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毓鼎(1862—1917),字薇孙,一字澄斋,河北大兴人,祖籍江苏常州。光绪十五年考中进士,历任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讲,国史馆协修、纂修、总纂、提调,文渊阁校理,咸安宫总裁,侍读学士,国史馆总纂,宪政研究所总办等职,担任晚清宫廷史官十九年。
作者有感于当时社会上能治病的医生奇缺,遂自学医术。他在不断出诊,自学的过程中水平大长,深得圈中朋友信赖,频繁出诊。本文摘录作者日记中的诊病记录。
1905年农历
三月初一日晴。清明节。晨起至放生园看病。上月廿九日二侄女肾经沉寒,挟气海之气上奔,号痛欲死,冷汗痰涌,昏不知人。余诊其两尺,沉细摇曳,有似鱼游。此阳绝之徵,危笃已极。乃用川附片一两,茯苓一两,乾姜、蜀椒各三钱以救之。服药后居然大定。次日再诊,尺脉已静,但微细耳。肾气仍有时而上,因本真武汤加味镇之。今日再诊,竟转危为安,不致再生他变矣。亲友闻此重剂,无不骇然。因思上月初叔坤弟幼子汀官患疹出不透,气促神昏,面现青白,泄泻青水,颇有疑为寒疹者。馀力断为热极,用羚羊角钱半,清热达表,居然头面遍身透发,神识顿清,不三日而全愈。亡弟妇只此遗孤,当其病剧,馀忧烦焦急,五内如焚。儿女十五人,屡患剧症,馀皆能自持,从未如此次之动心者。幸赖天地、祖宗及亡弟默佑,得以安全。至今思之犹悸。一月之中,一热一寒,皆以重剂挽救,学医数年,不为无益也。
三月初四。至放生园诊脉。陈子碾昨诊二侄女,断为虫患,殊有见地。以《金匮》附方九痛丸治之。归寓倦甚,目不能抬,就枕略眠。适于氏何表妹来就诊。八年痼疾,经余一药而起,医治两月,将复元矣。
初七日。自二月以来,蓝侄女首患痧疹,汀侄继之,辛女、全女、林女、美女、九女、爱宝,以次递及,一孩甫愈,一孩复病,心绪无一日宁。幸余认定全是肺胃风热,以银花、连翘、桑叶、菊花、黄芩、黄连、栀子、大黄、知母、麦冬、石膏、蝉退、僵蚕、浮萍、竹叶、滑石、车前等药,颠倒而进退之。以次热退身安,不数日而复元。吾乡医家创为疹不可遏之说,禁用凉药,唯以升发卒散为治,患此者十损七八,于是病家咸目为险症。若用余治法,何至濒于危殆耶?拟以此意函致南中,或可保全性命不少。
三月初十日晴。苏诲卿有志学医,求余指示门径,因出书数种示之。此道不易言,看书临证,相辅而行,要以灵机活泼为第一著。墨守古书,死煞句下,其杀人与胸无点墨之市医等。
十三日阴,北风更寒,须著皮衣。二侄女猝患腹痛,飞骑来追,因往诊脉,审系寒结经闭,以当归四逆加吴茱萸汤治之。
三月十九日。二侄女忽患霍乱,速余往治。
三月廿四日。正拟进城,放生园来追,为二侄女看病。先服日本人川田药水,胃气大伤,心荡欲死。予酌定一方救之。
三月廿六日。酉刻为二侄女看病。胃脉殊恶,心甚忧之。洋医之误人如是。以余所闻,西医治外症,间有奇效;若内症,于阴阳虚实、经络脉理,全然不解,为所医者,十死八九人。以其洋也而神之,以性命殉新法,可叹,可叹!
廿七日。为二侄女看病,心脉、胃脉俱可虑,兼请朱晓南参酌,内风已动,亦无把握也。
四月初一日。午后为二侄女看病,已有转机。
廿一日。出城为二侄女诊脉。
四月廿四日。忽报二侄女病发,牙关紧,大兄嫂惊骇欲涕。余乃请大兄代应客,自往诊脉,脉乃无恙,开方而归。
五月初一日。至放生园为大兄及二侄女开方。
五月初四。出城至放生园,为二侄女诊脉,将次复元矣。
五月十七日。车夫李三之妻病崩漏两月馀,血尽,继之以髓,势已垂危。余前日诊其脉洪数而芤,大非吉兆,姑以固涩填补之法于死中求活,用用参芪、熟地、白芍各壹两,佐以钟乳、诃肉等味连服二剂,居然见功,脉象已有胃气,大有生机可望。
六月初二日阴。采涧复病,呻吟翻复,颇似急症。余方寸已乱,指诊不定。延云依来参酌开方。惠儿发热已十馀日不退,心绪劣甚。刘幼云同年来谈筹处置日俄之策,颇切当。其意谓,俄于东三省本无所谓占,日于俄不得为夺,则于我亦不得谓还。今日两国议和,唯当就交战国讲战败赔偿之法,不当侵我中立国地步。朝廷应以此旨具国书向日俄两国表明,且宣示各国。
初三日晴。病人稍定,然所苦未平也。余仍息心静气诊脉定方,以小柴胡汤加减治之,甚效。惠儿欲苏济帆诊疾,余不欲拂其意,延之来,指为肝胆热甚,以苦寒之药折之。服药,热乃愈炽,不能进米汤。余知其误,细审病情脉象,确系胃热,且以去冬闽行,在途遇受风寒,郁久而发,近乎温疟,乃本仲师白虎加桂之法,以柴胡易桂枝服之,次日热大减,能进饮食。
