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背影,是我半生未解的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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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ruesunny

1.

考军校之前,我是某部队通信战士,声音嗲到酥软入骨,形象隆重到雄壮如牛。在同寝众多美女面前,我甘愿做一片小绿叶,蜷缩在角落看书、写字、做自己。

我还“兼职”一件事,美女特派员——替美女转交各路男神献媚的东东,比如鲜花、情书、礼物,雁过拔毛,总有我点好处。

有个老乡叫东子,比我早两年兵,一米八的个,白净帅气,他看好了同寝的一位美女,锲而不舍坚持了一段时间,最终被美女挑肥拣瘦的矫情挤掉了机会。我为他庆幸,他借酒浇愁。有次老乡聚会,一群老兵灌新兵,他没少替我挡,酒后吐真言:老妹,哥就好这口,这回真失恋了!

过了很长时间,东子对美女死心,我们的友谊越发坚固。老乡加战友,时间久了,我们以兄妹相称,在部队有老乡罩着,还是挺幸福的。

有一次感冒,很长时间没好,看书时两眼发花,趴着歇会。同寝回来跟我打招呼,没反应,拍我上床睡,热度吓了她一跳——简直是一锅刚出炉的烤地瓜。

她连忙下楼叫人帮忙,问了一圈,勇士们对我的体重望而却步,还是东子,义愤填膺的把我背到卫生队。可惜他不是英雄,我不是美女,成不了一段佳话。

那天的感觉有点腾云驾雾,重力大的好处是活的实在,整个人摊在身下浮动的“床铺”上,我愿一觉不起,让自己身轻如燕。

据说,东子累惨了,那么大一坨,老后悔了。

2.

一年后考上军校,笨鸟先飞离开了老部队,奔赴人生下一个战场。

那时候BB机、手机统统没有,只知道学校大体坐标方位。所以走了,就是走了,一辈子难见。

到了新的环境,我如鱼得水,军校是个大熔炉,人多,机会多。我所在的通信系,女生少到用十个手指数不完,性子里的豪迈,让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女汉子。

军校与外界沟通有两条主渠道,一是收信,二是打电话。

信件,不像现在的电邮,敲一下几秒钟闪到,缺少环节,也缺少仪式感。书信传递需要费时费力,书写、投递、运输、清点、派送,最后由队干取回来扔在宿舍门口桌子上。

每天下课,大家一股脑跑到桌子那翻堆,叫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被叫的为之一振,没叫到的悻悻而归。我永远属于后者,信少,关系少,有时候怀疑自己在老部队混的太差。其实我知道他们的水平,写不出什么好来,心里有就行了。

结果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信封上七扭八歪的字把我逗乐了,是久违的东子。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我的地址,原来他退伍了,也来到我所在的城市。这次写信打个招呼,下面留了电话和地址。

电话接通是在一个傍晚,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乡音,但不是他,貌似他不是独居,我留下具体地址,嘱咐电话不用回了,我们不方便接。

这是实话,IC卡电话亭在户外,只有小卖部可以捎个口信。其实联不联系都无所谓,只要知道他在,心里莫名的踏实。

3.

有一天,放学后在宿舍休整,准备列队吃晚饭,值日生叫我下去一趟。这很稀罕,队干找我很少,别人更不可能。

结果在大门口,我见到了东子。他红光满面,两年多没见,喝出个啤酒肚,穿衬衫西裤,像个商人模样。

我大叫着冲过去,围着他转了一圈,你怎么找到我的?我惊讶的问。身旁来回走动的女学员侧目相看,好像看一部丑女帅哥逆袭剧。

你留地址了么,电话也不方便……这才想起在这座不算大的城市里,按图索骥找到我并不困难,难在想不想找。

我不习惯有人为我而来,因为从没人这样做过。我最舒适的状态就是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看书,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后来他约我去这座城转转,我才得知他在朋友的公司帮忙,做点小生意。具体什么生意没问,我不喜欢打探别人的私生活,这可能也是我没跟谁关系更进一步的原因吧。

有一次玩累了回到他们宿舍,屋里刚好没人。我满头大汗,使劲扇扇子也不解决问题。他说,去洗个澡吧!我被他说蒙了,不知如何回答。他“呵呵”乐了,还怕我对你有企图?调侃的语气让我面红耳赤。

