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陈玄机有一点说错了,杜白不是杨家的,杜白是淳于家的,也就是说,杜白是父亲派来的杀手。杜白是我父亲的手下,杜白是谋杀我的刺客。
但陈玄机有一点没有说错,那就是我还会再有一次遇刺的可能。
很快我便又一次碰上了刺客。
杀我的人就是我的父亲,对,就是淳于老将军。
父亲亲自对我操刀了。
父亲的快马到我这里的时候,让人通传淳于将军到。我迎出城廓,迎接我父亲大人的光临。
父亲的样子和最后一次他与我分别时没有大的不同。但这一下子就是十几年的时间,我无法断定现在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当然,这是一个很不好说的话,因为,过去我同样不知道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眼前这个老人现在拥兵百万,皇帝对他也忌惮好几分。他是我的父亲。我爱我的父亲。
我将父亲迎进了衙门。将他按在我的太师椅上,然后,我纳头便拜:不孝今日叩禀大人,父亲大人敬禀者,儿淳于棼不孝,忝列于淳于一脉,而未得将淳于家族显耀于世。儿实在罪该万死,有辱列祖列宗。请恕儿不肖。
父亲有点不耐烦,他对我挥挥手说,起来吧,这么假文酸醋的干什么?你现在不是挺好吗?名列朝中大臣,镇守国之要害之郡。位置都跟我差不多了。我在朝为官多年,最后也不过镇守了一个檀州。你不是很好吗?又做驸马又领重镇,作为一个男人你太成功了。我为你高兴。
父亲说完就站了起来,随后便要我领他进我的宅第看看。
我茫然地看着父亲。我不知道再要对父亲说什么,我也不知道父亲对我说了什么。父亲上了马,我也只得骑上马相随。
父子分隔多年,一日重逢,竟没有想象中的感动,让我好生感伤。
当夜无话,我将父亲安排在大开逆旅住下。然后告退。
回到府中,我认真地想着父亲的一言一行,我觉得父亲有点不像父亲了。但哪里不像父亲我又无法知道。我坐下,捧起一杯茶。这时,我的直觉告诉我,要出事了。
事情果真在半夜发生了。
我坐在花园里等着。一声猫叫后,我听到树叶的响动。
我朗声道,哪路的英雄到此,淳于已在此等候多时,请亮相吧!
好眼法,好功夫!淳于公子现在果真厉害啊!
说着话,一个黑衣人跳到了我的面前,蒙面,手上执一把宝剑。那宝剑雪亮雪亮,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阁下夤夜到此,有何见教?
黑衣人说,淳于,休得明知故问,受死吧。
说着,挥剑向我刺来。
我跳出圈外,拔出剑来,架住了刺客的宝剑。我说道,淳于不是怕了别人,淳于近来已经屡遭刺客搅扰,今日又得与刺客纠缠,请你亮出名头来,为什么苦苦相逼?
蒙面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味进攻,我无法再与他说话了,只得抖擞精神,奋起抵抗。
甲士何在?我大声喊道。
听到叫声,甲士们鱼贯而出,将刺客团团围住。
哈哈哈哈哈哈……淳于,你好能干呀,你想以多取胜?我告诉你,你的这批甲士怕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不要叫他们枉死了。
我说道,未必。
这时候,我也很想借此测试一下这些武士的功夫,同时看一看陈玄机对我是不是留了一手。
我跳出来,看着甲士们与刺客打斗。
我要说,陈玄机这个人不错,他确实给了我一些能为我死的死士,而且这些死士个个武功精湛。我觉得刺客已经招架不住了。
就在甲士们将要拿下刺客时,刺客大叫一声,淳于棼,你可以这样对待你的父亲吗?
说着,蒙面人扯去了面罩。
果然是我的父亲——边关大将淳于坤。
我一下子怔住了,这是一种新状态,是一种新感觉。我的父亲要杀我。我的父亲,刚刚过来作客的尊贵的客人,顷刻之间就成了谋杀我的刺客。
我一下子品出了父亲来时那句话的意味:名列朝中大臣,镇守国之要害之郡。位置都跟我差不多了。我在朝为官多年,最后也不过镇守了一个檀州。你不是很好吗?又做驸马又领重镇,作为一个男人你太成功了。
难道父亲也忌惮我的存在,难道父亲会认为我的存在对他构成了威胁,所以他要对付我。
好,好,你淳于棼终于可以向父亲叫板了,你终于比你的父亲更有出息了。
我听出了父亲语气中悲伤的语气。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的父亲。
我对你这么长时间都进行了关注,我没想到你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高手与死士为你效命,好,好。
我说,父亲大人,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对儿子操刀相向?