六月初八日。昨夜受凉,人甚不适,勉至何、刘二处诊病,归寓寒热交作,颓然不能兴。无端因行医冒暑奔驰,身心交病。然吾之习医,实见京师庸医如蚁,杀人如麻,深悯痛恨,欲以一身济生命于什一,犹仲景先师之意也。故虽车马疲悴,不敢生退沮心,不敢存轻厌心,下至婢仆辈亦兢兢立方,务求至当,以是为利物义务云尔。
十一月初十日。适陶氏侄女妊已达月。上月十七日下水无算,三日忽止,而胎不动。迨初七日馀往诊,发热口渴,引饮不解,痢疾甚剧。而自胸以下,冷积如冰,两腿俱痹。以热麸熨腹,胎略动。诊其脉,浮按洪数,沉按微细,两尺尤微,舌苔滑白。孕妇素系寒体,又鉴于去岁伤热半产,夏日多啖冰果,馀大恍然,谓此系寒气凝于下焦,一片阴霾,裹胎不动,丹田阳气为寒所迫,腾而上浮,寒入大肠,致病白痢,遂成上热下寒之症。此如河水冻结,鱼不得游,必待东风解冻,鱼始跃出耳。当用热药温暖下焦,融化痼冷,胎得暖即下矣。唯上焦浮热,又不相宜。乃用肉桂五分,饭抟为丸;吴萸二钱,黄连水浸炒,使不碍上焦之热;佐以酒当归三钱,酒川芎三钱,以推动之;加党参一钱,以助正气。煎成冷服。笑谓兰泉曰,此催生圣剂也,不两日安产矣。兰泉大服馀言,如法而进,一剂痢止,再剂即腹痛分娩,得一男,大小平安。兰泉驰函相告,以妙药灵丹、神仙手段誉馀。馀亦自喜别具手眼,非庸庸所知也。馀以此事语岷远,岷谓心灵手敏,发古人所未发,可作医案一则,存之以示后人。
1906年
正月初五日。傍晚至顾少墀处为其世兄诊病。年甫廿一,咳嗽作喘,群医指为虚劳,温补杂投,其病增剧。余诊得六脉俱数,息高声粗,询其小便短热气臊,决为肺胃过热所致,断非虚劳。为开方,用鲜生地汁、藕汁清热定喘。亥刻,笏斋遣急足来招,为其婿黄酉仲看病,因加裘而往,乃煤气触动肝阳,眩晕猝倒,有似中恶。为定一方而归。
正月初六日。少墀来字云,徐班侯力诋余方,谓断不可服,指病者脉证为虚痨无疑。少墀惑之,亦不敢进药。
余医学过浅,何敢胶执成见,是我非人,误人性命,然审其脉证,实为肺胃热迫之喘,而非龙雷上腾之喘,至虚劳内热、骨蒸颧红诸象无一见者,又况年甫弱冠,何至抱病二旬便成弱症,反复研究,终不能以班说为然。然少墀心已游移,无从力挽,因作函致之,详伸所见,而谢不行。昔喻微君谓医家治病有数难,信然。
正月十五日。至悦生堂为善卿诊病,松筠庵为刘星甫同年诊病。(附录脉案:详审前后病情,服药利弊,今诊左关尺两部,脉皆弦而搏,病在厥少二阴,乃肾水为患也。向服麻黄细辛汤,实见卓识。搜肾寒,扶脾阳,故泻减而饮食加进,其效颇著。然病不能除者,此非肾水有馀,乃肾水枯也。何以知之?服麻细而不作汗,水源竭,无重蒸之力也。水枯则外水不能归源,故泛溢而频泻。水枯不能函木,肝木愈燥,故服吴茱萸而左体热胀加剧也。古人流水之法,无过开鬼门洁净府,然皮水可从汗解,脾胃水可从小便解,若少阴之水,则二法不灵,水愈泻则源愈竭。服二术则伐肾,服茸附则燥肾,非徒无益,而又害之。今欲直清病源,必须以补为泻,肾水得补而足,外水一气相求,自能引入膀胱,无泛溢之患,肝得所养,脾不受困,诸患或可以次而平。愚见如此,以质高明。用生姜泻心汤,服金匮肾气丸,服十剂。)
四月十七日 晴,犹凉。午后为颐官诊病,下利发热,势颇沉顿,为矜慎立方。
四月廿四日 晴。刘博老来就诊。至梅叟处诊其如夫人病,确系实热,而家人及病者皆坚指为虚寒(其外象极似虚寒),余不胜愤急,力争开方以大黄、生地下之。服药后,热象大现,众始翕服。甚矣,为人治病之难也!喻嘉言先生有数不诊之说,使余与梅叟非至交,则亦敛手退耳。
廿六日晴。刘博老来就诊。午刻至编书处。申初至学堂讲《春秋》舆地。答拜陈仲伟(业),湖南人,候选知州舫仙廉使(湜)之孙。又至黄、何、吴三处诊病。晚,大风。闻南河泡蛙移家,大者尺许,小者如钱,大者负之而行,累累并进,河道为塞。相传此异主水、旱或兵事,从前有之。
闰四月十九日晴。天热甚,暑表已到一百馀度,近三伏时气矣。加以干风炎尘燥气逼人,殆不可耐。外间温病甚多,人之津液本燥,若再为辛散之药(如紫、葛、荆、防之类),逼使汗出,则津止热炽,祸在旦夕间,医家可不慎哉!午刻至编书处,出城至学堂。为诲卿诊
病。又至梅叟处诊病,叟以冰糖燕窝及冰振(镇)梅汤相待,诚意可感。又访笏斋,见其新买汤贞愍(贻汾)墨笔钟馗,寥寥数笔,神采奕奕如生,神品也。又至便宜坊赴敏仲之约。
二十二日。夜饭后雅初仓皇而来,则因小儿女四人患疹,误服一浙医辛散发表之剂,病大危,迫我往诊。诊其脉沉而伏热内陷,而手足厥冷,谵语欲狂,势险甚。因以大剂清胃凉血加羚羊角以达之。疹家忌表散。其理发明于叶天士,而海宁王孟英大扬其说,详著于《温热经纬》中(春温亦然,不特斑疹),实能补仲景先师所未及,大有功于生命。无如南北诸医皆不知此义,柴、葛、荆、防信手乱用,杀人如麻。如浙医者,自命博通,乃并其乡先辈之书亦未寓目耶?吁!
