嗯,看起来绮罗没被高坂划到“其他人”的范围内。
“我看着就那么好说话?”
“南说你是好人,而且对可爱的女孩子没辙。”优木大小姐暴露了自恋倾向,还顺手给真姬塞了张好人卡。
“……”真姬咬住吸管把饮料杯清空,“没戏。”
“拜托了啦~之前大家去合宿,闹过了就忘了正事,学园祭要赶不上了呜。”
优木没形象地把头磕在了桌子上。大小姐呦。
“…明天我会去把部室把词给你的。”真姬头疼地扬起嘴角。
昨晚做梦没睡好,真姬从咖啡厅出来后直接回家。
“我回来了。”
父母这周不会回来,她只是习惯性地给那个人打招呼。
“欢迎回来。”蓝发的少女毫无声息地从楼梯上飘下来。没错,是“飘”。她身后紧跟着的喵星人从扶手的缝隙中钻过,灵巧的一跃而下,正好从少女的脑袋里穿过去,跳到了真姬的怀里……
挺惊悚的,但看多了早已见怪不怪。
“海未今天没出去吗?”
“嗯。”海未神色冷淡地点头应了声,就静默不语。
真姬也有些小尴尬,要说为什么…“请不要再跟着我。”年初参拜时她说过这样很过分的话。
海未不是人类。见到海未是初中快毕业时的事。
那年也是有同学拜托她写稿,关于舞台剧的剧本。她被烦得头都快炸了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答应,想着要不要拿往年的旧剧情改改糊弄过去就算了。
但随后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不知哪来的灵感几乎一发不可收拾,她死死捏住钢笔奋斗了整夜,指节疼到失去知觉,愣是魔怔般的复制出一沓稿子。
复制,她如此形容那种感觉。那些想法与感触都不属于她,她不会那么感性,愿意挥洒泼墨极力渲染某个槽点满满又倒霉催的爱情悲剧。脑子里被换上了另一套思考模式,如来神笔?她大清早顶着浓浓的黑眼圈深觉是被鬼上身了。
她因此认识了那个在神社打工,浑身散发着神棍气质的初中生,东条希。说来也是孽缘,东条鬼兮兮地把她拉到储物间,塞给她一摞符纸,拿出去就能卖大钱的那种,要问她怎么知道,符纸被送到她手里立即自燃的非科学现象至今印象深刻,东条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芒说:“请务必让咱见识下真正的神灵大人。”
她觉得她身上就算有灵,那也是鬼魂的可能性大点。七岁时那个面目丑暴的河童给她留下了面积不可计算的心理阴影。
那天晚上回到家,身体似乎沉重了好几倍,她恹恹地倒头便睡。
早上睁眼。
被晨曦拥抱的蓝色身影浑身染了圈光晕,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精灵。精灵回头,熟悉又陌生的金眸惊得她一不小心从床上滚了下去。可惜了如此美景。
少女手忙脚乱地转过身想扶起她,然后,白暂的纤手从她肩膀处穿了过去。
少女深邃的双眼有瞬间的伤神,真姬则忘了害怕,停止了思考,手掌贴着冰冷的地板,视线粘在少女的面容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挪开。
虽然年轻了些,但是这张在死亡之际看过的脸她不可能记错。
海未是什么样的存在,海未自己也不知道,反正真姬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可她依旧有种真相大白后的释然。
“多管闲事”想去教训苛求别人的不是她,心血来潮跑个十来里路的也不是她,一点感触就能作出一首长诗的更不是她…
谢天谢地,可喜可贺。知道自己是被附身总比是人格分裂好。
但也会引来不大不小的苦恼。海未可以消失在她视线中,本体仍在相当近的范围内,她感觉得到。但别人不是。有次她忍不住兴高采烈地在学校音乐教室就和海未讨论新作的曲子,被前来借谱架的同学撞个正着。
除她以外的人看不到海未。西木野同学喜欢自言自语不愧是天才的传言就这么不胫而走。
可谁在乎?