哼,问你自己吧!你有过把父亲放在心中的意思吗?你明明知道父亲多年镇守边关,势同一方诸侯,假以时日,便可有所成就,可是你却闯进了槐安国,做了人家的驸马,有了南柯郡一方土地。甘心做人家手中的人质,让别人利用你来要挟父亲。我本来早想起事了,但投鼠忌器,怕累及你与你的妻拏。可你从不想挣脱这人质的圈套,我留你又有何用?你哪里知道你父亲的心愿。我今天一定取你性命。你让我功亏一篑,你让我投鼠忌器,我只能这么做了,杀了你以后,我一心一意对付那个姓杨的废帝。我便没有任何牵挂了。你个淳于棼,上次杜白一念有误便被你囚禁,你损我一员大将。现在,你受死吧。你要是有点孝心,就让你的死士们不要动手。你得知道,老子要坐槐安国的天下已经很长时间了。可你竟然慢慢腾腾地体面地做着人质。我已经没有这份等待的耐心了。我今天要杀了你。
我这才知道杜白竟然是父亲派来的。杜白竟然是父亲的杀手,我和陈玄机分析时还以为是杨家派来的。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现在想来一定是了,杜白杀我时,是有那么点迟疑。他一定在想,父亲也许是一念之差想杀了我,真的杀了我了,他又可能会后悔,甚至可能要怪罪杜白。这就是杜白心念动摇的原因。我知道那个男人,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刺客,是一个武艺极其高超的人。张明远并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可是他有了一刹那间的犹疑,于是,便被张明远得了先机。可惜,一个好男儿就这样被毁了。
我对一个好男人总是怀着无比的尊敬。想到杜白是因为我而死的,我于是就将手中长剑一撤,往地上一跪,仰起头对父亲说,父亲,你动手吧,儿实在不知你这么多年的深谋远虑。
我看见了父亲眼中的泪花。我突然觉得这个老男人身上有着一股让人感动的东西,他将要做皇帝的念头持续了这么长时间,这个梦做得这么执着。这是一种了不起的奇迹。我怎么可以妨碍了父亲成就大事呢?我做这个梦才有多长时间?再说,陈玄机倘或有知,他不会怪罪我的,因为父亲的事业就是我的事业,父亲会让我承其大统的。我可以坐享其成的。还有,假使陈玄机真的对我忠心一片,他会尊重我的选择的。
当下,我对甲士们说,大家将手中兵器撤掉吧!我想,在我放下手中的兵器之后,父亲不会再加害我的。
死士们刷地跪下,将手中兵器尽数抛到地上。
哈哈哈哈哈……好感人的父子情缘啊!
话语未落,屋宇四周亮起了无数火把。
我寻声看去,竟然是皇帝陛下,他的身边是金枝公主。
皇帝陛下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有威仪,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样。
拿下,给我全部拿下。皇帝一声断喝,立即,张明远、刘钤和弓箭手们齐刷地出现在屋顶上。一个个将弓箭对着了我们。
另一个屋顶上是段子直与段庆。段庆的笑意写在脸上,没有理由地灿烂。段子庆的白发飘荡在风中,有着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者之态,让人不由而升起一种敬意。我必须承认,子直的脸上蓄积着几十年内敛的高贵气质。他那种天然的尊贵之态,使我在一念之间觉得我实在不应该冒犯他而没有想到段子直怎么这时会出现在这里的。我竟然没有产生一下疑问——段子直明明是被贬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的,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
很快我又听到了皇帝陛下的吼叫:
淳于棼!还有你淳于坤老贼,竟然暗藏祸心如此之久,我要留下你干什么?告诉你,我已经将檀州的边防交给了张明远将军。你受死吧。
我看着皇帝与公主,心中一冷,多年夫妻,而且我们有了一对可爱的儿女,可是到这个时节,她竟然就不管我了。当初到南柯郡任职的主意也是她出的,可她现在却站在了父亲的身边。唉,人家到底是一派血脉,血浓于水,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想到儿女,我心中一紧,便对公主说,金枝,你好狠心。好吧,我走后,你将儿女带好。
哈哈哈哈,杨金枝嘛,倒是你的好老婆,竟然跟着外姓想谋夺我的江山。不过她现在落在了我的手上,什么主都由不得她了。
我这才看见公主是被两个人架着的。
我对皇帝大声喊道,陛下,你放开她,她现在重病在身,你作为她的父亲,是不可以这样惊吓她的。
哈哈哈哈,你这时候疼起你的老婆来了,当初,你当着你老婆的面玩别的女人玩得那样认真玩得那样目中无人,就没有想到要疼一疼老婆?现在装什么假正经。我将我的女儿嫁给你,只是想让你与我走到一起,可是没有想到你还是另有一番心肠,我还要疼这样的女儿干什么?还有,她竟然与你密谋我的江山,我还要这样的女儿干什么?
