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奶奶,有太多的记忆贯穿于我的幼年至现在,然而在心血来潮想要写一些文字的此刻,那些在脑海潜伏已久的话语顿时齐头涌出,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便从最俗套的说起吧。
奶奶生于1928年农历七月十二,也就是八十七年前的今天,戊辰年庚申月戊戌日。那一年蒋先生在1月正式恢复北伐军总司令的职务,10月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和国民政府委员会主席,从此正式确定了自己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地位。而那一年出生的名人中,有朱镕基,李鹏,钱其琛等深刻影响着中国进程的政治人物,也有已经持续多年占据华人首富位置而今年刚被大陆王健林超越的李嘉诚这样的顶级商人。作为他们的同龄人,与这些著名的重量级人物相比,奶奶不过是一个被滚滚历史淹没的沧海一栗。
然而不管地位如何悬殊,经历如何不同,他们都毕竟一起从那个年代走到了现在,一起经历过那个斗转星移的世事变迁。
而今天,八十七年过去,中华大地也从战火连天走到祥和安宁,我的奶奶,也迎来了她虚八十八岁生日。
这本身便是一个值得自豪和傲娇的传奇。
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村劳动妇女,奶奶和千千万万从旧社会走进新时代的人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在那个风起云涌战乱频发的时代,他们属于最不被重视的那类人,个体的命运完全无法由自己做主,他们散居在这个国家最偏僻的地方,任劳任怨地过着自己平凡且普通的人生。
外面的世界再喧哗,却似乎与他们无甚关联。
而我们曾一起度过的那些岁月终究远去,现在想来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但有些情景却依旧清晰:那些初一早上顾不得晚睡的困倦挣扎着早起给奶奶拜年的春节,无数个吃过晚饭守候在星光之下听奶奶讲故事的夏夜,那些和奶奶一起剥花生揉玉米直到手指酸痛的秋黄季节,那些屋外飘洒着鹅毛大雪屋内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吃晚饭的冬夜,以及那些无数个睡在奶奶床头听她讲故事的晚上。
那时候的天空是蔚蓝的,月亮是皎洁的,星星是善良的,而奶奶是健谈的。我对这个世界的最早认知,以及由此被激发的对生活的奇妙兴趣和诸如喜怒哀乐这样的人类正常的情感,也许就是源于童年里听奶奶讲起的一个个故事。《白蛇传》里的法海那么讨厌,白娘子温柔善良,许仙楚楚可怜,幼小的我那颗善良的心灵常为此充满着淡淡的忧伤,很久很久都无法平息;《狼吃小孩》里狼外婆是如此可怕,奶奶自顾自的口若悬河,我却吓的躲在被窝里直哆嗦;而曾经凝聚在法海身上的厌恶在《牛郎织女》里被直接移植到了不通人情的王母身上;甚至,在听完《梁山伯与祝英台》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的脑海里总是有一对漂亮的蝴在漫山遍野的花丛中蝶飞来飞去,直至消失不见。
在无数个有故事的深夜,奶奶讲完睡着了,我那颗小脑袋却还在继续想象,好像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白素贞真的就被压在雷锋塔下面;那片黑的看不见五指的森林,真的有可怕的狼外婆;每每在七夕的夏夜抬头仰望星空,我都努力睁着眼睛寻找隔开牛郎和织女的银河,好像真的能看到他们在鹊桥相会;而在鲜花浪漫的春天,每当看见翩翩飞舞的蝴蝶,我都会以为那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嬉戏相伴呢。
