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车记

面包车上，幺爹悠闲地开着车。我、涛叔两人坐在第二排的座位上，座位旁还有一只木制小凳，哥哥上车最晚，面包车驶进临时便道之后便一直抱怨路太颠簸而木凳又太硌屁股。姑姑和两个妹妹坐在最后一排。车太摇摆，我们都感觉有点头晕。至于副驾驶位，常年由日渐发福的姑父占据着，除了父辈的长辈，无人愿意或胆敢与其争夺。

原本到姑姑家只需要经过一个小镇，不足二十里车程，新世纪初全市交通线路大修整，以往在半山腰生生炸出的一条两车道公路被弃用，由沿河岸平坦地带新铺的一条宽阔的草油路取代。地震时半途的一座大桥被震塌，而桥的另一端就是姑姑的家。夏季汛期，临时便桥时常被河水冲塌，半山腰的老路在清理了滑坡土石后担负起了沟通路尽头的小镇与外面世界的重任。就算只是去不远处的姑姑家，也得翻山越水，在老路上沿河谷绕一个「门」字形，途径四个乡镇，横跨「 门」上一点的另一座大桥，才能迂回抵达。

姑姑计划着到家之后做什么菜，后箱里有奶奶新蒸的馒头和包子，还有发好的辣腐乳和腌好的萝卜干。

窗外变成了几座土屋，一个简陋的屋棚外堆着暗黄色的锯末，屋棚里的人正在切割一根根的新鲜木头。快到一个大弯道了。

突然之间车子猛的向右晃了一下，我撞到旁边的涛叔，哥哥则直接从小木凳上斜着一倒，凳子被挤到一边，一屁股栽到了原本凳子待的地方。面包车差点撞到路沿上的水泥墩上。

姑姑惊得发出了标志性的沉着老练的「哈呀」声，惊吓的情绪夹杂其中，被两个妹妹的尖叫声盖住了。

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车又加速了。发动机发出和它使用年龄不相配的轰鸣声，车窗随着崎岖的山路猛抖，脚底像是踩着一双铁制的轮滑，在一层晒干的豆子上加速滑行。

姑姑叫幺爹开慢点，幺爹没应声。

车加速开了大约两百米的距离，追上了另一辆面包车，幺爹没有减速，打亮了转弯灯，很快超过了那辆车，回到右边的车道，然后才开始慢慢减速，逼停了那辆车。

电影里常常有警车追捕嫌犯的桥段，警车把嫌犯追到绝地，就在嫌犯紧张地左顾右盼寻找出路时，警车的四个车门会同时打开，特警用移形换影的技能同时出现在四个车门外。对，就在面包车停下的一瞬间，前面两扇车门短促的开门声，并着后面两扇车门稍长一点的滑轮声，涛叔越过我的身子，和幺爹、姑父、哥哥同时下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瞬间抵达了被逼停那辆面包车的驾驶室门口。

眼前一连串的画面甚至让我以为真的是在拍戏。我也很快下车，幺爹刚好把对方的驾驶室车门打开：「你还想锁门？你虾子在弯道上超车？你不要命啦？！」幺爹说完这话的时候我已经在他身边了，姑父早已凑上去，正伸着一双手捏着那个司机的脸，年轻的司机被捏得一脸无辜的样子，又满眼歉意的尽量保持温和。

「你妈哟，你考驾照了吗？」没有驾照的涛叔被姑父的身子挡在第二梯队，踮脚凑上头去问。

不知道确实知道了弯道超车的错误还是被眼前的阵势吓到了，坐在副驾驶上的一个年轻女人急忙道歉。司机的脸仍然被姑父捏着，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挤进人堆挡在姑父面前，害怕打起来，妹妹也吓得伸手去拦她父亲，说「爸，把你手放下来！」我看见姑父收回了一只手。

幺爹继续反复盘问对方是不是疯了，怎么胆敢在弯道上超车。姑姑拦着他，不让他有更疯狂的举动。

对方后座上的亲戚往驾驶室凑，也在拼命道歉。我被姑父和幺爹前倾的身子挤得失去平衡，努力挺着身子还是靠在了对方司机的身上。姑父终于又收回了另一只手。

「对不起对不起，我确实没注意。」对方司机的脸颊终于解放了。

「你这种行为简直就是马路杀手！」幺爹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终于站直了身子，转过脸去看，对方司机的脸也终于能表达歉意了。

「每一次都要注意！生命是开玩笑的吗？」幺爹的怒气快褪完了。

涛叔和姑父开始往前走，姑姑带着两个妹妹跟着他们，我和哥哥跟在幺爹后面，陆陆续续上车了。

「我爸喃，你还说别人是马路杀手，你把车开那么快，吓死我了。」妹妹对她父亲抱怨说。

「我还不是为了给他个教训，你们不拦着我，我就给他落在身上了。」幺爹维持着威严，一边说一边启动了车子。

面包车继续颤动，与每一个夏日傍晚的平凡行驶无异。路边菜地里的蔬菜蔫搭搭地弯着身子，玉米林顶端的花穗早已干枯一片，未成熟的玉米棒子躲在一片深绿之中，须子正慢慢往外生长。山上的树享受着一年里最茂盛的时光，拼命给它们的果实积攒能量。如果站在树下，能听到山风和河风交替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野莓和浆果躲在树下的灌木丛里，一场雨之后，雨水冲刷掉树叶上累积的灰尘，野果们的颜色便显得更加鲜艳。但蛇泡是万万不能碰的，听说这种长在地表生着鲜红色果实的植物是蛇的最爱，如果有小孩摘了拿去玩，晚上就会有蛇钻到他的枕头里去。小时候我见过一颗剩下一半的蛇泡，确实像是被什么东西咬过，从此便深信不疑。往河谷深处去，河滩袒露着灰白色的沙石，齐人高的芦苇丛在每一片湿润地带随风摇晃，运气好的话甚至能看到飞回来的白鹭从芦苇丛里升起来，在河谷上空盘旋。黄灰色的河水在每一个转弯处打着安稳的旋。多年以后，一群白鹭确实飞回来了。

后面的车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在不远处的一个岔路口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姑父抽了一张卫生纸，一边擦手一边嫌弃地抱怨：「那娃脸没洗干净，捏了我一手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