闰四月二十四日晴。采涧夫人卯正二刻举一男,大小平安。十年以来,余一房人丁独旺,且皆顽健,实赖先人馀泽所以佑不肖者至矣。至吴、何二处诊病,梅叟留午饭。吴孩伏热居然外发,可保无恙矣。又诣大川淀诊病。余尽心以医术活人,即所以绵先泽也。浙人刘龙伯(富槐)精于医,介子封丈来谒,欲设医学研究会,推余提倡其事。
五月初十日。连日修改局书蚕桑一门。西人于植桑育蚕之法,检验利病至精至详,而于补救之方尤为精密。江浙丝业日见退象,必宜设法改良,而商部未闻实力考求而维持之,何也?余吐水病近发甚勤,颇形委顿。朱子文来函云,有一广友屈君桂庭,精习西法,已与约定为余诊视,招于明日前往,情意殷切可感。
五月十一日阴。入城访子文,留午饭,见其同学祁听轩(祖彝),上海人,同治十三年与子文同至美国留学(乃曾文正督两江第三次选派学生出洋),八年卒业而归。其时中国风气未开,闻出洋,则丑诋之(郭筠轩侍郎讲西法,湘人至欲杀之,不令归葬乡里)。子文、听轩均十一二岁,同行者十馀人,后皆学成归国,转无近今嚣张之习。听轩(祖彝)
久在川黔,余询黔中事势,所答颇详。听轩又云,贵州极瘠苦,专恃川省协饷四十八万金。设局于重庆,每月运四万两。自口口口督川,见转运烦费,改为商汇,由天顺祥商号按月兑付,每年省费数万两。然黔省从此只见纸币,不得一两现银,上下无可周转,遂至大困(从前转运之费,虽耗八万两,而黔省每年常得四十万现银,以灌输于通省)。疆吏办事,目光最宜远大。顾目前,惜小费,往往受异曰无穷之大害。今人好变更成法,自以为突过前人,利不可得,其害更甚。此圣贤所以戒“无作聪明乱旧章”也。饭后延屈桂庭来(粤人呼屈如滑音),先用听筒察脏腑之虚实,继诊脉以合之,谓余心肺均无病,唯胃胀大耳。其停水之病,则因脾胃转动不速,而脾胃迟运则因余饮食后每每坐卧不能运动,又喜啖不易消化之物,致成胃病,以后当戒之。赠余药饼十枚,药单一纸,余未谙其性,不能轻试也。
十二日晴。至大兄处为二侄女诊病。又至武阳馆为庄丈诊病,偕至方壶斋赴杨荫北之约。风雷忽至,大雨如倾,天骤凉。归后篝灯草奏疏。因江督周馥、苏抚陈夔龙疏请加地丁钱粮,以恤州县官,每银一两加钱二百文(从前正价每银一两收钱二千文。二十八年,因摊付赔外洋款,每两加二百文,为二千二百文),计交银一两,折收制钱二千四百文。陈抚聚敛之心甚急,抵住甫两月,连上三折。一请加牙帖。从前上户每年收五两者,今加十倍而收五十两;下户二两者,今收二十两。一请加税契。新旧远近,纤悉无遗,藏匿者罪之。一请加赋。即此次闰四月折也。前二者犹借口于办新政,此则直云津贴牧令。其自私自利掊克腹民如此!东南民力,其何以堪!余因草疏力驳之。夜深人静,雨声滴沥,迨脱稿已鸡啼矣。
五月十五日。二侄女病眩晕,不能起坐,心慌自汗呕吐,有类虚症。余思《内经》论足阳明经,从心胸上走空窍,直至脑顶。此病直是胃经大热,其气上冲,循空窍薰灼脑海,故病眩晕。心居胃上,胃热则心受之,故震荡不宁,热气冲喉,故食入则吐。因用石膏、大黄重剂降之。一服而眩止能下床,大解亦通,心慌顿定。饭后至酌升处为其夫人复诊,其病大小便均闭,胸腹热闷。有一医谓其气血俱虚,用大剂参芪龟板补之,是将塞令胀毙也。余见其方狂笑不止。因主人作犹豫状,乃将其药掷诸中庭,改用大黄、石膏、枳实、知母,大清中下焦,以撤热闭。酌升似能信余服药。
七月十二日。黎明即为宝惠唤起,儿媳彻夜呕吐甚剧。迎张罗、岷远合诊,审系胃热,以凉剂降之。傍晚入西城,为景佩珂夫妇诊病。门人吴荩臣吏部(鼎全)患温病,延同仁堂刘医治之,投药三剂而毙,可伤可恨!京师此等劣医遍地皆是,杀人如麻。予偿献策于凤石师,合凡悬牌者扃试之,医理明通者,给文凭准其行道(门牌须粘文凭于上),否则由巡警查禁而驱逐之。其行道之人每月进方案治效于局,督理稽其合否,以时而进退之,庶几枉死者少。凤师善其言而不肯行。
七月十四日。儿妇病殊剧,且妄言妄笑。岷远既不得手,改延潘仲樵诊商,尤无卓见。余乃屏除异论,悉心研索病情,自定主意,作风邪侵灼心包络施治,以犀角、羚羊、石膏、连翘直清营分。服药,病甚减,笑顿止,且得酣眠。
十五日晴。儿妇邪妄已退,而病犹不解。
十七日晴。病势大轻,唯调和胃气而已。
1907年
七月十九日。徐班侯语予,医学研究会,学部月助经费壹百两。此会可望发达矣。中国医学经旨不明,西人将实力研究,取《灵》《素》张孙之精微奥妙大为发明,而反窃据焉以驾中学。此如算学借根,西人目为东来法者,至今日而反推为西学专长,则保守阐明,真不可缓之事矣。予于《灵》《素》张孙之书,涉猎虽不深,然敢信此数书中,必能放异样光采,为自来所未到也。自先儒以医解《论语》之“小道”,而轩岐要道遂为士大夫所薄,一付诸贱工。呜呼!斯人性命所关,而可目为小道耶?况“致远恐泥”,亦决非指医在内也。
七月二十五日。午后至大兄处看病。写屏对六件。晚膳后又至吴雅初处为其戚屠氏女诊病,肝胃大热至于唇焦出血,舌苔黑刺,腹痛面青,其候甚危,医人犹以浮泛药应付。余乃用大剂羚膏、元、芍(三味各一两)、黄治之。
二十七日。饮后至门楼胡同复诊,热大减,然舌黑犹未退也。仍用大剂清之。余前闻病者作泻,断为中有燥屎,乃是协热旁流。服药后,今早果见燥屎数枚,坚黑如石。众惊为神。
八月初八日。又至吴处复诊。又至会馆为同乡程蕴生(文灿)诊病,几为庸医所误。因申戒长班,此后寓馆诸君有病延医,须请余指挥,不得妄延市医。
八月初九日。圆白梨、牛奶葡萄皆北方秋果之上品。梨能润肺,葡萄能滋胃液,西人啖煎炙物后必食鲜果以灭火气,活血管,得卫生之理。若华人食肴多清汤,则与鲜果并进为不宜。
九月初三日。为大兄诊疾。出城赴伯齐局。席半,吴雅初遣急足来追,二妹小产后下血过多,气欲脱,余诊其脉甚危,以姜附参芪救之。
九月廿四日。午后至高寿丈处诊疾......管氏仆人杨明幼女患温热,其母负来就诊,余以事冗心甚烦,未即诊。其母愁急,误延市医服温补药两帖,病大剧,急浼余治,已无及矣。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此女之死,实余疏懒杀之也。
十月初二日。午刻至福兴居赴边生之约。散后入城,为翁氏姊诊疾......连日看陆九芝先生《世补斋医书》,颇有所得。近来愈诊病愈觉其难,研究之功愈不敢少懈。又因治杨氏子不起,所学不精,去杀人之庸医无几。拊心自问,抱疚无穷。当杜门谢诊,埋头用功者一年,再出而施治。
十月十一日。午后至聂献廷、景佩珂两处诊病。申刻赴洪颖之福兴居局。《王氏医统正脉》辑刻古医书四十二种,始《内经》,终陶节庵,凡仲景以后四家之书咸在焉(刘河间,李东垣,朱丹溪,张子和,后人以张为仲景先师,儗不于伦)。吾乡朱梦霆司马重刻于京师,校对颇加意,镌成后无力印行。梦霆殁,家计甚窘,予为介绍,归其板于医局,酬资千五百金,由局印售,学医者咸得家置一编。宋元以前古书,自此不患湮佚,梦霆之功不可没也。坊行河间、丹溪书漫漶讹夺,殆不可读。予有其书而甚苦之。兹皆据善本翻刻,字字清朗,实为快事。学者果能将此八函致力一通,其亦可云毕业矣。节庵所著有《伤寒》、《杀车槌》、《截江网》、《一提金》诸书,命名甚怪。
十一月廿八日。闻苏诲卿病于旅店,将殆,出城为诊治,病虽危而尚可治。
十一月初二日夜与蕙、丙二女排比内室书架医书。余所藏古今医学家言约六七十种。此道贵博览详究,乃足以尽其变,以《灵》《素》、仲景为主,而各家辅之。若沾沾于一家言,未有不偏之为害者。且病情万变,治各不同,亦非一书所能赅括也。余夜间退入内室,专看医书。
1908年
三月十三日。云山别墅赴陈梦陶丈、李嗣香前辈之约,陪其房师李荫墀年丈。荫丈令嫒患病,为医所误,甚剧,强馀往治,乃入城诊治......