没有人能和她分享如此多的灵思与情感。节拍是不是不太契合,空拍是不是有些多余,装饰音是不是太过轻浮……师长的指点隔靴搔痒,同辈的建议略显皮毛,她的曲子被人草草地听过下了肤浅的解读与建议,但她又不好反驳什么。
海未却能言简意赅地直戳她肺腑。同学不明所以的“西木野同学总会莫名其妙地笑出来”,本质上不过是“女为知己者容”。
她在不知不觉中和周围的社交圈越加格格不入。
海未触不到的笔,她来握。她无法付诸于光鲜舞台上的音乐,海未来听。
稿纸如积雪般耸起。
中邪了、魔障了…身体突然间就垮掉了——她在假期三天三夜没有闭眼,专注于尝试不凭借钢琴来谱交响乐,像是法国浪漫主义音乐开端人柏辽兹。昏倒前海未因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惶恐自责的眼神让她愧疚了好久。
大多天才短命,好在她不是天才。
她在家中卧室里醒来的那刻手心全是冷汗。比起差点猝死,更让她害怕的是她没看到海未。每天早上醒来海未都会亲吻她的额顶,这是雷打不动的惯例。
东条希听说她突然出了事特意前来探望。真姬总觉得她是怕海未跑掉了。但东条神情古怪地问她:“你觉不觉得你有点陷得太深了?”
民间故事总有类似的传说。妖邪幻作使人为之动容的事物,比如金钱美色,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或者大义慈悲,让人的情感毁灭自我,一片善意就能粉身碎骨。最好的例子莫过于那个学婴儿啼哭,吸引了她后差点害死她的妖怪。
而在那之后出现的海未算什么?
“她是否是用另一种方式来夺走我生命的鬼怪——你是想这么问吧。”
东条沉吟片刻,把不知哪里掏出的符贴到她头上,“咱不管你了。”末了还哼哼了两声,颇有好心被当驴肝肺的愤慨。
海未有自己的方式保护她,海未附到了流浪猫的身上。她头疼地拉开窗户,让那只挠了窗户好久的花猫跳进屋里,从床下拿出偷偷带回来的猫粮。海未的虚影从猫儿身上脱离出来。给了真姬一个没有任何实质感的拥抱。
“我去和母亲说直接收养这孩子吧,这样你就不用天天扒搂了。”
海未温和地笑了笑,“没事的。我很喜欢自己变成一只猫的感觉。”
真姬有些失落。她不习惯海未用“不想给她的身体带来负担”这样的借口离开她的身边。猫儿无法拿起她喜爱的笔纸,不会给她弹琴,更不会失了她就像丢了魂。
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她能和海未拥抱了,通过一只猫儿的身体。她喜欢亲吻猫儿的额,就像海未做的那样,然后藏在猫儿体内的海未会害羞地用爪子肉垫拍打她——在好好的收起利爪后。
她想让自己看起来在和一只猫谈恋爱。但对一只猫亲吻拥抱永远说明不了什么,哪怕那只猫的眼中藏着一整片星空。
真姬对音乐的创作热头偃旗息鼓了。也许她享受的从一开始就只是和海未共同创造出什么,一首曲子,没有比这更真诚的礼物了。
清晨,她睁开眼抚弄海未那双带有点点姜色的猫耳,薄韧的耳骨抖了抖,尾巴来回扫了下,丝毫没有从真姬枕头上挪开的打算。
猫毛会掉的满床都是吧。这般想着,真姬把猫儿从枕头上拨拉下来,揽到了怀里。反正她不过敏。透过窗帘的光线照在眼帘上,带来冬日独有的温暖惬意。怀里仿佛揣着一个小火炉,光滑的背脊在手下起伏,贴合着自己的心跳。
为何心跳混合的悸动是如此难以捉摸不定。
这是爱吗?
她已经无法描摹出填满了每段时光的情感的骨骼。她不是柏拉图式爱情的拥护者,甚至都不太去考虑爱情,那触摸时犹如腻手的糖浆,摸到内里后只会是崩塌的海誓山盟的禁果。再或者说,往深里说,她无力考虑和海未分开的情景。
她已经依赖海未到无法分开毫厘了。
她将友情给了她。
她将亲情给了她。
哪怕是爱情,也未必无法奉献。
只是,这对于藏在猫儿身体里的那个家伙该是多么不可理喻?
