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立东(加拿大)著 长篇小说《苦楚至暂》 Momentary Troubles
第01章 邂逅沪杭线
连载03
忽然,他下意识想起,刚才读过《追忆似水流年》的一段话:“死亡的念头,如人们所感到的那样,使我的爱情黯然失色,那么,很久以来,对爱情的缅怀,却又帮助我,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不由得一阵伤感,作为军人,他已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不惧怕死亡,但他渴得到真挚美好的爱,有幸福温暖的家。快到而立之年的他,还没谈过恋爱,常在心里构思着理想中的她,为自己的婚事祈祷。
那年,他刚从法国学成归国,到笕桥航校任职。有人给他介绍一位杭州丝绸商的女儿。那位千金,相貌上好,身段窈窕,妆容精致,身着绫罗,言谈话语,不离沪上摩登洋货,津津乐道好莱坞电影里的女主角。她对他的内心世界,毫无兴趣,只关注他的留洋背景,空军的优厚待遇,尤对航校教官眷属能住洋房别墅,羡慕不已。
与丝绸千金的见面经历,使他放弃相亲,决意自己找寻梦中人。他边祷告,边等待,相信主的应许,先求神的国和神的义,属地东西,不必渴求,会如影随形而来。
看着眼前的颜宝惠,他心想:“她,是不是我等待多年的那位?从谈吐、举止、气质来看,是我喜欢的那类。但不知,她是不是自由身。”
他知道,思想是无声的语言,思想发出的电子,能进入心有灵犀者的灵魂。他担心,他的想法,发出信号,让她收到。
“快停止思想,别再想她,她知道了,有多尴尬。”他心想。
火车要进笕桥站了。
在笕桥下车的旅客,开始着急整行李。
徐永道想起,诗人徐志摩在《沪杭车中》说:“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光阴似箭,逝去不返,但活的人,却爱追忆似水流年。”他心想。
他拿定主意,下车前问她:“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八月,正是台风和暴雨造访笕桥的时节。
火车进站前,电闪雷鸣,暴雨如瀑。
他站起来,鼓起勇气,伴着雨声,说:“颜小姐,与您相遇在沪杭线,令我相信,人生是被神迹充满。您读的《悲惨世界》,竟是我从法国带回的,期待与您谈珂赛特的命运。我们,再相遇机率有多少?”
“零与百分之百之间。”她答。
“这个数字,可以是百分百吗?”他问。
“不知道。” 她说。
“您在杭州待多久?”他问。
“三天。”她答。
“我们会再见面吗?”他问。
“不知道。”她答。
“凭我直觉,还能见面。”他正说着,笕桥站到了。
停车时间,只几分钟。他想问她要通信地址,可书生自尊,使他开不了口。他欲言又止,车就要开了,他提着皮箱,快步走到车门,回头望她一眼,车开之前,才跳下车。
她,看着他离去,颇感失落。矜持,使她只以目光送别他。
从上海到杭州,一路上,他话虽不算多,给她的好感却加添。他主动陪她禁食,以无声的默契,陪着她阅读,让她对他产生一种亲人般的信任感。尤其刚才,下车前,他与她的交谈,使她对这位轰炸机教官顿生仰慕,她敬重他,为国从军。他说,期待与她谈珂赛特的命运,使她感到心动,她想对他说:“我也是孤女,也是珂赛特。”
她有英雄情结,欣赏正义勇士,佩服带以色列百姓跨约旦河,北伐南征的约书亚。
他下车前,她已对他有好感,心里很想再见这位轰炸机教官。
她不确定,这种感觉,是否爱情。
六年来,她一人在美国求学,形单影只。再回上海,家已不在。暂居哥家,哥嫂待她虽好,终究寄人篱下。她渴望有自己的家,与她同龄的中国女子,早已为人妇,为人母了,她深感失落。
火车将开出笕桥站,她若有所失,坐在窗前,看着站台外,蔚蓝的天,忽见飞机,钻出云层。
她马上想起,刚下车的他,轰炸机教官。
“天上的飞机,也许有一架,是他开过的轰炸机。”她正想着,忽然看见他,在雨中跟着火车跑,一面跑,一面向她挥舞手帕。
她举起手中的书,向他示意,冲他微笑。
他跟着火车,跑了很远,两条腿,终于没跑过火车轮。
他的身影,消失在她视线外。
她望着窗外,心里满是哀。
他拿出百米赛跑速度,追着火车,跑几百米,汗水湿透军衣,雨水溅一身泥,最终,还是被火车甩掉。