十五日。未刻赴医学研究会,有沈姓者,自云能以一剂药戒鸦片烟,泻去烟滞,次日不烦再举。云依深信之。余等均不以为然。因约其来会研究,审其所论殊纰缪,恐有后害。岷远能以化学化分药丸,乃索数丸,归而验之。
三月十七日。巳刻至荫墀丈处复诊,温病误作虚劳治,用柴胡、青蒿、地骨皮,遂致热结神昏。迨馀改用犀角、大黄、枳实(合犀角、地黄承气二汤为一方,而去地黄),下红紫秽粪无数,神顿清而热转炽此结者解也,似重而实轻,舌苔燥黑,恐其阴涸,急以大剂石膏一两、生地八钱、元参一两、白芍一两、栝娄根一两涤热存阴。荫丈夫妇奉馀若神明,照剂取服,不以为骇,当易奏功矣。
三月十八日。未刻诣李处复诊,两进大剂,舌黑退而人安。昨日机关甚危,倘稍松劲,则变态作矣。病重药轻,其杀人与庸医同罪。
三月二十三日。午后为刘我山同年复诊,明明内蕴大热,气冲上喘(经云诸逆冲上,皆属于火,确论不移),而前医乃以温补治之。吴中名手曹君竟令服金匮肾气丸,以致津枯舌强,紫血上冲,几陨其生。馀改用大剂石膏、鲜生地等味清之。两剂而黑燥粪下,舌润喘平,已能起坐矣。......黄昏又至李处复诊,立清理方,以涤馀热。
四月十三日。至袁珏生处为其幼女诊病。绕厚载门至荣相处道谢。又至编书处校阅书四卷。一日在车中读《千金方》一卷,颇有所得。若能专治此书,当入神妙之境。
四月廿八日。至便宜坊赴质钦约,同座唯朱季鍼、赵敏生。赵君名学,香山人,在美国入医学堂,毕业归国。廷试用七品小京官,精习西医而深慕中国医学之精,欲得通人研究,介季鍼与余会。余谓西法自有佳处,而精深处不能尽传,良由通西医者皆不通中文,而通中文明中医者又皆不通西文,是以译书迄无善本(须通中文精中医而后通西文习西医者方能译述西医书。兼有四长,此岂易得哉)。欲与敏生约,渠译西书,而馀以中学印合之,必有可观。惜敏生既不通中文,又不娴中语,钩輈格磔,殊觉为难(其广东话亦系归国后补习。今日谈时,粤语所不能达者,则以西语杂之,尤可笑)。须待其京话学成,然后议此耳。
五月廿八日。采涧十馀日不更衣,馀拟用下剂而不敢,乃折柬商之朱桂老,桂老既裁答,犹不放心,自来诊视,可感也。
六月二十七。刘惺庵以尊公年伯病情来质,小便始赤,继转为色白而混浊,且喜昏睡,群医执为老年虚寒,议用温补,惺庵不敢决定。馀谓此膀胱大热也,邪热且侵入阳明矣,温补将殆。检明楼英《医学纲目》示之(其言曰,小便黄赤,知其热矣,然小便色白而混浊,亦为热,人多忽之矣)。为开石膏、滑石、知母、竹叶等味清利之。惺庵欣然而去。噫!可危哉!