真姬心底叹息,期望一切烦恼不过是青春期多巴胺分泌旺盛带来的镜花水月。
那只猫大爷是西木野同学的爱宠。他们年级传开了这么条流言。源头来于放学时留校值日的学生。
有只三色猫从寒假过去起就开始频繁出现在学校的围墙上,时常踱着优雅的猫步俯视下面围观的群众——这不是新鲜事。猫大爷之所以被这么戏称是因为学生们最初以为这只猫是过冬后冲门卫大叔而来的食客,门卫大叔有投喂小动物的习惯,某次放学,大叔被学生们怂恿去围墙下喂食时,三色猫以喵星人独有的倨傲眼神鄙视了在场所有人,果断地在门卫大叔脸上留下了英勇的勋章——三道鲜红的爪印,随后踩着围墙离开。门卫大叔举着小鱼干在春寒里化作石像,让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但就在一个星期前,值日完的几名女生走出校门时正好撞见了西木野同学,不免压低声音走在后面议论起这个对她们来时遥不可及的人物来。西木野走在她们前面,刚过校门时停下了脚步,女生们顿时敛声屏息,担心是自己的声音惹恼了这个学校传闻中的天才。
“海未。”
西木野同学的声音很好听。被夕阳染上了几分清冷。
“喵呜~”
灵巧的身影沿着围墙一路小跑了过来,爪子擦过砖墙的嚓嚓声里透着股喜悦。
猫儿较好的身体曲线在霞光里显出异样的神秘与唯美。
随后,几个女生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猫大爷跳到了西木野同学的怀里,还很亲昵地蹭了蹭西木野的下巴,甚至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把那个不苟言笑的西木野同学逗得咯咯笑。
天呐…
两大奇迹凑到了一起…
随后校内又流传出了更多关于西木野同学和猫大爷的目击报告。音乐教室、天台、甚至是自习室……自习室那次据说是坐在后面一排的学生瞅到了从西木野课桌里伸出来的猫尾巴,被那双随后盯来的骇人的金色猫瞳给吓到了。
“海未真的不考虑在家待着吗?这样下去我担心你会被年级主任抓走的。”真姬蹩着眉顺着猫脊。
“但是真姬的身体状况…”
“那别再冒这个险了。”真姬憋了半天,终于明着弱声说了句:“…我会担心的。”
猫儿从她手下挣脱出来,后爪踩着她的大腿,认真地看过来,“但是真姬会寂寞的吧?”
“……”她觉得眼睛有些湿,揉了揉眼角,“海未你的爪子按到我胸上了。”
海未炸毛了。
最起码在真姬眼里是这样的。
想告诉她。好想告诉她。西木野真姬喜欢她。喜欢到不得了的地步。
真是贪心呐,明明已经形影不离了,为什么依旧不知足。
……
“西木野同学真的很厉害。”
又一次比赛,输给她的竞争选手眼中噙着泪为她献上敬意。
“就算我再怎么练习也是没用的。”女孩子眼角的泪水已经控制不住了,“能让我欣赏到这么精彩的演出,真的谢谢您!”女生深鞠一躬,遮住眼转身就跑。
真姬想要拉住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
不是的。
明明她不及这个同校的女生。她比她练习到更晚,演奏也是如此的富含感情,她才是该说谢谢的那方,却因为手中的奖杯断绝了表达敬意的机会。
“真姬?”
“我是不是不该抱着半吊子的心态来参加比赛?”
说不清这感觉,毕竟她不像海未那么擅于言辞。她只知道她不再像以往那么热衷于登台演出,她不将比赛看成大不了的事,却用这份无知伤害了她人的梦想。
“你若这么想对那孩子才是侮辱。”
海未说得对。但她就是控制不住。
“我不想再参加比赛了。”她蜷起身,把海未紧紧抱住。
“如果真姬这么想的话,我支持你。”
一个音乐生不再登台演出拿奖项,那是自绝后路。
她不敢去迎视父母的眼光。
她高二了,渐渐成为了中规中矩的音乐生。
年末评选前那个同级的女生再次找到了她。
“请再给我一次挑战你的机会!”
“请不要小看我,也请你认真对待我们的比试!”
多么漂亮的栗色眼睛。闪烁着她已经不再拥有的快乐。
于是西木野真姬输了。理所应当地败给了那对音乐的热忱。
“恭喜。”她笑着合上琴盖,把防尘布拉下来掸平。围观的同学们一阵唏嘘。天才的神话破了,西木野更像个人了。
“你的演奏很好听。”
“嗯!”女生用力点了点头,“谢谢你!”
有那么一瞬间,真姬觉得自己获得了比创作成功更大的喜悦。
“海未。”
已经体形大到她抱着胳膊都酸的猫从窗沿上跳下来,又跳到了真姬的怀里。
“我很开心。”
她看着海未饱含笑意的猫眼,吻了上去。
“我喜欢你。”
长大有时候不过一瞬间的事。
如果后来的事情没发生的话。
……
“你知不知道那个赢了你的女生年底出事了?”
