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笔下的女性,连脚趾都是美的

“污秽出风雅,寒冷即风流。”

谷崎润一郎,这位曾七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日本文豪在《阴翳礼赞》里这样写道。这句话可以窥见他一生的美学思想。在他之前,也许没有一个作家能将恶魔主义“以丑为美”的美学逻辑和唯美的浪漫主义结合到一起。其作品也影响了一批中国现代作家,包括郭沫若、郁达夫、田汉、欧阳予倩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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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润一郎(1886-1965),日本近代小说家,唯美派文学主要代表人物,《源氏物语》现代文译者,曾七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细雪》《刺青》《恶魔》《异端者的悲哀》《痴人之爱》等。

他的一生是对艺术求索的一生,连婚姻和爱情也献给了极致的艺术追求。大师的姿态在于,能在日常琐屑的生活中,发现暗藏的玄机。而这个发现的过程,他动用的是原始的感官,而非理性的思维。

谷崎润一郎说丑是美的,阴翳是美的,感官和肉体是美的,“一切美的东西都是强者,丑的东西都是弱者”。这些理念现在听来仍然具有反叛和先锋性,这位天才异端者颠覆既定的审美和道德规范,创造了一个独属于艺术的世界,他丝毫不掩饰那些无意识领域内的性和力,具有强大的诱惑力。

2016年8月20日播出的一部被称为“亮瞎眼”、“毁三观”的日剧《贤者之爱》大火,这部剧的灵感正来自谷崎润一郎的《痴人之爱》。女主人公真由子为了向夺走她的初恋情人的闺蜜复仇,将闺蜜和初恋的儿子从小调教成“自己喜欢的男性伴侣”。由中山美穗扮演的女主人公,少女时代就偷偷地陶醉于小说《痴人之爱》中,并且效仿。这部荒诞不经、邪恶又唯美的小说,正是谷崎润一郎的代表作。

撰文  |  时令

有人将川端康成称为“冷艳文士”,将三岛由纪夫称为“怪异鬼才”,而谷崎润一郎则被冠以“异端者”的称号,他自己写过一篇自传体小说《异端者的悲哀》。一代文豪谷崎润一郎形成了独异的审美风格,崇拜女性、重视官能刺激,被誉为是日本的“波德莱尔”。早期尊崇怪异的美学,中期推崇新浪漫主义,后期回归古典。

翻译家叶渭渠先生对他有这样的概括:谷崎一生有多“魔”,文学上的“恶魔”,生活上的“色魔”,还有“食魔”、“搬家魔”。他自己则表示,“我的心思考艺术的时候,我憧憬恶魔的美。我的眼反观生活的时候,我受到人道警钟的威胁。因臆病而刁横的我,不能一来就继续这矛盾的两个心的争斗,迄今往往走在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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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在《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中说:“谷崎润一郎是东京大学出身。也同永井荷风一派,更带点颓废派气息。《刺青》《恶魔》等都是名篇,可以看出他的特色”。

女性崇拜

“没有我崇拜的高贵女性,我就难以创作”

这位异端者的幼年并不如意。1886年的夏天,谷崎出生在东京日本桥区蛎壳町一个酷热的土仓库里。祖父是商业街的“江户儿”,从他那里家族开始发际繁荣,所以谷崎小时候过了一段相对富足的生活。他很早就显示出早熟和对文学的天分,8岁时,能写出一首韵律规整的五言绝句,很受老师赏识。

因为父亲经营印刷厂无方,家道中落,生活贫穷,谷崎在上高小时就面临着失学的困境,在他人生中的一位重要老师稻叶清吉的帮助下,才勉强读完小学课程。但是,父亲却粗暴地打断了他的求学之路,想让他去从商或者是当军人,但是这两者又是谷崎所不愿意的,父子矛盾频发。所以,对于父亲,谷崎的一生都有难言的情感。以后的文章中也很少提及父亲。

没有继续读中学,他开始半工半读,走读两所私塾,其中,秋香塾的老汉学家贯轮吉五郎给了他很多的汉学熏陶。谷崎在《我的家谱》中这样平实地记录道,“父亲是一介平民,为人认真、朴实、循规蹈矩。母亲也很平实、朴素,少女时代生活富足,受过相当程度的教育。”他的父亲耿直不免粗暴,母亲却某些程度上教他识字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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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者之爱》剧照。