九月初一日。随赴医学会集诸君,议设旬报,以尽研究之实,且借以阐扬中国医学。赵敏生由香港寄来西法医书数种,略看其《内科新说》一种,所得太浅。即如发热病,彼竟不知其因何致此。谓万不能一治即退,只可听其略减。热甚,则带冰帽。过十日不退,则服补药。吾可决其必死也。又发热呓语,指为脑经病,须用药清脑。若转痢疾,则指为大肠溃烂,不治之症。岂不可笑可叹。
1909年
正月二十三。聞廣勉齋之子溫病喉痛,為醫所誤,急往診視勉齋未敢煩餘也,則已喉閉,不通滴水,危甚,恐不可救,姑予一方。複至李蔭老處改方。葛振老以馬車跟蹤來迓,至則振老自病,診脈暢談而歸,已夜飯後矣。
二月初七。兩日又圊白凍,大孔劇痛,診系寒結,以溫藥散之。
二月初八日。綬金代向日客中田買《外台秘要》四十卷二十四巨冊,價洋十二元。此書刻於明末,而中國尤傳本,日本延享年翻雕《千金方》全本,亦梓於日本,中國向來所見者不過陝西石刻《乾金舉要》耳。二書為醫學大宗,皆賴東國而傳。士生今日讀書,實逸於古人,不第醫學為然也。
初九日晴。患痢甚劇,且苦寒熱
初十日晴。疾仍不減,延周雪樵來診,疑為內痔。餘因膿與糞分道而出,亦疑其患在肛頭腸末,與內體無關,故眠食均勝常也。
十一日晴。患仍不減。
十二日晴。卯刻入內謝恩。辰正二刻事下乃行,力疾坐車,僅能支拄。延安立甘醫院西醫韓大夫來視,徐季龍與偕。韓君斷為肛門內生瘡,患處距肛三寸餘,與腸胃無涉,家人稍覺放心,定於明日攜藥水治之(治此種有形象証,西醫實有專長)。
十三日晴。圊污稍淨,韓大夫複診,以藥水滌腸驗之,無病。
十四日。圊污已淨,韓大夫複來,仍以藥水滌腸。
十五日晴,大風。便污複見,煩悶殊甚。
十六日晴。韓醫來。
十八日晴。便污日減,猶未淨,仍臥而看書。
润二月十六日。為榮相診病。病生於風火之鬱,其源由於肝木之失平。自起病即由其戚興伯啟醫治,頗得手。其治中風不用人參附子,尤具只眼。餘見人參再造丸之殺人多矣。
三月廿九日。午後葛振老請為其子婦診病,白喉兼疹,病勢頗危,用養陰清肺舊法治之。
四月五日晴。飯後至葛處診疾,已不可為矣。振老連殤一子一孫,其媳刻又垂危,殊難為情。
1909年九月初九日。子登约为其友申樨甫诊疾。步行偕往。病为风热之轻者,有一医投以生大黄八钱,豆根一两,药已煎成,余急令覆之院中。
1910年正月十六日阴。傍晚,偕锡哥至外东城为其令弟立三诊病。入崇文门赴陆天池局。南海戴(鸿慈)相于十三日薨逝,实系温病头肿,习西医者徐华卿以刀剺面,且于少腹下针,遂致不起。西医治内科十治十死,而贵人犹笃信之,可谓至死不悟矣。
三月二十三日。张景岳取《灵枢》、《素问》二经,区分门类,详加诠释,名曰《类经》,馀新得于文友堂,明刻大字本,为两函。景岳主张用温补药扶阳,为叶天天所诋,作《景岳全书》发挥以辟之。馀意古今医家所值气运不同,因而各立宗旨,吾辈志在救世,大可相剂为用,不必过于执持。学者各从一门悟入则可;墨守一门以概万变之病。则不可也。景岳此注,融贯参互,发明经义,其中误解之处诚所不免,亦犹先儒之注经,而用力之深,可称体大思精矣。
四月五日。馀于医道纯任灵悟。谬得时誉,言之悚然。今拟专读张氏《类经》,从事根本之学。龙光斋以《金匮玉函经》前二卷写样送来,请政伯前辈细校。此书南宋以后即失传,康熙中何义门先生始获影宋钞本,上海陈氏士杰校正付刊,而世间竟无传本。日本人得而再刊之,馀从破肆中购回,如获异宝,乃付梓以广其传(第一卷王叔和所录仲景语十数则,皆他书所无)。
四月十六日。饭后为王次篯殿撰诊病,温病误服牡蛎,篯病遂增剧。庸医之庸可恨。出城赴医学堂晤会稽张达夫孝廉(采薇),深于医学,唯两耳聋甚,宾主笔谈。姜宝轩丈来夜谈。向龙伯借馀氏(震)所编《古今医案》阅之。
四月二十一日。至东城为新甫复诊,在彼午饭......出城为应沂初之女诊病,闻其戚串家一新妇,热病发狂,市医常姓因其新婚未匝月,指为房劳过度,夹受阴寒。余诊之,决为血热,用羚羊角、丹参、丹皮等药,急电告病家勿服热药,而附子理中丸已下咽,病人痉噤将绝,已置后事。馀药煎成,以银匙强灌之,两匙后即觉噤势稍解,七匙之后病人居然苏醒,张目认人,自索药服,迨尽一大瓯,其病若失。一时观者诧为仙丹。顷刻间传遍前后巷。馀亦自喜不但救活一人,且为新妇洗其污名也。
四月二十三日。巳刻为新甫复诊。呃逆已两日夜,浊阴上干,胃气将绝,亟以严氏丁香柿蒂汤治之。贺端午桥同年娶侄妇之喜。访石荃,留便饭。再至钱处,病势稍平,面红鼻黑、舌乾黄皆退,似有转机。
四月二十六日晴。巳刻诣史馆。又为新甫复诊,诸证皆平,脉五部皆静,而诊其左关独浮,见脐间时有动气,知其冲气将上逆矣。此在仲师有一定之法,因如法开桂苓五味,甘草加半夏汤治之,以平冲气。医家不熟读《伤寒》、《金匮》,岂可轻试其技哉!