我从没把他当“男人”,是的,只是老乡兼哥们。我身边这样的角色很多,他只是其中一个。

我从没想过有人会惦记我,多出来的三十斤肉让我对男女之间这点事看轻到尘埃里。但可笑的是,我代拟的情书被同寝同时抄给四面八方的男友,收到了一摞子热情洋溢的回信,里面却一封也不属于我。

我一如既往的哈哈大笑,以掩盖在我们俩之间悠悠升起地尴尬。

好像在哪里看到过,洗澡是男女交欢的前奏,我抱着浴巾在洗手间站了很久,心扑腾扑腾跳个不停。我使劲按了按门把手,确定打不开,才放心的脱衣服,每脱一件,感觉危险离我更进一步。甚至有一阵耳朵里传来了敲门的声音,让我差点跌坐在地上。

实际上,我洗澡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客厅里传来某电视剧片尾曲,很久没看电视的我已经分辨不出是哪部热剧。

在军校里,人仿佛与世隔绝,每天战队列、打扫卫生、读书、晚九点熄灯就寝,人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我喜欢这样,规则约束了所有人,我却获得了自由。因为即便不约束,我也无处可去。

洗完澡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头发一阵阵海飞丝甜腻的香气,比任何时候散发的味道都蛊惑人心,如果没有他,我很想在这个距离学校十公里的房间里一丝不挂的来回走上几圈,品尝一下久违的自由。

头发未干,皮肤湿润,我遇到了身后的一双异样的眼睛。愣了一下之后,哑然失笑说,干什么,没见过美女?哈!美女?你太自恋了吧,胖的跟个猪似的,别出来吓唬人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面部微红,两只手杵在沙发上,右手指尖触摸着沙发布凸起的花纹,眼神挂落在鞋尖上。

那天,我平安的从他的宿舍走出来,就像走出了我20岁以前的阴霾,有一种叫青春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涌动,我忽然发现自己是个女人,尤其在水气弥漫的浴室镜里看到自己发育膨胀的身体,还有捕捉到他从未有过的迷离眼神后,女人(而不是女孩)的直觉告诉我,我们之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陡然升起,那种状态叫暧昧。

4.

当一对异性闺蜜发觉彼此有性别差异,也就意味着这份友谊濒临破产了。

后来他让小卖部的大姐给我转过几次话,我也给他回过几次话,但我刻意减少了单独出行的机会。

我不讨厌他,真的,甚至,有点喜欢他,但我不确定未来要一起走下去的就是他。

我活在现实里,因为从小没人跟胖妞谈感情,大家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如同那天洗澡后他说我像猪,表面上我不在乎大家的评论,实际上,那是刀子在心上切割多了结的茧,厚不可摧。

周末,有时他会来看我,给我买大包小包的好吃的,我和以往一样笑哈哈的接受,连谢谢都不说。哥们么,何必那么见外。

他的行为越发亲昵,每次说话总离我那么近,我躲开他又过来,站在我的身旁,低头看着我,那眼神,就像当初他看我身边的美女,深情饱满。

当初我曾经羡慕过这样的眼神,有一个人注视你,就像一个聚光灯,照亮了你的存在。如今这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却觉得浑身不自在。

据我说知他身边从不缺少女人,当然除我以外。我不知道他是否把我当成某段时间,亦或某某人的替代品,我甚至分辨不出他对我是兄妹情还是男女情,或是感情空窗期的填塞品。从一开始,我们就走上了伟大友谊的道路,不可逆转。

他望着我的时间越来越长,几次欲言又止,被我的哈哈声打断,我沉醉在这种暧昧的状态下不可自拔,我甚至自私的想要他永远陪在我身边,至少证明我也是有男人望着的女人。每想到这里,我轻笑,也轻视自己。

有一次外出,他带我去吃美食,那天好开心,街头巷尾都是我们俩哈哈大笑的身影。在这座城我不孤单,但想到未来,内心闪过一丝忧伤,这忧伤和我看到的五彩斑斓的世界极为不符,我开始看不懂自己。

我忽然想起若干年前,他背着我走向卫生队的那段路,笔直的柏油马路居然转着弯,或者我希望它弯弯曲曲没有尽头吧,我沉溺在肉体互相揉搓支撑地依偎状态,我两只手交叠在他背部,软弱无骨的依赖着他。我把自己开成“大”字毫无保留面向他,换来的是他一身汗水和一坨肉的评价。

这就是我和美女们最大的区别,男人待我粗糙的如随手抄起的一把马桶刷子,对待美女们则是擦拭水晶的天鹅绒棉布。

即便如此,我还是怀念成年后唯一一次和男性的亲密接触(除了我爸之外),在我烧的要死的时候。

或许,我早就喜欢他了。

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我出了一身冷汗。他坐在对面用手敲我面前的桌子,哎,想啥呢?