“唉?”真姬没想到希在放学路上拉住她是为了这种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希抿着唇,似乎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
真姬自然不干,她有些急,“到底出了什么事?”
希说:“那个女生本来是因为家庭原因要放弃音乐的。原定计划在那次输给你的大赛后就转校。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天赋……你先听我说完。”
“不管你承不承认,半年改变不了什么。但她在请求老师替她争取最后一年的留校机会时,展示出了不正常的水平。”
真姬有点愣,满脑子都是不好的预感。
“在赢了你后,她临走前被其他学校的人挑战了,输的很惨。你知道吗?要我形容的话那简直比过了午夜的灰姑娘还惨。”
“和我……”
希很认真地看着她,“她自杀了。”
她在说什么?是她听错了吧。怯懦的自己在此时冒出了头,真姬不受控制地想逃跑。
“还好是未遂。”
“你!”心脏的自由落体被生生止住。
“她的朋友说,在之前的半年里,她和一只流浪猫走的很近,只有这点很反常——她对动物皮毛过敏。”
真姬虚着步子回到家。脑子里全是一锅乱粥。
“我查过了,”东条希的声音还在脑子里盘桓,“那只猫,无论是什么东西,她确实拥有给予别人超过潜力极限的能力的力量。”
混蛋。
为什么要告诉她啊?
东条希一定不知道西木野真姬在那一刻想起了自己。
那个七岁时被否定掉的自己。
那个七岁后被认可的自己。
仿佛是个恶劣的圈套,神明玩弄世人的戏码。
“海未。”
今天的海未没有躲在猫咪的身体里。她的面容年龄依旧和记忆里的女人相差甚远。
真姬脱去了校服外套,绕过海未躺到了床上。
“那个孩子,你认识的吧?”
“……抱歉。”
“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我很抱歉。”海未敛眉站在一旁,咬着下唇。就是这幅默不言语的神情刺痛了真姬的心。其实只要一个简简单单的解释说服她就好了。
“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吧,到底怎么回事?”
“就像你听到的那样。”
她的海未啊,一直都是这么耿直。
真姬不堪重负地闭上眼。只是个猜测…仅仅只是个猜测……
如果,她的能力,并不属于她呢?
“真姬!”海未似乎猜透了她的想法,紧张地叫了出声。“这件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我自己的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真姬细细地嚼着这句话。
“我也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明明她、她不该怀疑自己的。”
“听起来就像是失效了的催眠术。”
“…差不多。”海未又抿紧了唇。
真姬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振奋起来,“好了好了,不要再说这件事了。让我稍微安静会儿。”
“好。”海未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在她额上烙下一吻。
门被风轻轻带上,真姬满心郁闷。不该多想的,无论怎样,都不该这么怀疑海未的。
该回归日常了。真姬想。
但不时泛起的反胃感使她和海未之间有了裂痕。
鬼使神差地,在过年参拜时对海未说,“这段时间,先别跟着我了。”
她可以想像出海未在身后悲伤的眼神。
她和海未已经一起渡过了十年光阴。对人类来说已经相对漫长的时间,却还是没能敌过那点毫无根据的疑心。
太糟糕了,西木野真姬。
……
“也就是说需要我帮忙作词吗?”
“嗯。”
“会不会……有些不太好?”
“反正也答应了。再说那可是当年你捅出来的篓子。”
“在下绝对不同意这样的看法!”