随着年岁的渐长,电视机随着改革的春风在那所村庄逐渐普及,《新白娘子传奇》开播的时候,乡村竟真有千人空巷的感觉。那时村里供电不稳定,会不时发生停电的事情,每每这时,我们一群小娃都会跑到有电瓶的人家,乱哄哄眼巴巴地聚在人家的电视机前面,看漂亮的白娘子。而素来惧蛇的我,竟也在不知不觉间不认为那动物有什么可怕了。
再后来,那些从奶奶那里听到的故事都陆续被拍成了电视或者动画,我都抱着极其认真的态度一一看完,一个都没落下。然而每每看完后却又觉得失望和沮丧,从听说到看见,那些在我脑海中珍藏多年的画面终于化作影像呈现在我的眼前,却总感觉似乎缺少了什么,有太多自己曾想象的语言、想象的情意和想象的画面,被屏幕具化,虽也很美,但那终究是导演的,却不是自己想象的模样。
我想,这也许就是翻拍小说屡屡受到原著小说读者苛责的原因吧。其实这也难怪,能够给予人们想象的东西才会充满着神奇的力量和魅力,这是那些被局限于某种画面的电视剧所无法给予的。
那些具体的画面随着岁月的流逝很快模糊,但却依然清晰记得从奶奶口中听到的那些故事,那些充满着无数想象的填满了整个童年美梦的故事。
多年后的某个夏天去杭州旅游,在雨中的西湖泛舟,看着徐徐靠近的雷峰塔,我竟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奶奶讲的故事。虽然那时我已经不再相信白娘子真的被压在了这座塔下,事实上,从初中读到鲁迅的那篇《论雷峰塔的倒掉》时我就已经明白,所有的神魔鬼怪,都不过是传说。然而即便如此,在那一刻,看着四周青绿的西湖,我仿佛听见了白娘子那幽怨的歌声“西湖的水,我的泪——”。说来也十分凑巧,我们初登船时还算晴朗的天空,此时竟突然下起了大雨。是白素贞在哭泣吗?而法海和尚,你看到了会感动吗?
等到靠近塔前,看着在山头高耸的塔尖,我竟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多年前那个奶奶给我讲述故事的晚上便已经和它相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种熟悉且神秘的感觉一直都在脑海萦绕,直到那一天见到真实的景物。
那时的故事已经不再重要,我只是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她在那个闪烁着星光的夜晚给我讲的故事。
而那些曾经的熟悉和神秘,在现实与梦境的交替之间来回交互辉映,然后随着小舟的渐渐远离和塔一起慢慢消失不见。
化解一份心愿,竟需要这么久的时间。
我无法知道已经走过了八十八个春秋的奶奶脑海中的西湖和雷峰塔是什么模样,然而随着她的年岁渐高和身体的每况日下,也许终其她这平凡但漫长的一生,怕也是不会再有机会见到这些场景。那些她曾无数次和我们讲起的故事,或许,再也不会有人听,只能任由记忆残留在她的脑海里,直至完全消失不见,只剩下空白一片。
作为一个普通的劳动妇女,奶奶似乎没有别的爱好,而我所能想起的,也不过是很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她带着我去好几里之外的寨子看搭台唱戏。也许他们那个年代的人都爱好戏剧,就像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流行歌曲一样。一起去的还有同村里几个伙伴的奶奶,我们一路上有说有笑,徒步穿过了好几个村庄,走了好远的路程,就是为了听一场那时我浑然不知的戏曲。那天的那里有好多的人,人山人海,四周一片嘈杂,几个花脸在台上唱着听不懂的京剧,索然无味的我很快就困了,不自觉间就躺在奶奶的怀里睡着了。
等到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天已是黄昏,戏剧早已结束,人也渐渐散了,瓜子花生壳撒满了一地。我不情不愿地被奶奶拉着,和一起来的老乡,迎着太阳的余辉,向自己的村庄走去。
