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路(终)

二伯是一个讲鬼故事的高手。

小时候用的手电筒还不是充电的,是一个套筒里面装上两节一号电池,前面加上一个小型的白炽灯,再在白炽灯的外面套上一个可以聚光的环。这种手电筒发出淡黄色的光,比较微弱,也有人将套筒改装加长,电池用上三节,光线会增强不少。走夜路只有两种工具,一种是火把,另一种就是这种手电筒。火把分好几种,有烘干的一捆一捆的一米多长小竹片,最常用的也是最好用的要数葵花杆,着火点不高,耐火,光强,可以说是走夜路的最佳火把。那时在夜里是经常看到一长串一长串的人,拿着火把走夜路。

第一个鬼故事也是最常见的那种,说从外面走夜路回来,手里拿着手电筒,乌漆嘛黑的夜里只想着赶路,走得很快。手电的灯光不是很强,勉强可以看清路面,走到一个上坡的地方,手电突然熄灭,他用手拍了两下,不见好,平时接触不良,用这招都很管用,但现在怎么都拍不亮,关掉电源开关重开,还是不亮。四周一片漆黑,只有高大树木的魅影悬浮在半空。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借着微弱的天光慢慢朝前赶,走了大概二十几米远的之后,手电突然亮了起来。然后他用手电回去探照刚才的路,手电又熄灭了。他被吓住了,于是快速赶路。第二天一打听,在那段路的左上方,埋着一个新坟。

第二个现在俗称的“鬼打墙”。说有一次一个邻居晚上从他岳父母家回来,本来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却走了一个晚上。天刚黑他就从岳父母家出发,翻过几个小山头之后,会路过一片不大的灌木林,他拿着手电筒走进灌木林,平时二十分钟即可穿过的灌木林,二十分钟后,他看了看,发现又回到灌木林出发的位置,他再一次走进去,二十分钟后,发现又回到了出发的位置,刚开始他拿着电筒一直走,后来电筒没电了,他还在一直走,直到天亮时,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灌木林出发的位置,衣服已经全部湿透,双脚瘫软,坐下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起身回家。

第三个浪漫得只剩下吓人,因为听说是一名女鬼。说二伯很早就和爷爷一起“下松坎担盐巴”,这其实就是去一个名叫松坎的地方担盐巴赚钱,在当地,现在把这句话当作一个典故固定留存了下来,表示很辛苦挣钱的意思,一个固定句式是“想当年我下松坎担盐巴的时候,你这个怎么怎么样……”。二伯去过不少年头,一个来回七八十公里,全是步行,回来一般是晚上。说有一年爷爷没去,只二伯去了,回来路过一个山头,半山腰有一条沟渠,他就沿着沟渠一直走,周围出奇的安静,一点风都没有,只听到自己的喘气声,过了一会儿以后,他隐约听到在自己身后大概十来米的地方有声响,他回头看又什么都没有,就一边赶路一边回头看,他发现自己赶路时,声响一直响动在自己身后十来米的位置,待一回头就又没有了,他走走停停,身后的响动也走走停停,在一个石板桥的地方,他跨过沟渠的对面继续走,发现响动在沟渠对面十来米远的位置,然后他快马加鞭,可是到下一个石板桥时,他发现响动已经来到自己的这一边,他又加紧步伐,满头大汗,响动还在继续跟着,于是他准备回头说话,“到底是谁?要干嘛?”,四周又恢复寂静,只剩自己的呼吸。待他翻过一个垭口,看见灯光,听见狗吠以后,终于放下心来。回家是已是半夜,家里人还在等,回到家全身瘫软,衣服裤子全湿透。