情势一下子万分危急。皇帝说话时,我们只听到火把燃烧的哔哔叭叭的声音。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陈玄机,他这时候要是现身救我那将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我想,他这时候会出现的。
奇迹没有出现。出现的是急如飞蝗的箭矢。
我们的刀剑格去了飞来的箭,我听到嗖嗖的声音中有公主休要伤害了我的夫君的哭声。我的心里陡生万丈豪情。我大声对公主说道,金枝,你好好保护好自己,我是不要紧的。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你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
是的,对方的箭矢是伤害不到我们的。我倒是听到弓箭手们因为我们格飞的弓箭而被射中的倒地怪叫声。我的甲士们团团将我和父亲围住了。
我对近边的几个死士说,冲几个上去,将那些弓箭手干掉。
话音刚落,几个死士兔起鹘落,冲上屋顶,将弓箭手全都赶下屋去。
张明远、刘钤和段庆托地跳下来,和我们打斗起来。
一场混战,几个圈子,分别是张明远和父亲、刘钤和我、段庆与死士们。
我看见几个死士欺身到皇帝身边,解救下了公主。
皇帝身边的御林军被我的甲士赶跑了。当我们在混战中时,我听到我的手下高声叫道,大家住手,再动我杀了这个皇帝老儿。
刘钤愣了一下,我便占了先机,将他手中的兵器挑掉,然后割下了他的脖子。这个刘家的子孙,当初他的先祖跟随李世民打天下,枉死在李渊手中,现在,他死在我的手上。
我一激灵,我觉得我应该是开国皇帝了,因为,他的祖先刘文静也是死在一个开国皇帝手上的。
但父亲那里形势不是很好,张明远已经刺破了我父亲的肩胛,但张明远似乎也没有得着什么便宜,他的前胸已经被鲜血染红,他的手开始有点晃动,父亲的剑尖已经指到了他的喉结上了。
我一见,连忙说道,父亲且慢住手,你不可杀他。他是我的朋友!
张明远回转身,对我一抱拳,不杀之恩,异日谢过。说着,提气发力,纵步如飞。经过皇帝身边的时候,挥剑出击,将两个挟住皇帝的甲士打发了,然后,拦腰将皇帝提上后背,跳过墙垣而去。
手下想追过去,我喝住了,一个是我的好朋友,一个是我的老丈人,我不能赶尽杀绝。
父亲指着我大声骂道,好你个笨伯,你要知道纵虎归山,遗患无穷。
我摇摇头,说,不,这不是纵虎归山,他们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实力了。陈玄机夜占天象说,槐安国气数已尽,不足虑了。现在最要紧的倒是我们之间的事,我们要决出一个胜负来,可是,我不想对父亲有任何不利。你走吧!
父亲提着剑,看着被甲士围在中间的我,恨声说道,好小子,你的翅膀果然硬朗了,可以与老子叫板了。我告诉你,我手下甲士百万,党羽甚众。他张明远是无法领受檀州道的。你若明智,随我一起打天下。
说着,回转身,纵身飞上拴在树边的一匹马,挥剑斩断马缰,长啸一声,飞驰而去。
我举着火把,庭院里尸体满布,我的心禁不住悲伤万分,一个个好男儿就这样横尸当场。为什么?就是因为有人想做皇帝。有人想做皇帝,就有人会因此死亡。这是什么?这是一种残酷。可是,这种残酷似乎不会停止,至少暂时是不会停止的。这好像也是一种历史。我不知道史官们有没有记下这一点。异日我做了皇帝我一定要嘱咐史官们写下这一点。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这时真切地感觉到,孔夫子说的话是非常正确的: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可现在,是那种不得已的时候吗?