他自责说:“你这教官,真是没用,在火车上,一天和她在一起,竟没要到她的地址。”
懊恼中,他忽然想到,有办法找她,让好友林浩恩问他妹妹林沐恩要,就可得到她的地址。
转念一想,又觉不妥,现在他还不想让林浩恩知晓自己在追求颜宝惠。
他感觉,她身上,有磁力。理想的妻子,正是颜小姐。
以前,他只是构思,梦中人的轮廓。见到颜宝惠,轮廓被定格。他是那种一旦认定方向,便矢志不渝,心无旁骛,坚持到底的人。专注的特质,渗透在他生命每个层面。
他未谈过恋爱,只因未遇到意中人,宁缺毋滥是他的底线。
在他看来,与不能令他动心的女人在一起,还不如与书为朋,以笔为友。他相信,人读的书,经历的事,所信的道,已在灵魂深处,形成磁场,遇到特定人,就互相吸引。他和她,彼此吸引,使他们相遇在沪杭线上,不早不晚,恰在合适时间地点。
杭州城站快到了。
颜宝惠的叔叔,她父亲颜振山的堂弟颜振海,到车站来接她。
颜振海,是上海万福源美食店杭州分号的经理。颜振海的哥哥颜振江,是上海万福源美食总店的经理,去年过世,由女婿接替管理。
颜宝惠读中学时,暑假常随父亲颜牧师来杭州布道,住在叔叔颜振海家。去美国留学前,她随父来杭州,与叔叔婶婶道别,至今已有六年没见面。
宝惠在父亲颜牧师去世后,才得知父亲身世。父亲颜振山,浙江金华人,父母是农民,除了种地,农闲时帮本地商号腌制火腿。振山八岁时,父母死于伤寒,在上海万福源美食店当经理的叔叔颜福根,把他带到上海。振山到上海时,叔叔的长子振江九岁,次子振海五岁。
振山九岁,适逢神道学校、培雅书院、度恩书院合并的圣约翰书院开学,住校学生免学费,还免书本、文具、衣食,他叔叔把儿子振江和他,一起送到圣约翰书院。快毕业时,振山信耶稣并受洗。
振江与振山,从圣约翰书院毕业后,各走不同人生路。
振江在万福源美食店,帮父亲打理生意。当时的万福源,经营金华火腿,茶叶,花生,笋干,香菇,香榧,毛栗子,炒红薯条和店里自制的以大米为原料的糕点。后来,食品种类越来越多,有南北干果和各地糖果糕点蜜饯及特产逾百种。
振山在上海找到一份洋行工作。礼拜天,他在思主堂教会礼拜,礼拜三,礼拜五晚上,到教会参加祷告会,在查经班学圣经,空闲时随牧师下乡布道。振山被思主堂牧师看中,培养他做传道人,他本人也有从主而来的呼召。不久,教会送他去美国读神学院。二十七岁时,振山获神学硕士,被按立为牧师,同年仲夏,回上海思主堂,辅佐新任牧师汪磐石。
在思主堂教会事奉时,颜振山认识汪牧师十九岁的小女儿,上海裨文女塾毕业,在教会司琴的汪爱贞。他们很快发现,彼此心心相印,是祷告中向主所求的那位承受生命之恩的人。当年圣诞节,振山与爱贞在思主堂举行婚礼。婚后一年,长子颜宝光出生。婚后第八年,生长女颜宝怜。汪磐石牧师退休,颜振山接替岳父,成为思主堂的主任牧师,常到外地布道,宝惠是在他去杭州布道时收养的。
颜宝惠从父母的爱情故事,看到希望,她相信祷告的力量。她相信,主也会听她的祷告,赐她美好的婚姻,温暖的家庭。
去美国留学前,在港口分别时,父亲颜牧师对她说的话,存在她心里,多少年过去,还发挥着影响力。颜牧师对她说:“宝惠,从今往后,地上的父亲,我,保护不到你了。但是,天上的父亲,会一直看顾你,你落在急难中,要记得使用天父给你的武器:祷告。向天父祈求,祂必看顾你。每日要固定时间,按进度读经,让主的话充满你。每天读经,就是每天吃生命树上的果子,心里被主的话充满,才能活出主的生命,活在主的话里,行在主的道中,就能得到主的看顾引领。”
列车驶入杭州城站。这个西方折衷主义建筑风格的车站在民国成立前一年通车。因这新站设在城内,杭州百姓称之为城站,取代三十年前叫做清泰站的杭州火车站。
几个日本浪人也在终点站杭州城站下车。颜宝惠故意慢走,远远落在日本浪人后头,随出站旅客走出城站。
这是她首次独自到杭州。在出站口外,她看到不远处,有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肮脏瘦弱的女孩,正在向旅客乞讨,这女孩看上去,只有七岁左右。
眼前的乞讨的女孩,引起她内心的伤感。她想到自己和乞讨女孩本无不同,只因偶然机会,颜牧师收养她,使她在爱中长大,得到良好教育。
她快步走过的乞讨女孩,正要远去时,有声音从她心底发出:“你手若有行善的力量,不可推辞,就当向那应得的人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