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刚毕业的时候在丽江呆过两年。一个景色秀丽，驰名中外的地方。2.8平方公里的狭小的城区，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商人和游客。不管是古城区或是新城区，放眼望去，皆是黑压压一大片一大片的人头，拥挤不堪，热闹非凡。游客们大都衣着光鲜，手持相机，兴奋不已；商家小贩笑脸盈盈，卖力吆喝。欣欣向荣，极尽繁华。

        但初在丽江的时候我极不习惯。5 A级旅游城市，注定了高房租、高物价；巨大的人流量，决定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恶性竞争。若是在丽江长住，极容易被淹没在滚滚人流中，不见踪影，怅然无措。

        记得12月是我到丽江的第四个月。工作四个月之后，从家里揣过来的3000块钱全部花完，发的工资还不够扣的，身上仅有的，是一张50块钱的绿票子。一个星期又要续房租啦，550块。想着一个星期后就要被房东扫地出门，想着同事间的恶意竞争，想着离家时候对爸妈说的挣大钱的旦旦誓言，想着远在广州的女友的嘤嘤嘱咐，睡意全无。凌晨两点多，决定出门走一走，去狮子山顶看看丽江古城的夜景。溜达累了，说不定回来就能睡了。

        出门后马上就有些后悔了。丽江的冬夜太冷了。风刮得很猛，电线杆子呜呜作响。碎雪夹杂着小雨，裹着寒风直直往脸上砸，往衣服里钻。天气冷，心里边儿更冷。于是抖抖索索地紧了紧衣服，还是往狮子山方向去了。

        我住在新城，去古城去的路是条热闹非凡的大街。街道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高档酒店、娱乐会所和购物店。霓虹灯温柔地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飞驰而过的车辆，微黄灯光下的碎小雪花自在地飞舞，却和店里富丽堂皇的灯光同样刺眼；人们拎着大大小小的包，成群结队，欢声笑语，全然没有感受到这寒冷的风和雪。几个摄影师在街头，长枪短炮，用最专业的手法 和最精密的仪器记录着游客心满意足的表情和样貌。担心自己猥琐的形象玷污这美好的画面，我绕到了酒店前的专业道上继续走。在一家超五星级酒店门前，有一对很高很威武的石狮子。风实在是太大了，我躲在一个石狮子后面，想避避风，搓一搓冻得有些发麻的手再走。

       “你不要在这里！”

        我被这惊雷似的吼声吓得打了个冷颤。抬起头，看见两个穿着得体制服的保安朝我走来，皮鞋铮亮，腰间的警棍很有威慑力。

        我没有答话，却也没有害怕。定定地看着他们。

        “你聋啦还是死啦？”

        我心里不舒服起来。“关你什么事？”

        他们俩楞了一下。

        “啥？”

        “我聋了死了关你什么事？”

        “不是说你。”

        我愣了。

        其中一个保安指了指我身后。回头望去，石狮子和大型盆栽中间居然躺着一个流浪汉。衣不蔽体，脚上套着一双凉鞋，里面垫了些报纸。手收的很紧，蜷成一团。看似已经睡着。

        他是怎么睡着的？我一直在想。

        “起来！”

        他动了一下，没起来。

        “你妈起来！”一个保安喝着，上去踢了一脚。

        他坐起身来，却没有抬头看保安。

        “起来！”

        ……

        在一声声的爆喝声中，他开始收拾东西。

        有什么好收拾呢？我默默地看着他。一件垫在身下的破单衣，一根短粗的宽木头条子，当枕头用的。还有一个变形的口缸，掉了大半的漆。我看到了他的手。指甲已经断裂，手指上布满了冻疮，手背上的疮口已经开始流脓。

        “走开，不准在这里睡！”

        他始终没有抬起头看保安一眼，也没有看我一眼。他的头发很长，乱糟糟的搭在肩上，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到他的嘴唇在颤动，牙齿在打颤，全身都在哆嗦。

        他揣着那根木条，准备离开。

        保安离开了。

        我也准备离开。

        一位游客走进酒店，自动门轻柔开启。一阵暖和的气流从酒店大堂流出来，夹杂着沁人心脾的熏香，拂过脸庞，让人舒服得陶醉。

        我和那位流浪汉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向大堂那边望去。巨大的吊灯，富丽堂皇的前台，高山流水的大堂盆景，化妆精制的服务员和干练的行李员。我回过头看了看他，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某处。顺着他的眼光，我看到了玻璃墙后的餐厅。中西餐皆有。各种精制菜肴也有。还有几名厨师做私人yammy.饭菜热气腾腾，愈发显得格外诱人。

        我收回目光，看着他。

        他痴痴地看着厨房。一动不动。

        忽然，他朝前迈了一步。一小步。

        玻璃墙上映出了他的倒影。

        他停住了。

        我朝他走近一步，他突然抬头看我。

        我看清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布满了油污和冻疮的脸。头发、胡须乱糟糟的一脸都是。我看不出他的年龄，但从他的眼睛里，我已经看不出任何生机。浑浊，灰暗，空洞，浮肿。

        两人只是对视了一眼，我心里却下起了一场大雪。

        他迅速垂下眼帘，转身离开。

        我觉得我和他之间好像也有一堵玻璃墙。

        “喂……”

        我叫住他，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手揣在兜里，捏紧了那50块钱。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近他，递给他。

        他没有接。

        他突然抬头对我笑了一下，露出一口黑黄的牙。

        然后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酒店的大堂和餐厅。

        大堂里有个很好看的女服务员，隔着玻璃墙对我温柔地微笑，很好看。

        我不敢再看，也没有了去狮子山的兴趣，转身离开。

        躺着出租屋里，不管怎么裹紧被子，还是觉得冷。彻夜难眠。一直在问自己，我会成为他吗？我会被那道玻璃墙挡在外面吗？我的眼睛会变成他的那种样子吗？……突然觉得那50块钱咯人，咯得我胸口有些疼。

        人啊，终究是要从象牙塔中走出来的。

        一夜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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