他最初的女性崇拜情结就源于母亲。在晚年作品中,回忆起母亲洁白肉感的大腿,圆润的脚趾,芳香飘荡的双乳。后来母亲患病全身浮肿,以丑陋的面目死去。这给了他很大的冲击,丑和美在谷崎这里有了模糊的定义和自己的独有认知,甚至发展到后来彻底地追求恶。母亲去世的这种极致的悲伤,让他写出了《恋母记》《刈芦》。

母亲是崇高的,但是在另一层面,她也影响了谷崎的写作中很早就开始重视官能感受。对肉体肌肤的迷恋和对情感精神上的依赖与追求,在谷崎看来是一体的。

谷崎的处女作《刺青》,如他所说,是将头脑里发酵的怪异噩梦作为素材的、甘美而芬芳的艺术。这也是他创造的独特的唯美主义。小说写了刺青师用尽心力在一个美女的光滑细嫩的背部肌肤上,用针刺出女郎蜘蛛图案。姑娘因为肉体的疼痛涌现出快感,刺青师因为这种快感而达到快感。除此之外,《富美子的脚》《饶太郎》和自传体小说《异端者的悲哀》也是这一类的代表。

不仅在小说中,种种背德的爱也延续到他的真实生活里。谈论谷崎的艺术,从来避免不了他的情感和婚姻经历。谷崎对女性有着执着的偏好,他的心中总是存在着一个超越的“永恒的女性”,“女人既不是神,也不是玩具。”谷崎甚至在信中写道,“没有我崇拜的高贵女性,我就难以创作。”《麒麟》中,卫灵公对南子的迷恋,《春琴抄》里,男徒弟佐助对女琴师春琴的极端痴迷到刺瞎自己的双眼。男性始终匍匐在女性的脚下。同时,这里又暗含着他早期“美都是强者,丑都是弱者”的逻辑。

为了艺术,谷崎不断地寻找新的能带来灵感的女性。在《倚松庵随笔》中,谷崎毫不讳言:“艺术家虽然会不断梦见自己憧憬的、远比自己高超的女性,然而当她成为自己的妻子以后,一般的女子就会好像剥掉了那层镀金。完全成为比丈夫平凡得多的女子。因此,不觉间他又要寻求另外的新的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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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1966年版海报

艺术至上

“结婚,终究也是为了深化艺术”

“我的大部分生活,是完全为我的艺术而努力的。我的结婚,终究也是为了更好地深化我的艺术。”这是谷崎真实而严酷的人生信条。

他的创作和情感的起伏密不可分,或者可以说,他的生活践行着艺术的准则。

他过着放浪形骸的生活,并格外地坦诚,“自己生来便有着病态的性欲”,“为了充实自己的快乐而和女人谈恋爱”。他也忏悔,认为普通地玩女人,是不能深刻认识女人的。当他走进婚姻,却又时刻感受到桎梏。

他承认灵与肉的分离,并且努力尝试调和。他的初恋是一位叫福子的姑娘,是青少年时期当学仆认识的一位侍女,后来福子生病去世,直到晚年,他还念念不忘。小说《死火山》就是写这场夭折的初恋。

第一任妻子石川千代,温柔贤淑,然而婚后不久,谷崎就有了悲伤的抑郁的情绪。“处女中光彩照人的美人,多数在结婚不久,她的美就会犹如梦幻一样消失了。”他转而又恋上了千代17岁的妹妹静子,在静子对其冷落离他而去的时候,他遭受情感的失落和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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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润一郎与第一任夫人石川千代

文坛从来不缺乏情感风流逸事,而像谷崎这样引起这么大轰动、媒体争相报道的是极少数,这便是著名的“小田原事件”。1919年12月,谷崎迁居神奈川县小田原町。作家佐藤春夫与千代产生了感情,没想到谷崎竟然先提出“让妻”,“最初的动机,是她的存在妨碍我的恋爱生活”,“她是可怜的,愿你能给她幸福。”媒体的大肆宣扬,将这三人置于风口浪尖上,指责他们有伤风化,当事人苦不堪言,身心俱损。

第二段婚姻,时年52岁的谷崎与25岁的当谷崎私人秘书的古川丁未子相恋并结婚,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恋上了在学生年代就已见过一面的,如今已是根津清太郎夫人的根津松子,当时松子夫妇的感情也已濒临破裂。