直到上小学,我还经常和奶奶睡在一起,似乎已经习惯成自然,我想,那是我踏实的依靠。然而如今回想起来,却又不免感伤,因为常年在外,已经有多年没有和奶奶同居一房。而无数个那些我曾经无比渴望回味的故事和听故事的漫漫长夜,也是越发的远去了。
关于那间童年记忆里的祖屋,我依旧清晰地记得年少的我在其后屋用树枝划下稚嫩的”这是***的家“几个字。我不知当时的自己是想炫耀自己可笑的书法,还是向过往的路人昭示这是奶奶的家,总之,石沙滚滚落下,多年过去,只剩下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迹还清晰地留在记忆里。
后来小姑结婚,只剩下奶奶一人,随着岁月的无声逝去,连那座老屋也终于老去,渐渐老态毕现,墙壁斑驳陆离,到处都是裂缝,真正成了一间危房。随后,奶奶搬去我们家,在拐角的那间房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接着又搬到楼上,后来又搬下来。那段重新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光,又开始变得温馨有趣了。
老屋如今依旧还在,只是我已经多年未见。前几年回了趟老家,在自己家的那座长满了荒草的院子外面看了看,见到了几个旧时的长辈,而幼年时和奶奶经常住的想必已经破乱不堪的老屋,我竟忘记了。
孩子自有孩子们的乐趣,有自己的世界。而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未知的秘密需要我去探寻,我终究要去上学,尤其是随着初中后开始住校,我和奶奶的相处时间还是不可救药地渐渐少了。而奶奶,却也只能依旧日复一日地活在自己陈旧的世界。
时间会冲刷许多东西,人的回忆也会渐渐的顾此失彼,那些散落在角落里的太多记忆早已布满灰尘,随风而去,然而那些曾让自己铭刻的感动和美好却被选择性地留在脑海里。
似乎这便是支撑人类幸福活着的秘诀。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是一样,那些成长中或大或小的甜蜜,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无论岁月多么久远,永难忘记。
由于从小和奶奶在一起的时间较多,我自然和奶奶非常亲近,她是我无比尊敬的祖辈,我想,那绝不仅仅是她讲的那些我记忆多年的故事,也绝不仅仅是在空旷的童年有她悉心的照料和陪伴,而是在成长过程中她一直的相依相随和亲切关心。
准备去大学报到的那个下午,奶奶帮我收拾衣服,整理行囊时看到一条破洞的裤子,顿时感伤地对爸妈说:“辉娃儿去上学竟还穿着这样的衣服,看着让人心酸。”其实,那是一条被我故意剪了几个破洞的短裤,然而奶奶当时认真的神情,以及之后她屡次对别人谈起这件事时哀伤的表情和话语,让我在以后每次想起时都感动无比。
及至后来我们全家搬到城里,奶奶仍旧长时间地住在家里的那座院子,直到我大学毕业。
大学那几年里的每年寒暑假,我都会回去和奶奶住上一段时间,而每每回想起那段时光,我都有发自心底的深深依恋和回味。
那时已经七十多岁的奶奶依旧尽可能地做一些农活,她在园子里种了些蔬菜瓜果,看到她忙来忙去,有时我会和她一起去给它们浇水,在那些阳光洒的肆意的已经退暑的夏天的黄昏,奶孙俩迎着金色的余辉蹲在菜地里,走来走回,汗水不自由地洒落下来,浸入土地。而那些被汗水浸透的瓜瓜果果,会被奶奶巧妙地烹饪,陆陆续续地成为我们的盘中餐,诸如南瓜煎饼,香喷喷的油膜——我和几个表妹一起,大快朵颐,好不美味。
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重体力的活儿奶奶终于还是干不动了,在那个没有自来水的乡村,饮水不得不靠手动压井,而这也成了我每次回去都要做的功课。找一个安静祥和太阳即将要下山的下午,蝉鸣阵阵,绿树茵茵,我光着膀子连续地拎好几桶水,待到浑身是汗,水位就一点点地上升,直到紧紧地挨着缸沿。
