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以前,我混社会。
不是那种校园青涩男女的小打小闹,比那种更黑一些,就有人专门以这个为生,算得上一种社会阶层,甩棍不计其数,见过的砍刀用尿素那种编织袋装可以堆满大型连锁超市的仓库,至于枪,也有幸见过几把,有些射出来是钢弹,有些则是真正的子弹。我是个小个子,并不比别人更能打一些,只是恰好做人不坏有些朋友,朋友的朋友又恰好是有点分量的大佬。所谓城市黑恶势力,也是有少年预备队的,类似于少先队,一般这种关系很少父死子继,但又不能断了人脉,就只能从学校这种年轻人集聚的地方吸收一些,一切都在地下进行,和教育系统齐头并进,一条明线,一条暗线而已。不少人挤破头想进来,很可惜都不得其门而入,连削尖脑袋往里钻的资格都没有。我并不比他们更优秀些,刚才提过,不过是运气。这样说怎么看都像是既得利益者的托词,那么说点不谦虚的,当年读书的时候,倒也确实是有个比较拿得出手的成绩。黑社会也喜欢聪明人,光会打没什么意思,重要的是如何判断什么场合有必要动手,什么时候尽可能避免动手以及,不战而屈人之兵。说白点,这是个道义和利益并重的社群,孰轻孰重,何以平衡,需要有个明白人。
虽说明辨是非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们需要的是至少不坏的选择。我做的就是这件事,古典地说是食客,商业点说是幕僚,军事点说是谋士,而那帮人,称我为狗头军师。
中学毕业我到外地读大学,这层关系带不走,依托于特定城市的才叫地头蛇,所以便顺其自然断了联系。我对再找一条地头蛇当靠山毫无兴趣,要说不喜欢那种生活或者那种生活不适合我也谈不上,只是单纯地不想重复昨天,人生这么长,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有些人明白自己想要的却不停地在错过,但我不是这样,我无所谓想不想过。而且只选择一种生活不是太单调也太轻易了么,我要过若干种完全不同又各有韵味的一段段时光,自娱自乐的折腾,人生实验,没个够,命玩丢了算。
比如这次,我选择的是积极融入大学生活,参加单车社团,骑行中国。
社团倒是报名了,不过除了参加过一次和自行车全无关系的迎新晚会看了些意义不明的唱歌跳舞之外,就再也没有跟那些人进一步活动过,幽灵社员说的就是我。不过没关系,参加社团是实验开始的标志,我只关心实验,对标志不感兴趣。所以我依然爱好骑行,只是不和他们一起。
志趣不合,我不喜欢那些著名的骑行线路,环岛、环湖、国道全程,去过一两次,认识过一些人,之后再也提不起兴趣,后来我就专门去些没人去的三四线城市,围着没多大点的市区,一圈两圈三圈地转,像个外星人一样观察那里的人类,奇怪的是,我厌倦的东西那么多,却从来不会厌倦人类,这是为数不多让我觉得乐趣无穷的东西之一,还有一个,是我自己。
有年放假,我去F市骑车,到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就在火车站附近随便找间馆子。
那附近到处都是这样的苍蝇馆子,从外到内,由表及里,都有种经年累月的油腻,这油腻又不像是时间留下的,我猜测它们刚开张就是这幅样子,然后在经年累月里一直保持着。永远泛着油光的木桌子,横梁无一不断的方塑料凳,店员操着卷上面印着男科妇科广告的杂志扇扇风或者赶赶苍蝇,一副从来没有睡过好觉的样子。
大致如此,千篇一律。也许选择小城市正是为着旁观此类场景,在穷极无聊的时候我会反复探究自己的美学根基。但当时没有,当时我有点饿,而且还没进货先要出货,想去蹲坑。
蹲在厕所里我动弹不得,照理说不应该,但在我身上发生了太多不照理的事情,以至于不按套路出牌才是按我的套路,这次也一样。之前说过我不是肌肉型的大块头,比起普通人的体格来还更瘦更小个些,就是那种会被用“浓缩就是精华”这句名言和拿破仑这位名人来安慰的体格。
我千里迢迢来骑车,身上肯定是有专业的装备,这个装备的名字我很喜欢,叫做“高大威驼包”。我本来就擅长根据名字的美感来选择装备,何况它总给我一种高大威猛的错觉。车还好办,锁起来就行,人生地不熟的,包必须背在身上。
于是我就被这股高大威猛的气势卡在厕所里。厕所和普通的苍蝇馆子一样,也是设在靠近“厨房重地非请勿入”的地方,男女通用,木板隔着,原先的插销不知坏到哪里去了,用根筷子插着,那根筷子被十几几十个人的手成百上千次的摸,已经呈现酱色。
被卡住的原因很简单,厕所空间太小,而我的威驼包包如其名,又高又大。那个厕所有多小呢,除了蹲坑以外,在卡住的同时我数过地板砖,目力所及,横三竖四共计十二块,抬头看墙砖,也是横三竖四共计十二块,墙砖比较大,天花板也在比较高的地方,但我身体在蹲下来之后偏偏就是动弹不能,并且够不到那根插住门的筷子。我以前没遇到过类似的事情,不知道此情此景应该叫救命还是开门,但羞耻心告诉我最好两个都不要叫。想我当年也是一世枭雄,而且是智力型枭雄,身陷此地未免不够格局,我环顾四周,寻找脱身法门。
木板上除了必备的男女性器官抽象画,还有不少广告:扑克千术、捐精致富、小额贷款、有偿献血、美女包夜,大概是本地五大支柱产业。黑色马克笔写的,字体千奇百怪,笔力遒劲,疏密得当,互不干扰,我不由想象写字人的雅兴。
比较具有特色的是一则打印的标语,白底黑字,一号加粗,粪迹斑斑,上书:“不许吸烟,否则报警。”然后下面一排血红的圆珠笔手写体,括弧看背后括弧完。我赶紧回头,冲便器正上方安着烟雾报警器,这才明白那句神秘又暴力的标语想表达的意思是“请勿吸烟,以免报警。”
耐人寻味的岂止标语口气,这样简陋的餐馆这样潦草的厕所却装了个烟雾报警器完全不合逻辑。
等等。
有机会!
