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遥远的向日葵地》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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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年代的女作家中,南京的黎戈与阿勒泰的李娟都是我的心头好。

李娟出生在新疆,多年生活、劳作在阿勒泰,她以巨大的耐心洞察着,以细腻的情感书写着,那片辽阔大地上一切与之相遇的生命。李娟笔下的天地,其壮美已经超越了自然本身。如同《瓦尔登湖》之于梭罗,内华达山之于《夏日走过山间》的缪尔,阿勒泰就是李娟文学生命力的源泉。她是那片土地上的生命之一,她聆听着万物并不轻易向人诉说的秘密,在她日复一日的生活里,自然早已将自己的力量与光亮融入她的血脉。

“走啊,走啊,我想,若不是穿着鞋子,脚下大概很快就长出根了吧?若不是穿着衣服,四肢很快就长出叶子了吧?”

当我在郊外的夜晚望见满是星星的夜空,当我站在高山听见山谷里的风声,当我站在望不到边际的原野,我就明白李娟为什么如此动人。与向往自然而暂时将自己置身其中的作家相比,李娟是幸运的。她也未曾辜负这份自然的馈赠。她把身处自然之中承受的一切、觉知的一切,用清新、明亮的文字传递给我们,诉说不尽。

李娟的文章中记述了许多哈萨克牧民。他们在辽阔的大地投下黑色的身影,即使自然环境恶化,外在社会进步带来冲击,他们的身影越发纤细孱弱,却是朗朗晴空下永不会被大地吞噬的存在。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阿勒泰深山牧场,以古老艰辛的方式与大自然生死相依。有的牧人转场路过李娟和妈妈的杂货店,一面之缘,风尘仆仆地消失在远方。有的人,比如扎克拜妈妈一家,与李娟历经寒暑跋涉,朝夕相处度过了艰辛迥异的游牧转场生活。他们乐观、质朴、坚毅、热情,为自然之壮美渲染上心灵的色彩,使阿勒泰在李娟笔下成为独特的精神象征。

李娟的书,我从未错过一本,而且每一本都读过不止一遍。有时心烦意乱想拿本书压压邪气,非李娟不可。读过两篇,气息顺遂。喜爱李娟这么多年,始终不能将自己的感动诉诸文字,我想,多数人的文字在李娟面前都会变得羞涩扭捏吧。李娟的文字自成体系,学不会,也没法教,原本普普通通的字词,经她排列组合,绽放出本意之外的光亮。李娟的文字扎根在大地,那辽阔苍茫的大地,唯一的主宰是天地间最磅礴雄厚的力量—生长。于是她的文字,就是大地所能生长出的一切美的抽象。

十年前,李娟的妈妈在阿勒泰戈壁草原的乌伦古河南岸,承包了一片贫瘠的土地,种植向日葵。李娟的新书《遥远的向日葵地》中有几张照片,那片土地在晴空下荒凉、沉默,几乎没有生命的痕迹,李娟的妈妈在挖地窝子,外婆穿着厚厚的黑袄,坐在一个纸箱子上,潦草地吃饭。我绞尽脑汁也无法想象,在这一片背弃之地,向日葵的种子如何抽芽生长,更不要说绽放金色的花盘;李娟的妈妈如何翻越孤独的山崖,更不要说生活、劳作,为渺茫的收获献上耐心与体力。

看着照片,那定格于画面的荒凉仿佛永远不会改变,九十多岁的外婆将进一步被孤独与辛劳损耗。我抹了一把眼角,赶紧一头钻进书中。我相信李娟一定会书写生命的奇迹,属于向日葵的,也属于妈妈的奇迹。即使颗粒无收,她也一定会平静地告诉我,这本就是自然。大地不管人类有何种企图,永远只顾自行其道。

“葵花苗刚长出十公分高,就惨遭鹅喉羚的袭击。几乎一夜之间,九十亩地给啃得干干净净”。李娟的妈妈买来种子补种,“然而地皮刚刚泛绿时,一夜之间,又被啃光了”,她咬牙再补种,依然被鹅喉羚啃光。伤心透顶,投诉无果,只能第四次撒下种子。

“外婆拄杖沿着地坑一侧的通道艰难走上地面,转身四望,快要哭了。她九十多岁了,一生颠沛流离,数次白手起家,仍难以接受眼下的荒凉。”

我不断问自己,这孤独近乎绝望的生活,分明就是一粒种子落入戈壁的石缝中,何日见天,又何日迎风?可为什么李娟并不书写妈妈的孤独?

