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

  这京城里安水巷的人都知道：住在巷尾的贾风雅，白白捡了根精雕的黄梨木拐杖。

  话说这贾风雅，原为贾家公子。旧时的贾家，虽说不上呼风唤雨，却也是称霸一方。本是世代从商，可怎料到了他爹这儿，竟是生生地倒了灶。老爷子受不住，投了井，从此便是子散妻离，流离失所了。也亏得这贾风雅，平日便好窃他老爷子的散财，日积月累，也是厚沉的一大匣了。想他离家后，本可凭着这不少的钱财，重操他老爷子的旧业，若肯再下一番勤苦功夫，说不准便可重兴家业，又是一生荣华富贵了。可他生性好吃懒做，虽说儿时念了几时书，但他始终都未认真读过，只是胡乱糊弄他老爷子和私塾中的先生罢了，日子也就这样过去了，腹中实在是数不见有几点墨水的。初到京城那几日，日日挥霍，净往那烟花柳巷之地去了，夜夜笙歌，到头来空得满身脂粉味与酒肉气，钱袋也是愈发得虚了，往后未有几日，便成了一穷二白之人了。不过他这半生，想来做得唯一对理的事儿，便是此前已在安水巷尾买了户屋子，倒也不至于流落街头了。但他当时又舍不得在这上头花太多钱，因此便只可在京城最偏僻的安水巷，买了户最便宜的巷尾的屋子。待他钱财散尽后，这才想起了应寻个谋生的工活，可他也算得半个贵公子出身，怕苦怕累，这思来想去，卖了卖眼泪，耍了耍赖，终是博得好心邻居同情，把自家墙往里让了十尺，予了他一块菜田子。此后他便以耕田种菜为生，也不至于饿了肚子了。由他这般蹉跎，二三十载岁月也是似流水般去了，去便去了，却也留于他斑白两鬓，风光不再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他本想就这般作罢，朴素平淡地消磨余生渐尽的光景，就当今生来这世间枉枉走了一遭罢了。可大抵是老天瞧不惯他似这般废了烂了，竟许了他个机遇，这不，倒是白白拾了件好物什。

  要说这拐杖的来历，倒也简单，便是除夕那日，贾风雅本是去市集选点新鲜物什，喜庆喜庆家儿，倒也不至于清寒迎新岁了。归来途中，又顺手买了壶浊酒，让自个儿也高兴高兴。这踉跄地走着走着，眼前也有些糊了，那偏荒地儿又是灯火稀疏，忽而便被不知哪儿来的横于路中央的一根棍子状的物什给拌了下，跌跌撞撞地往前冲了几步路。贾风雅这才有些醒了，晃了晃脑袋，和着黯淡的月色，凝神一顾，这儿才是尽醒了，那竟是根精致的拐杖！小心翼翼地拾起，细细瞧来，心中不禁又一阵欢喜，这富贵东西做工精细，细腻光滑，上头雕着的图腾栩栩如生，鲜活极了，真真说得上鬼斧神工了。待回了家，点起灯来，于火光下再定神瞧来，料子竟还是上乘的黄梨木！这下贾风雅心中欢喜极了，辗转反侧至三更才浅浅地寐了，却是连眉梢都带了笑的。梦做得也是恍惚的，来来回回就荡着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贾风雅也算得上苦尽甘来，老来运转了。

  一传十，十传百，一朝一夕间，这事儿便也传遍安水巷了。但凡这几日来去的人，朝夕暮旦，皆可望见一人满面红光，摆了副清高风雅的风质，拄着根精雕拐杖，踱步行着，倒活活成了才高八斗的学士模样了。不过他这过往处，却也是不乏讥笑声的。

  又去了几日，便听说那贾风雅生生饿了三日，才换来了件半新长衫，又弄虚作假地留起了半长的灰白山羊须，这一通折腾下来，倒是真真似博学多才的老学士了。

  这模样做起来了，动作也不落下。元宵这日，满城尽挑起了花灯，绮丽灯影，错杂横斜。商贩也摆起了摊铺，有一家正卖着水墨丹青，贾风雅见了，便行了去。待行至铺前，也装模作样地瞧了起来，倒也算不负这身好行头了。这会儿正假假地看着，忽而不知哪儿蹿出了个谁家的小厮，也来凑个热闹劲，却不料撞上了贾风雅，将他堪堪撞出了四五尺远。这边儿小厮瞧他这模样，以为摊上个老学士的事儿了，正低眉顺眼手脚麻利得赶来扶呢，那边儿贾风雅却顺势一倒，倒赖在地上不起了，见那小厮来，便作出了一副傲慢清高样，嘴里边用怪异腔调道着：你这卑鄙之流也配来凑这风雅热闹？手上边挥起拐杖往小厮身上去了。这小厮硬生生地挨过一杖后，本欲道歉，却定睛瞧见了那根拐杖，竟急急忙忙地回身跑了。贾风雅见状朝那处啐了口唾沫，也就作罢了。

  风光也风光了，时辰也不早了，意兴阑珊，贾风雅也就自此而归了。也不知行了几时，又行至那日拾拐杖之地，可未待他好好感慨一番，便闻见一阵悉悉索索之声，和着轻疾的步子声，由远及近，他还未反应，便被四面八方涌上的人推搡倒地，须臾便吃了几十棍子，失了还手之力了。拐杖被抢走，长衫被撕碎，连半长不短的白须，也被生生割断了。待他使劲儿睁开青肿的双眼，瞧见的跟前人却是前时撞他的小厮，未待他细看，又是一根根凶狠棒子摔上他身子了。这群人却也利索，打折了贾风雅的双腿，将他弄得半死半活，只吊着口气了，便也去了。这时的贾风雅，身子扭曲地趴于路中，身子里外都似万蚁啃噬般疼痛难挨，不可动弹。大抵此时的他，才真真需要根拐杖了，可短短的一根拐杖，又怎能救得了他？再者，这渺无人烟的偏僻地儿，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有一人过往？垂死的贾风雅也想知道。

  后来，安水巷中又传起了一句话：住在巷尾的贾风雅，大抵是死了。

  原来那日撞他的小厮，是高府中高老爷子的近身侍从。他家老爷子近日丢了根价值连城的拐杖，正心急地着人四处寻呢，不料踏破铁鞋无觅处，竟来了个得来全不费工夫。那小厮见了贾风雅和他手中的拐杖，急忙回府禀报，又说了一通贾风雅那假装风雅的模样。高老爷子听了，气得不行，便派了一群人来教训教训他。此便有了后来那幕了。

  说起来，这贾风雅命苦，却也是他自作自受。但他假装风雅这事儿，倒也配得上他那名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