真姬被她鼓囊囊的脸逗乐了。“放心啦,我会到时候告诉她们是朋友帮忙作的词。”
“并不是这个问题…”海未有些苦恼。
“海未。”
“……”
“作词的人是你,作曲的人是我,是这样没错吧。”
海未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嘴角的笑意匿去,“是。”
“那就拜托了。”
不过是她不再相信了。那个赢得了赞誉的七岁女孩,大概是个梦吧。
……
“真姬。我们想和你谈下。”放学回到家,父母都端坐在沙发上,表情严肃。
“是关于志愿的事吧。我决定去报考医学院了。”
鬓角已经有些花白的父母脸上满是惊愕。
她把同样的消息告诉了海未。
海未没有吃惊,反而露出来让真姬揣揣不安的释然,“嗯,如果是真姬的话,一定能成为好医生的。”
夏日迎来完结。
海未消失了。
真姬疯了似的到处寻找。学校、公园、神社……所有她带海未去过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东条、高坂、绚濑、绮罗……原本在放假的朋友都被她吓到了。关心的询问如石投大海没有半点回应,只好亲自到真姬家里去找她,但在推门后只看到了散落一地的乐谱。
真姬不在。连她父母都没预料到如此。
西木野真姬阔别十年后重回那个比赛场地。背靠小山,交通还算便利。她偷偷绕过看守的巡逻,大步跑往后门。
她还记得当年就是从这里误入那个世界的。
天还亮着,她摸着斜坡上的灌木就往上爬。
别丢下她,别这样不辞而别。
泪水糊了满脸,连路都看不清楚。她找不到路了。
她找不回海未了。
高坂和南最先找到了坐在公园秋千上的真姬。还没来得及痛骂这个让朋友担心的家伙一顿,真姬就抬起那张狼狈不堪泪水肆虐的脸喃喃道:“我找不到她了。”
被吓到的两人面面相觑,她们已经从希那里听到了部分事实。这种有违现实的事情,她们也无能为力。
但是如果仅仅如此就止步的话,高坂就不是高坂了。
“抬起头来!”高坂双手拍住真姬的双颊,让她抬头。南捂嘴轻呼。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真姬觉得是自己的错吗?”
真姬点了点头。
“那你这个大笨蛋还不想着快去弥补自己的错误!”
南想说穗乃果说得对,但她没穗乃果那么不怜香惜玉。
“可我找不到她了啊!”真姬一把把高坂推了出去,“哪里都没有!就算我把会场后面的树林翻了遍都没再找到那个地方!”
“果然,”真姬第一次哭得毫无顾虑,“都是我的错。”
“真姬……”小鸟比穗乃果聪明之处在于她知道不要试着劝说一个失去理智的人。同情,这词还有个简单明了的解释,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抱歉…”真姬狠狠擦掉眼泪,嗓子嘶哑得令人心疼,“我稍微静静。”她坚强地独自离开,把两人的关心拒之门外。即使撞到了后面赶来的东条和绚濑,也只是埋着头快步擦肩而过。
上天也许是为她的贪婪愤怒了吧,让她早早地在惊寒中被冻醒。睁开眼,才发现手里什么都不曾握住。
十年能干什么。
让一个七岁的女孩沉溺于一场一生都不想醒来的梦。
……
西木野真姬二十七了。失去海未后的时间总是如从竹筐里逃出的流水。没有什么好值得铭记的金块,也没有什么冲不掉的泥泞。
她当了医生,混吃等死的那种。每天安安分分地给主刀医生当名助手,没手术时就帮主任写写论文。她选择了脑科,正是看上了那几乎没有期限的进修时间。照这个发展,她能安分地混到四十岁。
到时候呢?
反正不用再被迫考虑婚姻生活,把最大的麻烦挡过去,到时候再说吧。
这一个十年是混混沌沌的。理智和情感变得泾渭分明,父母日渐斑白的双鬓告诉她她还得麻木地活下去。
没有人能同情吧。一个拥有大好青春却活得死气沉沉虚度光阴的家伙。
但这才是活着。谋生。思考如何才能拉住情感的缰绳好不让自己某天从十层楼高的地方跳下来。
海未。
海未。
海未。
她看着天空,不自觉地想像海未回来的那天。真姬会笑,会哭,会放肆地亲吻她把口水涂到那根木头的脸上,对她说:“带我走。”
离开这里。哪都好。溺死在梦境中吧。
……
最后的转机是矢泽冒着大雪,把信封塞进她的公寓邮箱后带来的。
信件落款人是绚濑,也不知道这些关切过头的朋友们在谋划什么。
一张复制了她梦境的照片,终于在她胸口那片腐烂已久的荒瘠中投下一粒种子。
照片据绚濑说是她托人从富士川附近的人家那里借来的。虽然是几十年前的老照片,也没有那座木桥,但确实是她到过的地方。