没想啥,我最近减肥,来点素菜吧。

我刻意回避这个念头,就像我一直以来把心埋藏在海底封存,我也刻意回避减肥,因为我说的天花乱坠也没有人相信我能瘦下来,而这次,我想为自己努把力。

5.

回到学校,又回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常规状态,只是生活中增加了一项任务,每天跑步30分钟。

我的计划十分简单,就是跑,跑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跑到哪里算哪里。我想减肥,我想换个活法。

与此同时我近乎苛刻的对待吃饭这件事,早上一碗稀饭一个鸡蛋,中午菜汤,晚上菜汤,饿极了,塞半个馒头。

当一头沉睡了二十年的小牛犊突然发威站起来在田野里狂奔,任谁也拉不住它前进的步伐。我就是想看看,胖和瘦,丑和美之间到底有多少距离。也想让他看看,丑小鸭蜕变成长脖子天鹅只是分分钟的事,我还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我的20岁不再负重前行。

当体重秤终于不再向右行进,而是略微左偏,我知道,好运终于来了。

大概一个月后,体重掉了十斤,穿军装开始得体,裂裤裆的事永远不会发生了。

期间他来见过我一次,那是冬天的一个午后,我懒洋洋的躺在宿舍里看杂志。楼下值日生叫我下去,我猜到是他,故意穿上军大衣,以掩饰我阶段性成果。不过还是被他发现了变化,他关心地问我,怎么瘦了,伙食不好么?要不你请假咱们去搓一顿。

不了!我心里对搓一顿这个概念已经衍生到视同犯罪的高度,只要让我多吃一口都是对一个多月玩命减肥的亵渎,想瘦已经烙印在脑海中,是我死磕到底的一件定事。

我对他的冷淡,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我们走在校园的马路上,距离0.5米,心却很远。我想起新兵蛋子刚到部队时吃的第一顿饭。我平生最讨厌吃面条,那一锅清汤面连点油星都看不到,汤面飘着几多翠绿的葱花。

为了吃饱肚子不想家,我甩开膀子吃了四碗面,遗忘了身边触目的男兵们,自此我的形象和饭量美名远扬。我无数次回忆这个桥段,后悔当初不该吃那么多,种下了“肥婆”的美名,让我这辈子没办法翻身。或者说,我把板子钉在心里,这辈子不想翻身。

他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此亲昵的动作让我始料未及。我有个礼物送给你,他说,踌躇的从外套口袋掏出一个不大的小盒子,打开来,是一串银色项链,小小的链子吊了一颗月牙亮钻,晶莹剔透。

我惊讶的望着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闪亮尤物,愣在那,不知所措。

你看这么长时间,没送你礼物,总觉得你是个孩子,孩子总有长大的一天,收下吧,成人礼。

我承认那一刻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我所有被称作青春的日子里不曾有人为我驻足,为我心伤,为我神魂颠倒,我所拥有的只是自己和身后的影子。

我无数次在心里轻蔑的看着美女们把男兵送的情书、礼物扔进垃圾桶,就像我轻蔑的看着大家绕开我的身体把目光投向C罩杯的室友。

其实我早就懂了一切,只是我不说,也不问,更不等。虽然这一天终会到来。

我不知道怎么木呆呆地接过礼物,低头瞥见阳光从我身后包抄过来映照在他身上,我们俩再次重叠,在地面的身影。他向前走了一步,却钉在那里不再靠前,仿若我们之间有一扇透明的墙不可逾越。

我越来越能听到心里滴血的声音,因为我减肥成功的那天,是做决定的时候。

6.