第四个是一个关于打鬼的英雄气概的鬼故事。秋收后大家吃过晚饭就聚到一起说说话,然后有人就听到说有什么声音,于是邻里邻居的全部都到院坝的外围去听,有人说听到了什么,有人说什么都没有听到,老人们就赶紧的烧香拜佛,二伯和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邻居说听到了,说是不是鬼在叫,老人们说什么鬼在叫,赶紧回屋,但二伯和这位邻居却说要去打鬼,于是他们二人一人提了一把砍刀,一人提了一根木棒就朝叫声的地方跑去,跑到地方以后,声音突然就没了,他们屏住呼吸,静静的听了一会了,还是没有,过了几分钟之后,他们准备回了,突然听到不远处有细微的声音,于是慢慢的畏首畏尾的移步过去,发现是两片茅草叶被风吹发出的声响,于是邻居狠骂了一句,提着木棒横着狠狠地就朝两片茅草扫过去,片刻之后,漫山遍野的茅草都开始发出这种声音。

二伯的一生多次经历变故,那些生命中途离开的人,如冬天里的刀刃,又寒冷又锋利。那倒悬在生命上空的利剑,不知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落下来。

奶奶走的时候,二伯二十几岁,我想,没有人可以安然接受自己亲人的离去。但是命运这种事,不由我们分说,不会因我们说一句“亲爱的人生啊”而得到任何的改变。

二伯母是在二堂姐出生四十天的时候去世的,去世那天是晚上。那时我的母亲还没有嫁过来,只是恰好在这边帮忙。邻居们听到代表死亡信息的八个鞭炮声响过以后,便纷纷赶来,那时是在晚上,二伯家没有吃的东西,就从隔壁家用洋盆端了小半盆饭来让邻居们吃了帮忙干活,我们那儿有人去世遵循着一定的原则,现在也还在沿用。会由主人指定一名总管,管理丧事期间的一切事物,如果有时丧事时间较长的,就会有两名总管,一名外总管,一名内总管,外总管负责丧事期间一切需要物品的准备和来吊唁人员的安排,内总管负责安排一切丧事期间的生活事物。二伯母在这样的年龄去世,在当地是很忌讳的,更何况在那种困难的年月里,几乎没什么吃的东西,办理一场丧事几乎会把口粮吃断。所以丧事是不可能久的,二伯母就一天道场之后就上山,我现在看到的她是坐西朝东的走向,她看过去的方向正好是自己小女儿的方向。

二伯母去世时,二堂姐刚出生四十天,没有人奶,那时还没有奶粉一说,没有办法,几经商量,只好决定把她送到大姑妈家,那时大姑妈刚好生下表姐,就决定由大姑妈一起抚养。几年之后,在二伯大姑妈亲姐弟之间因为这件事几度失和。姐姐三岁时,二伯打算将二堂姐接回来,而此时大姑妈怎么都不同意,我父亲,母亲,大伯,二姑妈怎么劝都没有用,二伯没有办法,只好妥协,到我读小学时,二堂姐才第一次来我家,是来这边上学,然后二伯又想趁此机会,让二堂姐留下来,大姑妈还是不同意,然后说征求二堂姐的意思,二堂姐也不同意,那时那样的年纪什么都不懂,二堂姐只是和大堂姐合不来就不想待了,然后她又回去待了几年。她一直叫大姑妈都是叫母亲,叫大姑父叫父亲,刚来的时候,她并不叫二伯父亲,后来才慢慢改口。后来过来已经是上中学时了,那时她叫我母亲“幺妈”,我母亲也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我母亲炒菜的味道很好吃,她那时周末就经常伙同大姑妈家的表姐一起来我家叫母亲帮他们炒菜打包到学校,这样一来二去,其实已经分不清那边是那边了,一边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一边是吧自己抚养长达的亲姑妈,后来慢慢懂事,她就两边跑。为了她,二伯和大姑妈的关系曾经失和,有一次谈崩了,大姑妈直接开了一个数字,说是抚养费,支付了就带走二表姐,否则就留下,这事当时二伯坐在我家屋里说,叫想想办法,母亲一听就火了,说大姑妈做人太不厚道,而此时二伯已经是一个人,大堂姐已经去世。

