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谈公平

公平谓何？《国语辞典》曰“不偏袒”，即不偏护一方是也。而说起公平，则不能不提韩愈笔下的千里马（《杂说四》），因为缺少伯乐，千里马“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缺少伯乐的千里马，可谓不公不平的受害者。然在高度中央集权的君主专制下，公平的希望只能寄托于伯乐身上，有伯乐，则千里马能得赏识，一展其能；无伯乐，千里马只能“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也，自朝廷至草野，莫不如此。伯乐者，公平的代名词是也。但“伯乐不常有”，故而不公不平的现象多有，刺激着作家，写此名篇问世。

在韩愈笔下，受害者似乎只是千里马。其实不然。千里马是什么？马群之中的领头马是也，千里马脱颖而出，就能带动人类社会快速向前发展；当千里马等同常马而不可得之时，就只好由普通的马甚至驽马跑在前面带头了。虽然荀子有“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劝学》），但他那是以此比喻做学问应该持之以恒，并非以此来否定骐骥的巨大作用。

请以今日之社会观之。对于一个企业来说，如能选拔优秀人才放到合适的岗位上，如王云五之于商务印书馆，那么，企业必将焕发出无穷活力，效率大幅提高，利润成倍增长，事业得到大发展，老板员工都获益，商务印书馆就是明证。反之，如因裙带关系、行贿受贿等缘故，将一名庸人放至领导岗位上，小马拉大车，马即吃力，大车肯定也跑不快是也，利润减少甚至亏损，自然在残酷之竞争中败下阵来，如不及时加以调整，必将破产了事。当小马拉着大车时，那大马就只有拖着小车乖乖地跟在后面慢腾腾跑的份，对于大马无疑是种侮辱与巨大之浪费，而此示范效用，必将波及整个企业，从而寒了大大小小千里马的心。千里马不得重用而驽马当道，影响的不仅是这两匹马，而是整个企业员工的士气与切身利益。私企老板或股东十分清楚这个道理，所以，无不竭尽全力，搜寻千里之马为自己所用。还以商务印书馆为例，“五四”运动之后，年过五十的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高梦旦自感对新学所知不多，主动辞去所长之职，邀请胡适前来担纲。胡适考察一番之后，认为自己不合适，又推荐了自己的老师王云五。而王当时并无名气，馆内馆外怀疑者多有，“高梦旦却用了三个月时间，帮助他熟悉馆中各项工作，在王接手后还尽力辅佐。有商务元老感到不解，高梦旦解释道：‘公司犹国家也。谋国者不可尸位，当为国求贤……国方得以长久。’”（林天宏《高梦旦：以谋国风度谋书事》，刊《中国青年报》2008年1月9日）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假如年过天命，对新学所知不多的高梦旦一直占据编译所所长之位，则商务之命运可想而知了。如此说来，则高梦旦、胡适可谓王云五的伯乐也。但时代发展至二十世纪，假如商务无此伯乐，则王云五这匹千里马终究会被其他求贤若渴的书局挖去。在一个充分竞争的现代企业制度里，千里马被埋没之可能性极小。相反，不善于发掘千里马的企业，终究会被无情地淘汰！所以，当今著名的跨国企业，无不花费重金礼聘贤才，为的是在残酷的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正因如此，私企在发掘千里马上好过国企。盖私企老板为个人或股东，以追求最大利益为目标；而要实现利益最大化，则不能不千方百计挖掘、使用千里马是也。反观国企，其所有人为全体国民，表面看高大上，其实主人群体面目至为模糊，故而谁也无需向其负责（实际上想负责也无法负责），任人唯亲唯贿唯权势现象严重。故而在国企之中，小马拉大车、大马拖小车现象比比皆是，人心涣散，士气低落，其竞争力不及私企明矣。

高梦旦言公司犹国家也，反过来，国家犹公司也。国家的使命便是为民服务。在一个民主制国家中，领导人由民众一人一票选出，他不得不时时刻刻倾听民声，尊重民意，千方百计把政府的事情办好，而为了让民众满意，则不得不任贤使能，让什么马拉什么车。否则，一旦出现小马拉大车、大马拉小车之现象，必将导致效率低落，民怨沸腾，自己的位置不保矣。反之，任何类型之专制政府，不用担心民众不选他或弹劾他，手中握有绝对之权力，而绝对之权力必将导致绝对的腐败（阿克顿爵士语）。为了巩固这得来不易之绝对权力，必将大量使用自己信得过的人，唯亲信是用，而那些被亲近被信用之人中，可能会有一两匹千里马吧，但因为标准是可靠好用，而可靠好用的最佳表现方式便是听话，唯上司马首是瞻，而世上只有德才欠缺者方听话好使。如此说来，在专制统治下，千里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的现象比比皆是。这不仅仅是千里马自己的悲剧，也关乎全体民众的福祉。自此角度来看，生活于专制统治下之民众，比之生活于民主体制下的民众的幸福指数，无疑大大落后矣。此点，观之已经倒台的苏联，与今日之朝鲜可知矣。在苏联，大清洗、劳改营与大饥荒并称，即以我熟悉的作家而言，富有才华之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备受打压，索尔仁尼琴干脆被投入劳改营，而善于大唱颂歌的逢迎之辈则高居作协领导位置。今日之朝鲜，我虽未去过，但其社会内之不公不平现象则可以想见，再加上其穷兵黩武，饥荒连年不断，民不堪命矣。

在君主专制统治下，韩愈将公平寄托在不常有的伯乐身上，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人类发展至今，终于摸索出了一套相对较好的办法，即民主制度，在此制度下，公平公正可得到最大程度之体现，而千里马们，不再依靠伯乐而依靠制度，就能吃饱喝好，才美毕现。而众多千里马之涌现，无疑又将带动着整个社会快速向前发展是也。韩文公的“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之困局，至此方才能得以破解。韩公如地下有知，当含笑点赞矣。

二O一七年九月廿四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