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宏的刀，韦小宝的鸟

（一）

《书剑恩仇录》里红花会的七当家叫徐天宏，外号武诸葛，是个文武双全，多智多谋的人物。

有一次红花会与众好汉在一起商量主意，去营救被皇帝囚禁的四哥文泰来。四嫂讲起了此前的前因后果，把丈夫的忠义神勇描绘的有声有色。

而徐天宏有一个刚认识的冤家——小美女周绮“听得发了呆，想像奔雷手雄姿英风，侠骨柔肠，不禁神往，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忽然转头，向徐天宏瞪了一眼，满脸不屑之色。徐天宏如何不明白她这一瞪之意。”

按说，有本事的人往往自视甚高，尤其是被小美人比较贬低，那心中翻腾而起的妒火只怕得烧了整个娑婆世界。

可诸位知道这位武诸葛心里想的是什么？

"四哥英雄豪杰，当世有几人比得上？你说我徐天宏不及四哥，谁都知道，又何用你说？"

这个心态，让人拍案，真是条心胸光风霁月的好汉！

（二）

《鹿鼎记》里，韦小宝在抄了鳌拜家后，分了四十五万辆银子。结果还没来得及领取，就被海大富揭穿了自己的伪太监身份，差点被打死。

侥幸逃脱性命后，韦小宝心想：“西洋镜已经拆穿，老乌龟既知我是冒牌货，宫中是不能再住了。只可惜四十五万两银子变成了一场空欢喜。他奶奶的，一个人哪有这样好运气，横财一发便是四十五万两？总而言之，老子有过四十五万两银子的身家，只不过老子手段阔绰，一晚之间就花了个精光。你说够厉害了吧？肚里吹牛，不禁得意起来。”

韦小宝微贱出身，此前最多见过一百两银子，还是别人的。如今拥有了四十五万两银子，却能如此轻飘飘地看开。我们简单估摸一下，清朝康熙年间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约为现在的三百块。一个平生最多有过一两千块钱的少年，居然能刹那放下一个多亿的现金。

又让人忍不住拍案！这是真洒脱的汉子！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三）

  《书剑恩仇录》是金庸的武侠处女作。

  《鹿鼎记》正好是他的收山之作。

徐天宏这个人还比较好理解，他是一个好汉，是侠，是一把刀，是男人典型的快意模式。虽然高山仰止，但简单易懂。

就像黄霑写过一首词，叫《世间始终你好》。开头男侠就问：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或者另有高处比天高在世间。然后，女侠接道：自有山比此山更高……

在雄性动物的生命中，天生渴望快意，渴望创造，渴望与更强者过招。一刀杀开生死路，天涯四海任奔腾。这是侠者气质的一处核心。

但是韦小宝这个人，就比较难理解。他自十三四岁在妓院登场，一会儿与初见的茅十八生死之交，一会儿油嘴滑舌完全不着调；

一会儿天不怕地不怕敢跟任何强者死磕，一会儿抱头鼠窜贼眉鼠眼；

一会儿与小宫女暖心调笑，一会儿又怕她不死会影响到自己；

一会儿金山散去不可惜，一会儿钱财过手就要偷个回扣……

他就像一只鸟，

一会像鹏鸟一样飞腾碧空，一会儿像麻雀样鬼鬼祟祟，

一会儿大骂兀那鸟勇气冲天，一会儿又掏出小鸟随地小便，

……

韦小宝这个人，着实太巧妙了。

如果说独孤九剑出手，羚羊挂角，无招可寻。那韦小宝本人就活成了一套独孤九剑，没有招数，只有流水奔淌，流荡到哪里，都恰到好处。他从不以英雄豪杰自居，但心里去有一处豪胆丹心。

（四）

年少时不喜欢《鹿鼎记》，因为觉得没有了盖世武功，缺少了大侠的快意恩仇。

现在才看出来，《鹿鼎记》才是武侠小说的巅峰之作。此前，是才子心中武侠梦的才气纵横，是一条单纯的直线。

到了《鹿鼎记》，写的人越来越是人，写的社会越来越是社会。武侠小说写到这里，已经写尽。

若不图衣食，只能封笔。再写下去，就要另换世界，写《红楼梦》类的作品，陈述宏大微妙的人世了。那就不是武侠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