三个月后,我减肥二十二斤,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军装可以领四号二了。

实习在即,所有的同学都在为去哪个城市奔波着,我却无所谓。作为学霸兼文艺骨干,我知道自己的落脚不会太差。当然还有一份预料之中的意外收获,我开始受到男学员的注目,甚至书本中夹了一张小纸条,称赞我减肥成功,变了模样之类。我的春天来了,不是么!

我收了他的礼物后,一直存放在衣橱里再没动过。那种感受很复杂,我说过,我是现实的人。学历、脾气什么都不说,单就他在创业,我要回家这件事,让我望而却步。

我对他越发冷淡,他有些不知所措。有一天中午下课走出门,一抬头看到他站在门口。同伴们纷纷嬉笑躲开,她们知道我有个兵哥哥,却第一次见,很帅么?她们打趣。

他注视我的目光里透着讶异,我却对他粲然一笑。

好久没见了,冬去春来,我换上了新军装,虽然还是蓝布褂子,却包裹在凹凸有致的身体外,第一次有了摇曳生姿的意味。

我在前,他在后,走到教学楼后的花园里,他望着我,眼神中多了几分赞叹和询问,怎么——瘦了这么多?

昂,好看么!我蝴蝶般旋转,世界在我的眼前天旋地转,为了这一天我拼尽全力,就是为了向他证明,他看中的东西我也可以获得,我也成了“秀外慧中”的像样货色,现在轮到我挑别人,而不是别人来挑我。

好看!和以前一样好看。

以前——还好看?以前不好看,我自己都懒得看,现在好看,瘦了好看。我低头嘟囔着,心里明亮的像一扇被阳光死死霸占的窗。

忽然,我被一个臂膀拥入怀中,就这样紧紧的,肆无忌惮的,在军校的校园里,把我牢牢的揽在怀中,我的脸埋进一件透着凉气的外套里,那里有淡淡的烟草味道。

一瞬间,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两只手向上擎着,和他的身体保持着距离,就像把心隔在衣服的后面,不要,不要,我疯狂的在脑海里大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怕……

最后怕的字眼还没出来,我忽然被他抱离地面,像一件货物掂了又掂。

轻好多,当年的一坨削减了一半。他说。

我猝然落泪,如同一只被困了二十年的兽,怀着对世界的仇恨和不满,你抽我皮鞭,我会咬得皮鞭嘎吱作响,但你给我片刻爱抚,足以让我碎成粉末,让所有粉饰在脆弱外面的坚强分崩离析。

我把手慢慢地,慢慢地放在他的背部,一如当年双手交叠软弱无骨的臂弯。

这一抱,我盼了整整五年。

我的泪让他慌了阵脚,怎么了?我不对,这里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我只是想试试你的重量,你别哭,老妹!

最后一句老妹把我拉回现实,我的失态在预料之外,是我会错了意,还是他乱用了情?!

戛然而止的感情泛滥狠狠抽了我一个嘴巴,难道我只是会错意么?

他红着脸犹豫不决的往我手里塞了一封信,抓着我的手不容置疑,别拆,回去再看,我等你的回信。说完,他恋恋不舍地离开,把我的心也带走了。

7.

他走后,我迫不及待的拆开那封信。

南方的春天是花儿竞相开放的季节,好闻的味道弥漫在校园里,把直线切块的冰冷楼宇渲染的充满爱意。

那封信被我敞开又关上,这么多年他也没练练字,依旧七扭八歪,但能看出已经极力纠正。

老妹:

从一开始你帮我追姑娘,到我生病你陪在我身旁,到现在我们在这座城市相遇。当兵的岁月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你。经历那么多,我才发觉最好的一直在我身边,被我忽略了这么久。第一次在校园看见你,我发觉你长大了,虽然戴上了眼镜,更像个书痴,但你骨子里散发出来率真深深吸引了我。

尤其是去年,我们一起走街串巷,笑闹在一起,合拍的如同一个人。相同的成长背景,相同的从军经历,相同的兴趣爱好,我曾一度认为你就是我该找的那个人。

但是我胆怯了。因为你在我,不,你在大家的眼中是那么积极奋斗的丫头,你从不放弃每一个人生的抉择,你像一株蓬勃生长的野草,在自设的世界里,光照、茁壮,不需要别人施舍一丝一毫的怜悯。所以,你是优秀的,我望尘莫及。无数次我想拉你的手,拥你入怀,我不敢,你在我心中完美的不可触碰,所以我只要远远地望着你,就心满意足了。

我没学历,没稳定工作,甚至给不了你确切的未来。最主要是我不知道你对我的看法,你应该喜欢我的,对吧?要不然你不会接受我的礼物,陪伴在我身边,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但我不确定,所以,我写了这封信,在你有可能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我想留住你。

你能给我这个机会么?