大堂姐三岁时,二伯母去世。之后她便由二伯一个人带着,大堂姐可以说是我童年最重要的亲人,是我最为依恋的人。但是老天总是不随人愿,让她在自己十六岁时停止了脉搏的跳动。而她的十六年,几乎活在关怀和嘲笑这样双重的环境中。二伯独自带着她成长,在她四岁时,由于摔了一跤,把自己的脊椎完全摔变了形,当时的大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一情况,后来年龄慢慢长大,她的脊椎开始变得弯曲,慢慢的背部的脊椎就呈现差不多120度的角度,整个人的身体朝前倾,远处看起来像缩成一团的样子,个子也不再长高。在上小学和中学时都一直受到同学们的嘲笑,在中学时更是受不了这种嘲笑,在初二时就怎么也不去学校了,没办法,就只有留在家里干农活了。大堂姐上小学到中学都有一个玩的很好的伙伴,来过我家很多次,后来远嫁他乡,再也没有见过。

记得我第一次上学,很害羞,上课上厕所也不敢和老师说,下课后由于找不到厕所急得直哭,同学们问我搞什么,我哪里可能说我找不到厕所,太丢面子了,然后我的启蒙老师王宪真过来问我,我还是不说,最后没办法,王老师去把大堂姐找来,我才说我想上厕所找不到。这件事被同学嘲笑了好几年。那时上学我每天都是大堂姐带着,夏天涨水时,她牵我过河,冬天时更是处处照顾我,记得有一次特别冷,在半路上我实在冷得受不了,直接哭了,然后她和同伴就停下来,帮我搓手,把提的火盆翻个遍,却没有半点火星,然后她直接点燃了用过的作业本,让我烤一会儿手,说马上就到家了。

后来她病了,辗转了好长时间好几家医院都没有查出是什么病,待后来查出病情时,已经晚了,那时每天我都看着二伯用一条毛巾被裹着抱着她,有时一抱就是一整天,后来她一点饭都吃不下,再后来连眼睛都看不出是否睁开,慢慢的看着整个人就这样焉下去了。她是在早上10点左右走的,那天早上我在家后面放牛,她快不行时,我大伯站在屋外拼命的喊我,我知道事情发生了,我急忙回去,但还是晚了,没能见上最后一面。那时我十岁,对于死亡这件事完全没有概念,那算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直面亲人的离去。像这种未成年只能在晚上上山埋,那天晚上一串长长的队伍,几十上百人浩浩汤汤,火把通明,送姐姐上山。第一个是拿火把引路的人,我走在第二个,手里端着姐姐的灵位,很轻,感觉随时都会被夜晚的风吹走。

二伯除了这天,后来很多年都没有到坟前去过,直到二堂姐结婚。二伯搬到距离二堂姐家不远的地方住下来,平时他在建筑工地打点零工维持自己的生活,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虽然清贫,也还算自由自在。他租的那间小屋我去看过,小的只能放下一张床,全是木板装的,泥巴地面,遇到下雨屋内就会泥泞不堪。后来他又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地方倒是挺宽敞,只是装修和我前面描述的我的小学差不多,除了没有倒塌的风险,一切都很相似。这两个地方我都分别去住过一晚,是专门去看望二伯,我只是想了解他这么多年都是怎么在生活,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以什么为生。本来我可以去到堂姐家吃饭,但二伯坚决让我留下来自己做饭吃。菜也不多,随便抄了几个家常菜,二伯虽然独自生活多年,炒菜的技术确也没有长进,他一向信奉的是吃熟食和吃饱就行,我去的那天他特意包了饺子,这已经算是很高的礼遇了。两次我们都谈了许多,内容已记不清,那时我还在上大学,还是一个狂热的理想主义分子,对于二伯的生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现在的二伯住在堂姐家,他只在每年过年时回老家来看看,去到爷爷奶奶的坟前,二伯母的坟前,堂姐的坟前,烧纸,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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