六月十六日晴。至广和居赴医学堂公局,相与讨论医理。馀因《伤寒论》「项背强几几」(音殊,鸟翼不舒,引颈而飞之象),忽悟《豳风》「赤鸟几几」即此几几(几字有钩,几字无钩),与胡字肤字协韵,以喻周公忧危顾虑,行步敛抑,且前且却之象。若作几字,便不得神。
1910年九月初三日 余于前岁得钞本《周慎斋医学全书》两巨函,署名江东周之干。刘龙伯为余考得慎斋,安徽太平县人,明嘉靖间名医。又从《古今医类案》中,见有慎斋治案十馀条。上月龙伯在厂肆买得旧刻医书四册,有《慎斋三书》,一曰《口授记录》,乃门弟子所编;二曰《内伤杂语》,三曰《医案》,乃武进石瑞章(震)所辑。又《脉法》三卷,武进陈澍玉(嘉楚)作解(作序者周蓉湖[清原],林仔庭[栋,皆武进人])。又《正阳篇》一卷,乃慎斋高弟查了吾(万合)所著。又《释慎柔五书》,乃了吾弟子武进胡慎柔所著,一曰《师训》(慎柔述了吾之言),二曰《医劳历例》,三曰《虚损》,四曰《痨瘵》,五日《医案》。又《笔谈》一卷,即陈澍玉所著。石瑞章为慎柔弟子,乃慎斋四传也(三书又有顾元交序一篇,亦武进人)。慎斋之学世传吾邑,且有盛名,今竞不能举其姓氏,幸有此编孤本,弥可宝重,当付小史照钞。
十二月廿二日。钞胥为余录周慎斋一家医学讫。余名之曰《医学薪传》,盖以慎斋(安徽太平人,明万历间名医,太平时隶江南)传其学于弟子查了吾(泾县人),了吾传慎柔和尚(姓胡,常州武进人),慎师传石瑞章、陈树玉(二君皆武进人),一家之学,备于此三册中,代有心得,多发古人所未发。余常谓医道全由悟入,非多参秘笈不能得悟。此事与禅学相似,徒执一二陈编,随人口头说话,终难洞达深微也。
1911年
三月七日。灯下作序一篇。《重刻李东白痧证治要》序:运气随时会而变,人处气交之中,病亦相因为起伏。往往古人未见之证,今忽盛行。或乃怪古书治法之不详,或更曲为之说,迁就古法以医新病。此未达运气之理也。
痧证始于明末,至今未已。病恶而危,旦夕可以倾生。仲圣书中,但有霍乱,《千金》、《外台》,治类綦详,而斯证阙焉。余见今之治痧者,创为刮肤、放血、取嚏三法,其道善矣。而红灵、万应以及东瀛普济神功药水,有时亦建奇功。顾知其所当然,不明其所以然,法一不效,则诿诸命数,束手以待尽而已。格致之不精,等人命于蝼蚁,岂非医家之罪哉!今年春,余乞假南行,史子云迈示以《痧证治要》一册,康熙中浙人李菩东白所著而刊于日本者也。首论病,次诠药,末录方。言之唯恐不明,治之唯恐不尽,使人了然于斯病所自起及传变之由,而曲施其补救。仲圣复起,不易斯言矣。近世泰西人重新理,于医亦然。每理一证,则推究尽变,著为专书。余尝服其善。东白此书,盖吾中医专家之尤善者也。云迈将雕印济世,儒者用心,其利诚溥,余乐为校正而序之,且以运气之理为吾医告,冀仁人君子推类以致其精也。宣统辛亥大兴恽口口初八日清明节。
四月十六日。又至医学堂与桂卿前辈、子恕同年谈医,余论阿紫石病,肝脾已败,秋金当令必死,以金克木也。黄教司(士鹏)则谓长夏便可危,盖脾土真气既败,一交土令,内无气以应之,反为客气所凌,更速其绝耳。此说尤精,足征研究之有益。
润六月十一日。饭后赴医学堂出考试毕业题两道(少阳阳明合病脉不负为顺,《厥阴篇》少阴负趺阳为顺说;《伤寒论》甘草多用炙,《金匮》甘草多用生论)。
润六月十四日。读王朴庄《伤寒论注及附馀》讫。王氏为元和陆师相太翁九芝先生之外祖,师相刻之《世补斋医书》中,校手太疏,余签其讹误几百数。王氏注多出实测,其见甚卓,殊异诸家。日本丹波氏辑义,采《伤寒》注数十家,王注疏解,往往出其范围之外,而证诸心理实验,实觉其信而有征,有功仲圣不小。
润六月廿四日。甚凉。延慎之为振儿诊疾。
润六月廿五日。慎之再来诊。
润六月廿六日。振儿热加剧,神昏口噤。慎之屡治不中病。余以为不急下且殆,乃用大承气汤下之,加银花、元参、芩连、僵蚕、蝉蜕,兼清上焦温热。服药一时许,头面遍身俱出白疹(又名白痧),密而且透,大便仍不下,腹高神昏如故。因用前剂加大黄至四钱,芒硝二钱半,峻攻之。傍晚始动,下燥粪秽水半桶,神识顿清,热势亦和。仍用前剂,减轻份量,荡涤馀邪。此二刻真生死机关也,使余手段稍软,则危矣。仲师屡示急下之法,不愧救世圣人。
润六月廿七日。振儿病势已解,用药清馀邪,净滞养阴而已。
八月初五。出城吊裴绚臣。绚臣今年丧妻殇子,旁无兄弟,仅存堂上七旬老母一人,临丧不胜哀怆。询其病状,初一晚尚出赴宴,醉饱而归,猝然昏卧,不能言动。医以为气虚中风也,人参桂附杂投,次夜即殒。余按此为饮食填塞太阴,乃值气郁不舒之际,骤食过饱,遏脾使不运行。脾系不灵,周身经脉皆阻,正如钟表之机轮,或阻或滞,则全副机关悉停也。唯用大剂承气下之,大便一下,机关即活,其病霍然若失。余曾治吴雅初妹丈家乳妪,外证悉类中风(口眼亦喎斜),幸未进燥补药,即以大黄、芒硝、厚朴、枳实峻攻之。夜半畅解,次日诣余处叩谢矣。时医不知饮食填塞太阴之名,概以为中风,而进祛风开窍各药,甚者必用参附,无不壅阏而死。前年直督杨文敬即此病也。冤哉,冤哉!吉甫内弟犹力执庸医之言,指为虚证。余谓三十馀岁迂谨之裴绚臣,素无疾病,作鰥夫近一年,旁无姬侍,何从而虚?业以参附杀之矣,而犹诬以虚名,恐冤魂将痛哭于九泉也。灯下详识之,以告后之患此喎病者。
十一月十八日。静读景岳所注《类经》胀病一篇,乃知胀在脏府之外,肤廓之内,着于肌肉间。是以古人只有针法,泻实补虚。后人专恃汤药,从脏府下手,无怪其以胀病为危候也。此段末附景岳治胀论一大篇,分别阴阳虚实极清。吾窃意《灵》《素》之论病,《千金方》之用药,皆神奇奥妙,断无世俗眼光所能臆测。张石顽《千金衍义》疏解药剂颇已超越寻常,然亦不知果合本义否也。
十二月十六日。晨醒,宝惠来,言命三侄婿突于丑刻病殁。不胜惊诧,急命仆妇往视,知系发疹,为自己开方服药所误,病仅二日耳。年二十五岁,八旬祖母在堂,夙所钟爱,衰病之躯,何以堪之。有子二人,尚有遗腹。饭后偕锡兄坐人力车往唁献廷亲家(命三忠厚而质鲁,尝从余学医,授以《医学心悟》一部,粗能成诵,遽出行道,余极力阻之,不料其自毙也)。