盼复。

                                                                                                                  东子


合上信的时候,一对好看的鸟飞入我模糊的视线里,其中一只鸟站的高看得远,左右顾盼,另一只鸟却站在地面的一道光线里啾啾啾的不愿离去。他们各自寻找想去的地方,偶尔重逢,最终分崩离析。

我为她们心伤,两串泪泉喷涌不尽。去哪里都可以,偏偏不能双宿双栖。

8.

之后一段时间,我变得很懒,有时间就躺在床上睡觉,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大家奇怪地望着我,不知道我在搞什么名堂。

有一天室友问,你的帅哥呢?

哪有帅哥。我给她一个后背。

为这事犯愁,表白了吗?

去你的。

我起身走出去,像逃离一个真相。

实习组定下来了,我去另一座城市,得知消息那天,我深深叹口气,好像终于找到了逃离的戒口。

他没有来找我,而是给了我充分的空间。我也没有回信,不知道该说什么。

偶尔走到教学楼后面,想起那个令人脸红心跳的拥抱便快速离开。

从帮他传情书到他给我写情书,这其中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一开始不是我,最后才是我?为什么不在刚遇到的时候表白,拖到这么晚?为什么你追美女可以一波三折,而我像案板子上的肉让你随时可取,那么轻松自如?

我尽力掩饰着内心的焦灼,按部就班的收拾行囊准备离开。如在以往,我可以请他来帮忙,至少有劳力可以伸手。现在,我宁愿靠自己。

准备出发的前一天中午,同学们欢聚一堂,酒瓶子咣当,大家即将四分五散,走向工作岗位,从学生到实习是一种不大不小的蜕变,有些人蜕变的完美,随即被单位看中留下,但绝大部分最终将被分配回自己当兵的城市。

南方的春雨淅淅沥沥,不眠不休,如同我惆怅难解的心情。当无法做出判断,只能选择视而不见。我心里守着一个电话号码,抹也抹不掉。

睿,你快看看,楼下那个男人是不是等你的,也不打伞,站了好久了——

我被室友的提醒吓了一跳,站起身朝窗外望去,楼下熟悉的身影孤零零站在雨水里,目光望着宿舍楼门口来往的人群,不说话,也不离开。

我的心陡然狂跳,他完全可以让人叫我,或者找个没有雨的地方等着我,我从没想过不见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跑了一半,我又回去抄起一把伞,从楼上宿舍到他面前,我用了不足三十秒,他目视我的眼神冰如死灰。

我把伞举过他的头顶,他躲开,站离。我又走过去撑伞,他再次躲开,转身就走。

我知道他的驴脾气,尾随着走到楼的侧面。

为什么不给我回信?他质问。

我要实习了,没时间——

我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别找理由!

我忽然生气了,我没找理由,我就是要实习了,没时间写信。

你是不是决定这样走?他的样子不容置疑。这和我想象的截然不同。记忆里,他当时追美女锲而不舍,就算美女不理他,他也一如既往的跟在身后,陪着笑,说着话。但是他今天的表现,是在拿一把刀在我们俩之间使劲的割。

我——我还小——我们在两个城市——以后的事还说不定——

他转身就走。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他甚至没有问我去哪个地方实习,就这样决然的走了——

我回身停顿了几秒钟,我不确定刚才的表白是否确切,我其实想说如果你愿意,能不能给我一段时间考虑,我不习惯有人对我表白,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还想说,其实我也喜欢你,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爱——我在心里快速盘算着这些话,而身后是一片雾气茫茫。

我忽然转过身,飞奔而去,我要拦下他,质问他为什么不等我说完就离开,质问他为什么追别的美女有耐心有毅力,追我就不行,质问他为什么如此看清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迟疑就让他断然离开,我要找到他,找到他!