陈玄机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的情绪极为低沉,我在思考着要不要做皇帝的事。我的眼前时时出现父亲纵马离开时的孤独的样子。我与父亲多年不见面,可现在却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了。父亲此去还是去檀州吗?他与张明远之间的争斗刚刚开始。张明远已领了檀州道的权柄,父亲此去势必与他有一声恶战。我现在想,也许不应该放了张明远的。可是,张明远是我的朋友。我原先只不过是一个想去长安投考的大唐举子,是他将我带进了另一种人生,是他让我的人生在这么多年来有了一个男人应该有的起承转合。他像一个未卜先知的人一样,知道我将生逢一个历史更替的时代,他让我走进了这段历史,让我亲历这段历史,并让我成为这段历史的真正的参与者。冲这一点,我也不会对张明远有什么不利。大唐走到它的末路了,一个非常伟大的王朝就这样走到了它的尾声阶段。天下开始要乱了。天下播乱,作甬者为谁,是我淳于棼吗?难道我的存在就这样成了一个历史链?
我像一个诗人一样带着一种纯粹的感伤与悲悯。陈玄机站在我的身后,轻轻地对我说,主公,你不必如此感伤,不是你也还有人要参与到这种历史空间。而如果是其他人,你又怎么能控制别人以你那种悲悯情怀去主宰这段历史呢?这个世界,从秦始皇当了皇帝开始,就没有一个好皇帝。
我如果是皇帝,我也不会是一个好皇帝。我首先就与我的父亲闹翻了,父子之间势同水火我还有什么可以向人称道的?
不,与唐太宗那种以向亲人开刀的皇帝比,你显然要高尚多了。你不会与你的父亲为敌的,有朝一日他会和你走到一起,并和你一起完成帝业。他只是在一种情绪支配之下才想杀了你。这也是我一开始所想不到的。
我看向陈玄机,我问他,父亲这一次回檀州,会与张明远发生冲突吗?
不会。我已经派人打探到了,张明远没有去檀州,他是去了槐安国的都城。朝中无人,段子直已经南下到了云南,在大理占据了一方天地,张明远现在最重要的事是镇守都城。
张明远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
是的,他很忠于他的主人。
报——
手下飞报而至。
什么事?
禀报主公,公主有急,命小人来报,她有重要话语要与主公面谈。
公主已经气息奄奄。但脸色红晕。我一下子看出了她那是一种回光返照。公主竟然在这个时候走到她的人生尽头。
我将公主的手拿在我的掌心里。我的眼泪流下来。我这时候才发觉,我其实深爱着公主,爱着这个叫杨金枝的女人。
答应我,夫君,我死之后,好好地将儿女养大。让他们过上帝王的生活。你能做到这一点。等你得了天下,你帮我做一个祭祠,我不要你天天看我,只求你常去祠里看我,对着我的灵牌说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你千万不要杀我的父亲。你打下江山,将他养起来,任随他去游山玩水得了。他是我的父亲,也是你的父亲。听到没有。
我又点了点头。
公主在我点了两次头后便再也没有讲什么话。她静静地在我的怀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将公主的后事办完之后,我将南柯郡交给了宇文明德,然后,带着陈玄机与大队人马向槐安国的都城进发。
几天后,我站到了槐安国都城的最高处——乾阳宫的丹阶上,将东华殿踩在脚底下。我看向北边,我的下一站是带着大军北上长安。将那里一个姓李的皇帝赶走。
张明远死了,张明远不愿与我走到一起。我知道他的心理。他不想看到过去的朋友成为他的主人,他为他的旧主尽节了,他在东华殿自刎了。他的血溅在东华殿的大门柱上,像一朵朵梅花。鲜血梅花,这个冷森的意象一直在我的头脑里盘桓不去。在我此后长时间的戎马生涯里很固执着挥之不去。又一个好男儿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走完了他的人生。现在,我已经渐渐明了了自己的人生宗旨——做皇帝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让更多的优秀男人写就他们优秀的人生诗章。让战争结束。而不是做皇帝。谁都可以做皇帝,只要能真正地让战争结束。
但我知道,让战争结束的方式只有战争,这是我无法回避也无法选择的。为了这一点,我将走很多路,打很多仗,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槐安国像一部史书一样合上了。我一直没有为我的新地盘命名。这是一件非常为难的事,我决定将这件难事交给历史学家,让他们去为这一段时空里的一切命名。
2001年7月于张家港花园浜二村 2016年11月二稿于南京—张家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