十二月二十三日 至聂处复诊其二令嫒病(命三殁后,其长男黑儿病传染,为市医古姓误诊,一日夜而殇。其父子皆死于石膏。古医则坚持所见,不为变。从前翊虞侄父子均为苏济帆大剂石膏所杀,同一痛心)。余用药一遵春间在常所得《痧症治要》之法,以解结活血为主(香附、陈皮、红花、茜草之类),而忌苦寒,遂收回生之效。惜不使古医知之,即使知之,恐彼亦怙过不肯服善也。
1912年二月二十三日(初十日) 至南横街为二侄女产后诊治。所患遍身疼痛,不能转侧,自是气虚血滞使然,乃黄芪、肉桂、当归、白术证也。史受之误指为肝急,以羚羊角投之,遂至瘀凝夜热,病日增剧,久之将成蓐劳矣。亟与如法补救。
1912年九月十一日(二十号) 。三钟,西珠市口医学研究会全体会员开会,欢迎余及王君克如(江西人)。余登台演说,略谓中国古圣贤医学,实能兼西学之长。凡生理解剖、实验化学,《内》《难》、长沙、孙真人皆详其功用,而六经气化之说,精细分明,确有凭据(此等处皆引经说以证明之),无分毫影响,断非西医所能梦见,盖其程度尚不足以语此也。至运气之说,昔人盖尝辟之,然天气随时运而变,人受气交之中,感受迁移,自有此理,故《内经》亦存此以备一理。观于名家医案,有少阴在泉则尺脉不应之时,医家何可不知此说,特不当胶滞,动引为据耳。吾辈如能以西人研究科学、心理学、算学之心思眼光,研究《内》《难》、长沙《千金书》,必能契古圣之心源,发前人所未发,中国医学将有大放光明之一日。否则,我不自求,泰西明达者流渐知《内》《难》诸书之可贵,以深锐心力代发其藏,而华人反师西人以求中医之微言大义,岂不大可耻乎?此实吾党之责也。语次众屡拍掌,其声如雷。
九月二十九日(七号)午刻至兴宁馆为饶简香同年诊疾,其证上热下寒。余议用肉桂,师仲景猪胆汁法服之。简香素亦知医,踌蹰未肯服,只可听之。
十月初二日(十号) 二侄媳忽患肺气闭塞,势甚困笃。初三日(十一号)病人用各种开窍痧药,皆不应,余以甘桔汤加杏仁,专开肺窍,应手而效。
1913年一月初九日(十四号) 曩得景岳《类经》,甚善,以为从此《内经》可读矣。近注《金匮·疟病篇》,根据经义,乃知景岳所注,笼统凌驾、囫囵滑过之弊,兼而有之,而于经文所说病之来源,及所以见此证之故,皆不能析言之,第随文敷衍而已。又时时搀人生克盛衰门面语,更令人坠入三里雾中,乃知注书之难。余凡读书,皆喜求其所以然,故往往所得较深。得失寸心知,非自负也。
一月十二日 景岳注《内经·寒热篇》肾移热一条,句读误,注释遂误。其文云:“肾移热于脾(句)传为虚(句。注云,邪热在下,真阴必亏,故传为虚损。余按,肾既移热于脾,则邪犯中宫,不纯在下矣。真阴亏与脾何关?如系脾移热于肾,或能传为虚损也)。肠澼(句。注云,肾本水藏,而挟热侮脾,故为肠澼。余按此注顺文敷衍,依样画胡卢,何必多此一注!)([眉]总之,注文皆不消说得,何贵费此笔墨!)死不可治”(句。注云,阴虚反克,则水土俱败,故死不治也。余按,此又牵入水土门面语。)余谓此条当读为“肾移热于脾(句)传为虚肠游(句)死(句)不可治(句)”。肠澼为下痢浓血,因于湿者利之,因于滞者攻之,久而成虚者涩之。此治法也。此条下焦邪盛,逆犯中宫,肾阴已涸,脾气又伤,气下坠而液实枯,朘剔脂膏,点滴下利,所谓虚肠澼也。与湿滞之变为脓血者,迥然不同,其痛苦亦必十倍。此时欲攻之,则肾已败。惧其洞脱,欲温涩,则中下两焦一团邪热,壅之为害滋深,医学束手,所以死不可治也。如此解,“治”字亦有着落。若如张注,则但云死足矣,何必赘“不可治”三字乎?凡注书,必使字字有着落,字字剔出真际,模糊囫囵,掇拾门面,最在所忌。不谓景岳有此肤浅语。
1913年二月十七日(二十四号) 晴。昨日庄子方传授一方。用荆芥穗二两,陈好老醋半斤,炒热,用布包紧,向痒外摩擦,能使皮肤内风热隐者现,现者枯,而痒自止。如法于临睡时治之,今日下床时颇无所苦。
1913年二月二十四日(三十一号) 唐孙真人作《千金方》时,未见仲景《伤寒论》,其医学别有所授,故论病用药,颇难测识。吾意其中必有神奇之道,超出寻常,屡思专意研求,苦无妙悟。张石顽作《衍义》,只释药方,不究理蕴,即所释亦未知果得真意否。
1913年四月二十一日(二十六号) 晴。齿痛连喉,牵及太阳。
二十二日(二十七号) 晴。齿胀益甚,至东城徐景文牙医治之(徐乃广东人,在美国专习牙科,毕业得博士优奖)。景文在津,其徒郎姓为余注射药水,涤去白脓无数。携药水一瓶归,时漱之。
二十三日(二十八号) 晴。肿痛颇减。
二十四日(二十九号) 晴。肿犹不甚消。
四月二十六日(三十一号) 晴。晨起齿胀异常,既而牙龈出脓甚多,胀痛渐消,而左腭又有胀意,乃延外科房星乔治之。
五月初五日(九号)前昨两日诊卿和脉,沉细已甚,两足极冷,有似阳证见阴脉。细诊右手关尺,觉沉细之中,独见弦小,知为积滞。盖热邪凝结,故脉细足寒也。又有舌苔黄燥为证,遂一意峻攻,兼恣饮新汲太平湖井泉,救其焚灼(若自来水及汽水,一经制造,天一之本质无存,不能治病),即下坚燥粪十馀枚,又泻其热如沸之水半桶,热邪四散,两足顿温,脉转而浮洪数大,热病之真相见矣。但须清热滋阴,明日病即可十去七八。危哉!险哉!稍一游移,祸不旋踵。
十二日(十六号) 晴。陶矞如自东城八大人胡同遣马车来迓,为乃郎看病。系温热兼结滞。季超丈乃以桂枝汤合温胆汤药之,实不解其命意所在。最奇者,其脉案中亦知是热滞病也。
六月初五日(八号) 李毓如丈电招为其儿妇诊病。至则棺椁衣衾俱备矣。余诊其脉,犹有一线生机,审为热人血室,姑依法治之,未知能挽回否。
六初六日(九号) 出城至李处复诊,似有转机。病势至此,犹复顾虑多而议论杂,最为医家所忌也。
初七日(十号) 晴。饭后至李处复诊,病竞不可为,兴辞而出。在恒裕少坐,雨至驰归。
十一日(十四号)晴。恒裕拍电谓锡兄病剧,促往诊治。急驰视之,少腹牵腰痛,汗冷肢厥,神气索然,诊系阳虚,肾经受寒,肾水上泛。参用仲师真武,附子细辛,桂枝去芍加附子诸法,扶阳温。肾而镇寒水,自谓时医无此方也。
十二日(十五号) 晴。江子厚来谈。饭后出城,为锡兄复诊,所苦全平,已涉庭院矣。昨用药悉本伤寒方而稍变化之,遂收奇效。长沙书岂可不读哉!教育、内务两部,务扬西医而抑中医,甘心为白人之孝子顺孙,一般恶魔降生世界,造劫杀人,天心毋乃太忍乎?