合上书的那一刻,我发现答案原来如此简单:“孤独”在妈妈的生活里,根本微不足道啊!

我关注她是否孤独,是因为“我”会孤独。坐在明亮舒适的房间,连照片里的荒凉,也让“我”为汹涌的孤独感而战栗。“我”惧怕孤独,是因为“我”不需要为向日葵的每一寸生长负责。但李娟的妈妈只有劳作,只能劳作,不为感动谁,也无需用金色的花盘为自己加冕。

“轮到我家用水时常常已经到了半夜。我妈整夜不敢睡觉,不时出门查看,提防水被下游截走。后来她干脆在水渠的闸门边铺了被褥露天过夜。”

“我妈日夜忧心。她面对的不但是财产的损失,更是生命的消逝。亲眼看着一点点长成的生命,再亲眼看着它们一点点枯萎,是耕种者千百年来共有的痛苦。直到八月,熬过病害和干旱的最后几十亩葵花顺利开完花,她才稍稍松口气。”

不仅要耕种劳作,搬家时,李娟的妈妈把两条狗和家里所有的鸡鸭鹅兔都带上了,花也没落下。

为什么养鸡?妈妈说,“老子就是看着高兴!”

为什么养鸭,妈妈认为商场的羽绒服用的不是好毛,自己养得才放心。

为什么养鹅?耕地旁边有水渠。

为什么养兔子?“兔子依恋我妈,源自生命之间最孤独的引力吧”。

妈妈最疼爱大狗丑丑,但李娟说它是闯祸精。它把万亩耕地上能找到的鞋子都叼回家,动不动就逮鸡玩,追赶鹅喉羚的时候,它踩坏的花苗比鹅喉羚啃掉的还多。李娟嗤之以鼻,“它有什么好!”李娟的妈妈想了想,“它陪伴了我!”

在妈妈身上,坚硬的生命力始终包裹着善良、乐观与阔达,这些小小的内核,柔软明亮,把开口闭口自称“老子”的妈妈照得通体发光。不管是在富蕴县经营小杂货店,还是在乌伦古河南岸耕种向日葵,妈妈的生活始终喧哗热闹,辛劳与繁忙升华出盎然生机。她仿佛拥有地下庞大的根系,动不动就能长出枝枝叶叶,填满了我眼中最后一线孤独。

有时候我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谁打动了我?是李娟的文字,还是李娟的妈妈?

“她双脚闷湿,浑身闪光。再也没有人看到她了。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她脚踩雨靴,无所不至。像女王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很久很久以后,当她给我诉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她眉目间的光芒,感觉到她浑身哗然畅行的光合作用,感觉到她贯通终生的耐心与希望”。

李娟的文字给真实、粗粝的画面镶上金边儿。李娟并非要美化甚或掩盖那粗粝,恰恰相反,她不含分别心地尊重它,观察它,从那粗粝中抽取出生命之美,用它自己的光芒照亮它,赞美它。

最终,百亩葵花地收获了二十几吨葵花籽。我心里,无法用金灿灿的盛大场面覆盖这片土地荒凉的起点,甚至收获显得有些不真实。在那荒凉孤绝之地,金色的收获当然是奇迹,但倘若收获并不存在,那么奇迹也当归零吗?即使大地自行其道,不馈赠点滴,但李娟的妈妈本身就是奇迹,我想。最打动我的,正是她存在并努力地生长啊,这奇迹已经强大到无需任何收获来加持。当然,我从第一篇就祈盼着,一定要丰收啊!

如果有一万种方式书写李娟妈妈在孤独艰辛之下的生活,李娟的选择如同灿烂的阳光,它平等地为万物赋予亮丽的光泽。大地上,一切艰辛与阻碍都理所当然地存在,但同时也蕴含着与之相对的智慧——每一粒种子都深谙水分和养料埋藏在哪里。

在遥远的阿勒泰,如是。在我的生活中,又何尝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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