新妻丁未子也颇为洒脱,愿意成全谷崎的艺术而退出。和谷崎结了婚又怀孕的松子,为了维护这个艺术之家,在他的千般劝说下,做了人工流产,拿掉了自己的孩子。后来也一直无子,这段婚姻较为平稳,直到谷崎度过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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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润一郎与他的最后一任妻子松子。

回归古典

“排斥本国传统文化是危险的”

在追求女性的道路上,谷崎的思想也在发生转变。明治以来,日本文学走上了“近代化”的历程。起初,同所有接受新思潮的年轻人、有志的文学青年一样,西方是一个更为高级的彼岸似的存在,谷崎将他艺术追求的出路定位于西方。

“恋爱的解放”、“性欲的解放”对谷崎的吸引力是颇为强大的。他甚至想将西方的女子的仪态、表情、步法移植到自己的国家。小说《饶太郎》中的艺术青年饶太郎感叹,“啊,我想去西方呀!”并且感叹自己出生的不幸,“在只有这样矮小身体、这样朦胧色彩和肤浅色彩的日本,怎能产生优秀的艺术!”这一时期谷崎家的住房、家具,日常生活方式都是学习西方。《金色之死》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写成的。

1923年9月发生关东大地震,谷崎迁居关西,这是他生活和创作风格转换的分水岭。关西的悠久历史、淳朴的民风民俗、秀丽山川无时无刻不触动着谷崎。他心目中幼时古典的梦又一次生发出灼灼的色彩。在开始创作《痴人之爱》时,他已经有了反思意识,认识到“排斥本国传统文化是危险的”。1928年,他创作的《卍》《各有所好》皆以关西为背景,并且采用关西语,向日本古典情趣回归。关西歌舞伎、木偶净琉璃、谣曲、谣歌,乡村的农舍、商店民房,在谷崎眼中充满着宁静、古老又多情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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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作者:谷崎润一郎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7年4月

其间,他还有部重要的文艺随笔《阴翳礼赞》,呼唤东方古典和传统。《吉野葛》《春琴抄》达到成熟,《细雪》已臻于炉火纯青的境界,也是谷崎文学创作的巅峰。

他的东方之梦和对古老中国的向往,曾让他往返于中国,但是当时混乱的中国社会,农民困苦的生活,帝国侵略的压迫让这个梦破碎了。谷崎更加坚定了回归日本古典传统的道路,躲在自己的艺术世界。

1931年,日本对中国发动九一八事变,1937年发动卢沟桥事变,军国主义的高压政策下,不少作家都加入了“笔杆子部队”,谷崎对政治有着清醒的认识,始终避免卷入,但是他小心翼翼写作的《细雪》也受到了“谈话”,他只有将它置于箱底。

晚年他还完成了《少将滋干之母》《钥匙》,以及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疯癫老人日记》,叶渭渠谓“一篇地地道道的色情受虐狂自白书”,并且认为,这“是作家多年以来苦于病痛的心理上的阴翳的折射,也是他追求瞬间的感觉、受压抑的官能享受,以及虚无颓废情绪的一种必然发展”。其间,谷崎的孤独历历可见。

1965年,谷崎因病和嗜食去世,根据遗言,墓碑上刻了一个他生前亲手写的“寂”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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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崎润一郎墓地。

圆桌会

新京报:谷崎润一郎被认为是日本唯美主义的代表作家,唯美派的主要艺术特点是什么?是否是对西方唯美主义的一种接续?

施小炜(上海杉达学院日语系主任、日本文化研究所所长):谷崎润一郎被认为是唯美派,因为他年轻时所写小说的风格,跟当时占日本文坛主流的自然主义截然相反。自然主义求真,力图还原人性中的一切,不回避丑恶的部分,如实地写出来。而唯美主义求美,认为艺术的本质是美。谷崎润一郎受到东西方唯美主义的共同影响,包括法国的波德莱尔、英国的王尔德和日本的永井荷风等人,他力图从丑和恶中同样寻出美来,上升为一种新的美学。

当时的日本妇女地位不高,但是谷崎润一郎大力赞美女性,他笔下的女性,几乎所有东西都是美好的,甚至包括她们的唾液、脚趾。他的文学作品横空出世,一下就对日本文坛造成冲击,因为他写出了不曾有人写过的东西。永井荷风评价他的处女作《刺青》:“谷崎润一郎成功地开拓出一片谁也没能插手,或者说谁也不曾想插手的艺术领域。”随后,《中央公论》这本日本文坛最权威的杂志,又接连刊登了谷崎润一郎的《秘密》和《恶魔》,“恶魔派”的称号也就此诞生。

新京报:唯美是对美的极致追求,但谷崎润一郎所耽之美主要限于女性的感官美,只要女性有美的容颜,便会受到男性追慕,至于女性是否有良好的思想品行则一概不论。有人因此说,谷崎润一郎的作品缺少思想性,很肤浅,你如何看待?