三十岁已过的西木野医生给自己放了唯一一次假。
世上神灵,皆与自然万物契合,起源不同的传说中总会有那么几个相似的身影。有神擅音律,掌明智。古希腊冠名以阿尔忒弥斯,埃及称之贝斯,北欧有呼布吉拉…
于印度与日本,有神精通乐律,善于雄辩,其本源更与川相合。名曰弁才天。
若海未的存在能与传说契合,就算沿着这条线索找下去也无妨。
真姬已经花了太长的时间来反思回味悔恨。若她能寻回那个灵魂的话,请不要吝啬地掠夺她的生命。她如此对面前的树海祈祷。
青木原树海。真姬所看到的最后的路标。
……
四时之景轮换,她终于找对了地方。林叶不再萧索稀疏,浅浅的嫩芽从灰色的树皮下奋力钻出。
常年不加锻炼的腿脚肿痛到已经失去知觉。
可河声近了。
淙淙溪流,失了湍急暴躁,鸟雀鸣声脆亮,隐没在枝影后的唯有呦呦雏鹿,和童年所见的秋景大相径庭。
真姬没有带食物,没用带水,只有一夹子积蓄尘埃的乐谱。她如同朝圣的旅人坚定不移,无所畏惧到更似献祭。
带走了她灵魂的神灵,她终于要在今天将她找回。
“海未。”舌尖不再那么灵巧地翻出曾无比熟悉的名字,泪水滚落到脚边的河岸卵石上。
河面无边无垠,浪花翻滚,漩涡打着银色的浪旋。水汽蒸腾,凉意沁鼻,鱼尾隐没在深邃的河川之下。她再也没能眺望到对岸,耳边柔和的溪声与眼前的夏日盛景参差交错。
河水淹过了真姬的脚踝,没过了双膝……和冬阳同样温暖的河水拥抱住了她,那正是海未曾无数次给予她的温度。
她跪在了河床上,坚硬的石砾在磨破她的裤子前已被水流推开。河水环住了她的腰,拢上她的双眼…她看到了她的海未。
世界是浅蓝色的,透彻且含着温暖。海未几分无奈几分气恼地牵起了她的手,十指紧紧相缠。
彼此的发丝被水流抚过,她们重新年华相仿。海未成熟的面庞比她想像的更加动人。
我找到你了。真姬一刻都不想被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纷扰注意力。
嗯,你找到了。海未感伤的眉眼模糊了时光。
乐谱洁白的纸面折成只只白鸟,乘着水流飞向了远方。
不会分开了吧。她困顿地阖眼。
嗯。海未柔软的掌心贴上了她的脸颊。不会再分开了。
春生夏长,万物轮回。真姬终于知道,这世上有过奇迹。
……
“叮呤——”书店门头上的铃铛晃动。
“欢迎光临。”账台前懒洋洋的店主抬头瞄了眼来人,藏在眼镜后面的紫眸意兴阑珊地垂下,继续品读手中的书籍。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你。”来者白色的休闲衫为书店带来抹少见的光亮。
“我也同样又多等了你十年。”视线依旧没从书上挪开。
“要找到一具合适的身体不是那么容易。”
“就说的我从七岁重活一遍很容易似的。”真姬不满地哼了哼。
蓝发女子忍俊不禁,把厚厚的文件夹递给了真姬,“你的赔礼。”
“不要。”
“可我花了好大劲才把它们找回来。”海未在柜台前蹲了下去,眼巴巴地瞅着真姬。
真姬把东西随手翻了两下推回给了海未:“不要。”她不再需要这些琴谱了。
“真姬……已经不再弹琴了?”语气里的失落显而易见。
“不弹了。怎么,又要不告而别?”
海未忍笑忍到龇牙咧嘴,真姬还在乎她,“不,我一开始就没想不告而别。”海未笑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些,“我只是以为你不再需要我了。”
“如果我的存在让你困恼,让你开始怀疑自己了的时候,我也会感到后悔……真姬?”
“啪!”真姬把书摔在了桌上,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趁海未还没反应过来时就把她推了出去。
“真姬?!等、”
“咣当!”“叮呤——”
啊啊,看起来是被扫地出门了。海未苦恼地发现自己这个身体的衣服上没有半分钱,只好原地坐到了台阶上。
秋风吹落两片枯叶,恰好抽打到海未的眼角,她刺疼地揉了揉眼角。一顶帽子扣到了她头上。
“起来,我和朋友约好了今天去看电影。”
“那我、”等着你回来再说好了。
“你也去。不过回来后给我老老实实解释清楚。”
海未愣了下,笑得更加开心。“好。”
……
时间触及不到的河面下,睡着的七岁孩童躺在蓝发女子的怀中。缕缕光束照亮她们的身躯,两具身影在晨曦中化为泡沫——
人生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