我从口袋掏出香烟,点火,深吸一口,
猛回头,喷向报警器。
响起来吧,我的求救信号。警报响起之日即是我得救之时。
一支烟过去,两支,三支。
厕所的空气都已经微微发蓝。不会是个摆设吧,我心想,或者是个坏的。
可千万别,烟只剩下两支,脚也蹲到发麻,我努力挪动脚步,小腿微微发抖。
现实中开不了口,心里吼却声滚滚:
救我啊!
随便什么人!
突然间警笛鸣叫声四起,门外一个飞腿,木板在眼前炸开,断成两块。
手铐扣在拿着烟头的左手,制服大汉蛮力把我拖出门外。
竟然真的得救了。竟然真的是报警。
这是我昏迷之前的最后两个想法。
以过快频率交换着红蓝光芒的警车开始加速,我跟在后面狠命追。
为什么要追警车,其实我也不想,但他妈的谁把我铐在后备箱上了。我还保持着上完厕所的状态,裤子都没提起来,跑着跑着我的皮带就飞走了,还没来得及跟它告别,裤子又飞走了,都走吧都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我准备好接受衣服的离开,裸奔的滋味倒也不赖,我的夹克鼓满了风正欲飞起,突然左手手腕一沉,剧烈地摩擦声。嗷!是我的高大威驼包,它挂在手腕上,根本吃不消。不能让我的手腕受力,把它往两个手铐之间的铁链上推,摩擦声高了八度,高大威驼包包如其名,为了防止被破坏,包底的四个角都是金属材质,与地面拉锯,火星飞起,扬我一身,烫掉多少腿毛。就在我跟不上车速快要贴地飞行的时候,车却停了下来,身后响起齐齐的刹车声,这才知道拖我的不是一辆警车,而是一个车队,他们停在一座桥边,桥下浪奔浪流,江水的颜色时而蓝时而红,警笛呜呜呜的叫,刺耳却整齐,驾驶位走出个戴墨镜的男人,向后招手,每辆车里都钻出一个制服来,单手扶着车门,顾盼生姿。如果换成妹子,那就是车展的标准配备,不幸的是,他们个个生猛,不逊刚才把我拎出厕所的哥们。
墨镜拧过我惊愕的头:“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我吃了一拳。
“知道了么?”
“不知道。”
我这人比较耿直,挨打就挨打,反正不管说什么都是相同的结果,还不如说该说的话。
不出意料地又是一拳。
真是铁拳无敌,他打够了中指架起鼻梁上的墨镜:“现在呢?”
哈。
这人是当年起过冲突的大佬,谈判桌前他不如我,叫人抓单我不如他,只是没想到他在F城势力这么大,可以把警察局全场包下。发现他们停在江边起,我就知道这次真是生死由命,江里弃尸了无痕迹,是黑道人士惯用手法,就看是全尸还是分尸了。
“警察只有电棍,你待遇不错。”大佬说着就从腰间抽出警用电棍劈头盖脸打下来。
我连忙用高大威驼包格挡,那里面是骑行的装备,包括露营的帐篷和棉被,两棍子下来发出声声闷响。
“这是什么?”大佬问。
“尸体。我杀了人正被跨省追捕。”
大佬一愣,用警棍挑开包,露出个棉被卷,发出阵阵恶臭。
红色的棉被上大块大块黑色的污渍。
那是我的被子,男人嘛,难免都有点不讲究。至于红色,嘛,今年是我的本命年。
大佬捂着鼻子,面色大变。
砰砰两下,像是枪声。
桥对面一队人马飞速向我们接近。
“真条子来了,关灯关警笛,快撤。”
大佬开了手铐,把我扔在路边,开动警车带走弟兄们。
点点烟花在黑夜中绽放,自行车队呈一纵列骑过来,那是我大学单车社团的同学,他们组织的F城环城骑行圆满结束正开着庆祝大会。
队长认识我:“你怎么也在?”
“嗯我也在环F城。”
“那你的车呢?”
“半路没钱,卖了。”
“那你的裤子呢?”
“天气热,凉快凉快。”
我从高大威驼包里拿出帐篷和被子:“好了我要在此扎营。”
“但这里是国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