施小炜:谷崎润一郎笔下的女主人公都不是知性的,没有很深的思想,他对自己的描写对象没有这方面的要求。但是,不能因此说他的作品没有思想性,文学作品并非要刻画一位思想家才算有思想,写一个白痴同样可以表现出思想来。相反,在我看来,谷崎润一郎是一位有非同寻常思想的作家,他对女性大胆而反传统的描写,他对延续几千年的道统的反叛,都体现出他思想的深度。

对女性美的描写,在传统文学作品中也有,但大多存在于世俗小说中,难登大雅之堂,但是谷崎把它上升到新的艺术高度,进入主流文坛。他对过去认为理所当然的伦理道德进行拷问,并提出自己的见解,这都体现出他的思想性和批判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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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翳礼赞》作者:谷崎润一郎 译者:陈德文 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6年1月

新京报:谷崎润一郎重视日本古典文学,也写过很多历史小说,他的美学思想是否可以在日本传统文化中找到源头?

王向远(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东方文学研究会会长):日本的唯美主义确实有自己特殊的源头,即江户时代的“意气美学”,其核心就是以人的身体为描写和审美对象。江户时代,市井通俗小说发展到滑稽本、人情本,人们在对男女交往的评价用语中提炼出“意气”一词,用来对两性交往中肉体和精神价值进行美学评判,它的基本结构由媚态、傲气和谛观组成。

媚态即男女交往之初互相释放吸引力,从而相互接近;在接近过程中产生傲气,受到阻碍,虽然美感依然存在,但有意无意地会放缓步伐;当真正结婚以后,美感可能丧失殆尽,这就需要谛观,就是男女双方充分认识到人性的泛爱,不再以婚嫁为目的,不对对方做道德上的要求评价,不把对方据为己有、限制对方的行为,重新回归纯粹感性的层面,建立起一种亲密有间的、无功利的、纯审美的关系,从而达到美学上的审美距离和审美无功利性。

谷崎润一郎继承了这种传统,他的很多小说也都是以江户时代为背景。日本文学家对男女情爱心理做了大量探索,比如,圆地文子写的一部小说,讲的就是一位“意气”的女性,帮助丈夫与他失散20年的恋人见面,为了让昔日恋人对丈夫有好感,为其精心打扮,把他送到旅馆跟恋人约会。这种事情中国人是难以理解的,但日本人却认为这是意气之美,比较欣赏这种潇洒的人生态度。

新京报: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提出,美存在于薄暗微茫的光线里,没有暗淡作为条件,许多事物便无法呈现其美,究竟何为阴翳之美?阴翳美学是否为东方人所独有?

陈德文(日本文学翻译家、南京大学教授):所谓阴翳之美,就是事物的阴影或林木的幽暗,给予人的一种美的感觉。“阴翳”的“翳”字,本义是物体遮挡太阳形成的暗影。阴翳使人变得心地沉静,具有隐蔽的安全感;幽寂令人陷入冥想,从而产生一种无常、寂寥与哀怨的美感。

“阴翳之美”并非东方人所独有,西洋文化中从古希腊罗马文化到莎士比亚戏剧悲喜剧,都具有这方面的美学要素。只不过东方文化更凸显了这一点而已。“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方面的诗文数不胜数。所表达的就是一种朦胧与阴翳之美。

现代日本社会,不乏反科学、反文明的人士,如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井上靖、东山魁夷等。在他们眼中,科学技术摧残了自然与四季中的审美情趣,使得人们生活在单调、粗暴而急迫的环境之中。辉煌的灯火,赶走了黑夜,泯灭了黑夜的美学价值。四季恒温的房间,驱除了冬寒夏暑,同时也淡化了火钵、炬燵(被炉)以及蚊帐、团扇等季节性的美的载体。

本文整理自新京报书评周刊B01-03版。作者:徐学勤、时令;编辑:徐学勤、李佳钰、张进。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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