七月初四日(五号) 晚饭后,孔公择来请为其四嫂诊病。头痛证也,几为庸医治坏。按头痛而兼发热,其为三阳经无疑。发热而兼口渴,恶心,小便赤,则又属三阳经中之阳明证无疑。仲师规矩森然,丝毫不爽。一般庸医所用,一派香燥之药,乃从太阴经着手。夫太阴湿盛,固有头痛,然头痛而兼发热,亘古及今,太阴无此证也。(此尚是高视若辈之论,其实此种庸医,安知何者为太阴经乎?)余用石膏、白芷、麦冬等味,并令恣啖西瓜,纯降阳明之热
初六日(七号) 晴。天将明,电铃乱鸣,孔处以病危促诊。披衣登车,路始辨色。病人脉证俱凶,勉开一方,以扶胃气。归复就枕,至午初始醒。饭后孔公择来,以病有转机告。复往诊,美国女医在坐,知余至,甚不悦,谓中医能任之,则彼告退,否则举家唯彼是听。余诊其脉,似尚不至死。幼云夫妇及其儿女环请余担任,且日:生则余之恩,死不负其责。乃谢西医使去。余枯坐空屋中,澄思渺虑,竭识力所及,为定一方。不特欲延其生,且与西医有竞心焉,使知吾中学之大有用也。隐公来论学。灯下复刘龙伯书,谢其作《疟病正义》序。
初七日(八号) 晴。八钟孔处促诊,变证蜂起,病与心违,甚觉棘手。......次晨知士劝夫人竟不起,怅惘不怡者久之。
初十日(十一号) 山东刘国霖持徐仁甫书,请为其兄芹斋诊病。凡初病、轻病者,皆不肯轻延吾诊,迨事急相求,则已为庸医杂治而成之坏证,其本相不复可见矣。故余所治者,皆棘手病也。然往往因难见巧。余之终日研究医经,博览诸家之书者,以此.
七月十一日(十二号) 晴。过中元节。饭后至刘处复诊,病势大减。昨用黄芪、白术治五心烦热,参用炙甘草汤治肺瘘吐粘沫,古法之可遵如是。脉本洪大无伦,服药后今日反见弦细真脉,使误以苦寒投之,殆矣。
七月二十一日(二十二号) 晴。起稍晏。文六舟坐马车来请,为其父述堂五兄诊病。肺脉已见败象,浮阳飞越,势不能久,对之惨然。询其病,由七情内伤而起,不过三日,竟难挽救。谢不开方。
二十二日(二十三号) 六舟复乘马车来迓,居然大有生机,非初念所及。乃息心静气,为定一方,自谓颇极灵巧。
二十五日(十六号) 午饭后六舟乘马车来迓。述堂连服药二剂,病势顿解,坐病榻畅话一小时归。途过刘处复诊。
1914年
三月二十一日(十六号)猝闻朗轩令弟济轩逝世,惊悼异常,与锡兄疾驰而往。昨诊疾,不过贼风入经络,半体麻木不仁,而左寸脉即见歇至证轻脉重,颇不可解。初不料未及服药,骤然痰溺汗脱也。
1915年
四月初三日(十六号)。饭后至旧刑部街傅宅诊疾,一门喉疹传染殆遍,其势甚凶。又至王处复诊,颇有出险之象。
初五日(十八号)。至傅及王芍庄处复珍。闻王幼山夫人逝世,自愧学术不精,误人性命,内疚于心,寝食俱废。馀每诊一重证,归来念念不忘,有时为之不眠,此心颇为所累。然欲效江湖派以不关痛痒、不负责任之方剂搪塞病家,吾又不肯为也。
初六日(十九号)。五女之乳妈忽患霍乱,几濒于危。凌晨即起,为之检定方药,遂不能就枕。幸得孙真人【孙思邈】一方服之而愈。
初八日(二十一号)。午刻至珩甫处,为其次媳点主。产后发热,医陈姓以大苦寒剂投之,三剂未终而命绝。略进午餐,至傅、张二处复诊。傅氏白喉证,十愈六七矣。
十二日(二十五号)。午刻至赵李卿处复诊。馀初八日初诊,断其为少阳证,决非胎气,且注明切忌温散。旋请吴绎芝来,见馀方案,举其说而悉反之,病家悦其言,服药三剂而病剧,经水复来,显非胎气,乃思吾言,急电相邀,而病势颇棘手矣。在吴绎芝忌余特甚,不惜相反以示奇,乃医家同道相轧之恶习,其如病家性命何?又至什锦花园瑞裕如处诊疾。有清中叶,东南名医称叶、徐、薛。以馀观之,徐、薛皆非叶匹也。叶先生治风温及幼科痘疹,补仲师所未备,救众生之沉冤,可谓独立医宗矣【叶天士,有《温热论》】。
十五日(二十八号)。饭后至赵处复诊。久病更医,势将危殆。馀以小柴胡汤一方建奇功。李卿至此始叹服古方之可宝,而医家必须读书人。天士先生之用药也以气,馀之用药也以味,兼以形。味之说,人多知之。形则虽知而不能尽。大凡像何藏者入何藏。如马兜铃像肺,荔枝核像睾丸之类。像车轮者,多转气运脾。藤蔓生者,多入筋络。外皮坚韧者,多固卫气。中心空者,多能通中。至若有翼者治上焦,有足者治下焦,皆吾所自悟而创其用,与《本草经》不甚相符,而用之辄有奇效。此所谓尽物性之学也。
十九日(五月一号)。傍晚至谢处复诊,辅庭病垂愈,因家庭大触气恼,肿胀又作。西昌喻先生论水证,责之肝、脾、肾三脏。今日肝气伤肾,少阴之门全阖,肾水不下行,乃上逆而为喘,横溢而为肿,其势颇危矣。
二十四日。辅庭因大怒而病势反复,今诊其肝脉垂败,甚可危。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