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行之： 叔 叔

     

Jean的独立视角

        最早谈及新加坡这座城市，是那年妈妈和叔叔结婚后，妈妈闲聊时说，叔叔在新加坡的小女儿叫叔叔去住一段日子。妈妈说：“是他女儿请他去，我是不去的。”没过两天又听妈妈说，叔叔骂人了！原来叔叔买菜回来，在楼下遇着单位上的年轻同事，所谓年轻同事也是叔叔当年提拔起来的现在已经人到中年的单位领导了。别人听说叔叔要去新加坡好心地随口问：阿姨去吗？就这一句话，叔叔的脸立马沉了下来，说道：“为什么不去！”然后扭头就走。叔叔回家还不消气，忿忿给妈妈说，这人怎么当领导的，就这觉悟！还说女儿都喊了他好多年了，他一直不想去，一个人去有啥意思呀。母亲平静地说着。

        后来我们从妈妈和叔叔的照片上认识了这个国家的样子，鱼尾狮、圣淘沙、绿树成荫、干净整洁。妈妈说，知道吗？这里买东西都是自己随便拿，然后去门口给钱。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见识过超市，也不知道什么叫mall。

        妈妈和叔叔回到我们常住的这座城市后，每天早上叔叔看报，妈妈打扫卫生，然后他们一起去买菜。回来妈妈做饭时，叔叔就在边上倒上一杯酒，一边喝一边跟妈妈讲旁边机关大楼里那些进进出出的人，这个人是谁，那个人又是怎么回事，以及多年来发生在这栋楼里的故事。妈妈还知道了当年叔叔年富力强的时候，叔叔的爱人突然得病，病得来连知觉都没了。那还是物质十分匮乏的年代，叔叔想让病床上的亲人吃得好一点，常常跑老远去龙抄手店买抄手。有一次买回来都到家门口了却不小心掉地上了，叔叔看着热腾腾的撒了一地的抄手，静立了一分钟，然后调转自行车头又去买了一份回来。那时候家里的日子是无声的，无声中，叔叔常常会给自己倒一杯酒，看着病床上的亲人默默地喝，喝着喝着就没了日子的苦味了。这样的日子静静地过了十多年。

        后来，妈妈和叔叔走到了一起。叔叔的女儿挽着妈妈的胳膊说：“阿姨啊，我们就一个心愿，希望你和爸爸晚年幸福。”叔叔家和我们家加起来有二十口人，孩子们一下有了好多姨啊，舅啊的，那时候孩子们最喜欢过年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大堆压岁红包。年年吃完团年饭，走出饭店，叔叔总是拉着妈妈的手，于是兄弟姐妹们调侃地说，各家拽好各自的媳妇，都向姥爷姥姥看齐，全家人开心地哄笑成一团。这样的日子一过又是十多年。

        再后来，我们都习惯了妈妈和叔叔时不时地给我们各家各户送来好吃的，也习惯了一个电话就让他们帮我们接送看管孩子。直到有一天，说叔叔吃饭越来越少了，人也瘦了。妈妈抱怨道，就是喝酒喝多了，谁都说不下。去医院检查，结果是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叔叔呢，既不问检查结果，也不讨论病情，照样整天乐呵呵的。只是不再喝酒了，家里人让吃啥就吃啥，一个高大的倔强老头一下子就变成了听话的孩子。

        母亲呢？当我们终于把目光从叔叔身上收回来时，却惊讶地发现，妈妈选择了失忆！

        叔叔生病后，妈妈一如既往地在叔叔面前像个小女生般地使性子，叔叔依旧嘿嘿一笑；医院里妈妈中午犯困了，叔叔就自己坐到沙发上，让妈妈在床上午休；当我们从医院的病床上叫醒妈妈时，妈妈却说：“没事没事，跟往常一样，常规检查，你们工作都忙，不用来看。”夜里，妈妈突然醒来，看着身边消瘦的叔叔，会摇醒叔叔心疼地问道：“你这是咋啦？怎么瘦成这样。”……一切都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一切都叫我们措手不及，承接不住。

        妈妈和叔叔无法单独生活了。

        接妈妈走的那天，叔叔坚持要送到楼下门口。我们匆匆地拽着妈妈上了车，一脚油门开走，车上人谁也不敢回头看。叔叔的女儿也接走了叔叔，一屋三代人，过着每天要吃六、七顿饭的日子，只为不给叔叔吃饭的压力，让他能不经意地随着大家多吃几口东西。

        叔叔的身体是回天乏术了。叔叔的笑容少了，话也少了。渐渐的，叔叔好像空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了。就这样，叔叔却对我们说：“好好照顾你妈妈，等我好点了，我要带你妈妈去看病，她的病一定能看好！”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磨难都坚强乐观的叔叔，此时再也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叔叔弥留之际，反复昏迷。可一旦苏醒，就不忘招呼来看望他的人喝水，有时甚至只能以手示意。叔叔微微抬起指向人们的手指，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喝、喝、喝水。”然后又指指自己说：“我、我，这是、自然规律……”

        叔叔走了。在世时他遵循着自己的做人原则，离开时遵循着自然规律。子女代表在叔叔的告别仪式上最后一段话说道：“父亲一生为他人着想，要知道今天有这么多老同志前来为他送行，会不安的。让大家受累了，谢谢大家。”

        叔叔，一位和善而伟大的老人，在我们心中留下了一座永不磨灭的丰碑。

                                  201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