一缸水奶奶要吃上好多天,而每次临走前,本就十分拮据的她总要硬塞给我零花钱,那时的我当然不会去想没有任何收入的她要多久才能积攒到那个数目,我只是一再地推辞,却又一再被她塞进我的荷包。
我大学毕业,奶奶也是快近八十岁的高龄了,她走路渐渐变得迟缓,一个人住在偏远的老家,终究不再让我们放心,于是便想着把她接到城里,而甚少出过远门坐过汽车的奶奶,每次上车便晕车,看着她难受的样子,我想,或许惯于在土地上行走的她对脚下的土地有了太多深厚的依赖,以至于一旦离开便浑身不自在吧。
奶奶来到了城里,家里便又变得热闹了,不过遗憾的是我已经参加工作,一年难得能够回去几次,而每次回去,我总会坐在她的床头,静静地听她说话,不时地搭上几句,而每每那时,奶奶那张爬满皱纹的脸顿时会舒展开来,露出难得的生动的神采。
毕业十年,我结婚,继而生子,做了父亲,奶奶也一路健康地走到了八十八个冬夏,只是自然规律终究还是不可抗拒,她的身体渐渐不如以前。她会经常胸闷,会不间断地吃药,有好几次情况一度十分危急,不过幸好最后转危为安。她的听力渐渐变弱,视力开始老花,记忆力也在慢慢衰退,以前那个走来走去总也闲不住的老人,终于不再能够自如的行走。而每当看到她佝偻着缓步向前的背影,我都会有难以抑制的心酸。
每天大多数的时间,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床头,或打着瞌睡,或陷入沉思,似乎在回想自己走过的坎坷一生,想那些记忆里的人,那些在老家的邻居和朋友,想老家那片蔚蓝的洁净的天空,想那块自己耕作了几十年的土地,想那些曾经在田地里耕作的庄稼,想那些生根在老屋周围的树丫,想春节时那些到处张灯结彩邻里街坊相互拜年祝贺,想夏天时的那些蝉鸣蛙叫以及定期涨水的河流,想那经过一个季度的辛苦劳作终于收获累累硕果的秋季,想那西北风呼啸而过大雪飘洒河流结冰一望无垠的白茫茫的大地。
也许,她还会想起自己的童年,那里面有她要好的伙伴,在做着他们曾喜欢的游戏;想那些她曾经历过的青春岁月,想那些朝阳般的风华正茂,想那些懵懂且热烈的爱恋,想那些或许不可避免的心酸,想那些她已经遗忘多年的忧愁、泪水、快乐和笑语。
她就那样一天到晚地坐在那里,孤独地想着,想着,甚少说话,却也不是不想,只是可悲的,很少再有能够在她身边静静地听她说话的人了。
奶奶早就成了太奶奶,而我们这些子孙们,也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幼儿自己的事业,想一直陪在她身旁竟已经是种难以实现的奢望了。
然则老则老矣,她那颗关切晚辈们的滚滚热心却似乎从来未曾消减。这些年发生在周围的那些不开心和不如意,因为怕她担心,一则于事无补,二则怕徒增她的烦恼,因此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然而她竟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每每和别人谈起,总也会跟着担心和难过,说到动心处,竟暗自垂泪。
拖着已经衰弱和病痛折磨的身体,她却还依旧记挂着身边的这些人,那些事。
平凡了一辈子的奶奶,依旧坚持着自己不平凡的热心和对子女后辈的关心,继续着自己不平凡的人生。
在今天这个对她而言特殊的一天,晚辈们聚在一起,而奶奶,终于能够享受到久违的热闹,看到那么多热情的笑脸,听到这么多欢快的笑声,而看到那些或满地奔跑或在怀中哭闹的重孙子辈们,我想,今天的她,肯定会笑得很开心,看起来也肯定很美!
异地的我虽然早就计划着回去,却终究因为工作没能成行,只能怀着一颗歉疚的心,诚挚地祝福奶奶,祝福这位走过八十八个春夏秋冬的慈祥老者,能够在以后的日子里,生活的顺心如意,开心快乐。
我会热切期盼,期盼着日子能够早些过去,期盼着能够早些回家,回到奶奶身边,而那时,我又可以像小时候那样陪她说话,一起回想那些她曾陪伴我度过的美好时光。
我会和她说:奶奶,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