我在校园里出口的几条马路间来回奔跑,如同丢了水晶鞋的公主,生怕怕自己遗失了变回原来模样的机会,怕错过就是一辈子!

所有的街道空空荡荡——

跑到后来,我的伞也失去了筋骨和勇气,被扔在路边。我抬头仰望一片阴霾的天空,任雨水混合着泪水在面部流淌,分不清彼此的痕迹,连同一起淋湿的还有刚配备的新四号二军装、绿色军鞋和我沉在海底三万英尺的心。

那是军校生活中最悲惨的记忆,足以毁灭我所有的骄傲。

长这么大我没觉着欠过谁,但他让我感觉欠了他一辈子。

一辈子很长,长到他倔强的背影从一个影像变成一片模糊,到后来变成一个名字,现在又是一片模糊。

我不曾爱过谁,也不曾等过谁,更不曾辜负过谁,因为生活没有给我挑选和用力去爱的机会。我是被生活遗弃的孤儿,盼来他拯救的手掌,却在即将触摸的时候,不小心脚下一滑,又跌回黑暗的角落。

我不曾奢望他如爱别的女人那般执着,但至少,他可以把我放在心里一个应有的地方,既然是他迈出了第一步,为何如此决然地背弃而去。我那么不值得,还是他那么怯懦?

我无数次回想那天飞奔而下的场景,雨中,他眼中带伤,绝望地望着我。他爱自己胜过爱别人,从没考虑我的感受,我小心翼翼的捧着我们的友谊,而他为了自己的喜欢,把我当做唾手可得的玩物般,想用一封信搞定一切。

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傻丫头,更不是万事好的傻大姐,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渴望被人关注和捧在手心。我的心摇摆在现实和感情之间,只需他轻轻的一推——一个拥抱,一句暖心的问候,就可以破冰前行。他没听过,女生说不行,其实就是行么?还有得到的越容易,失去的越轻松?我只是故作矜持,他看不出来?

书上的那些爱情宝典难道TMD都是骗人的么?!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有一种人与世界交好,与自己为敌。全世界都是对的,只有自己是错的。我就是这种人。

所以在多年以后,想起这件往事,让我心疼的居然不是上面絮絮叨叨的这一大篇独白,而是他受伤的眼神和离去的背影。

我伤着他了,我错了,我应该说对不起。为他曾经护着我、爱着我、陪着我的这么多年,为他肯为我驻足,欣赏我的肥肉,不嫌弃我的丑陋,还肯给我写情书——

我,真的错了么!

9.

20岁,我把自己的心遗失在南方小城的梅雨时节,至今想起来,仍旧是凄厉潮湿的痛。

我终于认清一件事,不论我错对与否,我是在乎他的,在乎他才会容忍他离去后还到处打听他的消息。在乎他才会人到中年提起往事不禁泪目。在乎他才会依旧寻找他的足迹,代替他,也代替自己,对那段日子说“对不起”。

也许,我们此生终不相见,也许他本就不曾存在过,也许那个拥抱是对我单恋多年的嘲笑,更也许,他会突然在我生命的某个阶段,和我握手言和,把酒言欢,说开那个心结,彼此背面绝离。

这,都是想象!

我最终按照理智路线,毕业分配,就业,结婚生子。日子平淡快乐,波澜不惊。父辈健康长寿,膝下子女常欢。

偶尔战友聚会,提起他,只是笑笑。没有人知道这段过往,就连我自己都觉得那只是一个梦。

我们之间毫无瓜葛,只是十八年前某个阶段一闪而过的路人甲。

今年战友二十年聚会,当年老部队的人能来的都来了,当然没有他。大家说着谁升了高官,谁离了婚,谁发了大财,还有谁提前离队去了天堂。说道动情处,大家抹泪举杯。二十年的情感起止是一句两句可以一笔带过。有好事者把信息和照片发到网上,据说掀起外地战友一阵波澜。

我翻看照片,居中的我又胖回猪的模样,也许这才是我的本色表现。

手机微信下方闪过一条提示,新好友申请加入,图片是一张落日黄昏的照片,名字是海军蓝,如此庸俗的名字来加我?酒精发挥效应,让我的眼神越发迷离。点开推送,我只看到两个字,便呆若木鸡——

你好,我是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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