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南区发电厂看门老头的孙女,这发电厂是小县城那几个厂子中最小的。
但在老头孙女眼里这可是大地方,厂里有不少一口气绕不完的大烟囱,向着还没熏黑的蓝天排放着蒸汽。
老头显然也这么看,天天跟邻里说着这厂子的潜力,你们看这厂子肯定错不了,我这孙女,将来也是个人才。街坊从此都记住了这个孩子,倒是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就像没人在乎老头的高谈阔论,这四周的员工家属都叫她门房家的孩子。
这孩子从小又黑又瘦,却喜欢在那白又胖的烟囱下面玩,她总是穿着大一号的新衣服,枯柴般的胳膊总也填不满肥大的袖口。
厂里厨师班的大妈总是聚在一起议论,这孩子的父母不总在国外吗,怎么也不见买点好东西给孩子补补。
红案的也附和着,那一年也看不到两回,听说那两口子根本看不起咱们小地方,都懒得回来呢。
这话倒是没说对,一个星期后孩子的父母风风火火地赶回来,带着大包小包的好东西,给孩子带了吃的和补品,也堵住了邻里的嘴,跟老头唠了几句后,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这孩子也没像电视里播的一样跟着汽车哭喊要父母回来,没怎么见过父母的小孩子屁都不懂,只知道那屋子里的佛坛上又多了几大包吃的,还有厂子里操场上可以抓蚂蚱了。
接着父母走的第四天,这孩子第一次看到了她表姐,她只知道那是她远房表姑的孩子,以及她们连姓氏都不一样。
表姐只比她大一岁,白净漂亮,用红头绳扎着两个羊角辫,机灵的眼睛骨碌碌的转着,看着刚从泥里滚着抓蚂蚱的孩子。
老头高兴地招呼着孩子的表姑,端茶倒水,还叫着孩子,去佛坛上把你爸妈给你买的好吃的拿来。
孩子把零食全搬了过来,放在表姐面前的木板小茶几上,她盘算着跟表姐打个招呼,这里同龄的孩子太少了,这孩子也鲜有玩伴。
表姐的大眼睛瞟过她,猛地抓起面前的一包零食,撕开大吃起来。那是一个大号的巧克力蛋糕,她得张开手掌才能勉强握住,那细小手掌上的手指用力勾着,像要穿破包装袋深深刺进蛋糕里,又好像要钳住比自己大几倍的猎物。蛋糕的红色包装纸被揉着发出响声,仿佛无力的求救,蛋糕屑站在了表姐好看的脸蛋上,甚至粘在了那精致的羊角辫上。
孩子被表姐的举动吓到了,她看向表姑。
表姑抬起一只手伸向了她的女儿,然而这只手只是轻轻的放在了她女儿的头上。表姑今天特地化了妆,扑了粉的面颊被鲜艳的丝绸上衣衬得白里透红,她说慢点吃,眼里洋溢着爱怜与骄傲。
表姐没理会,把吃了几口的蛋糕丢在桌上,撕开了一袋糖果的包装,剥开一颗扔到嘴里,随即马上吐了出来,表姑关切地低下头,怎么了,是不是噎住了,表姐摇摇头说,不是,然后看着那孩子,这个太难吃了。那你就都尝尝挑爱吃的吃,表姑温柔地笑着。
孩子不敢说话,她看着表姐漂亮蓝纱裙后的肚皮张开了大嘴,宽大而扁平的牙齿用力的咀嚼着食物,这张嘴伸长舌头推开它不喜爱的东西,再指向她想要的那些,而表姐负责剥开那些印着异国文字的包装纸,再一一丢进肚子上洞开的大嘴。
那天母女俩走后,街坊第一次听到那孩子哭,任凭老头把她扛在肩上哄都不管用,孩子哭了一晚上,直到哭累了睡着了,老头才出来关掉了厂里走廊的灯,老头说,这孩子肯定是怪罪她姐抢了她的口粮。
可是这孩子一句话都没提她姐,只是看着表姐狂食的茶几瑟瑟发抖。
自那以后,这孩子仿佛见风就长,转眼就到了上学的年纪,背着书包擦着鼻涕去了学校。
又一转眼上了中学,老头也一年比一年衰老,只是嗓门依旧洪亮,然而人们却鲜少见到孩子表姑表姐的身影。
又过了几年,厂子依然是小城镇里最小的发电厂,孩子却真的出息了,她考上了不错的大学,老头也被孩子的父母接去了大城市,邻里也渐渐忘记了那爷孙俩。
那天早上厂子里忽然热闹起来,原来是那孩子回来了,当时黑又瘦的小个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听说她考上了研,回来看留在小城镇的亲戚,那自然包括她的表姑表姐。
孩子第一次来那对母女的家,原以为她们是因为离得远而不常去探亲,今天才发现两家距离不过二里地。表姐依旧清秀白皙,表姑也没什么变化。
她们微笑着拉她进屋坐在茶几前,茶几擦的很干净,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果盘。
谈话间她得知表姐在乡镇政府找到了工作,表姑一脸骄傲,这可是铁饭碗啊,孩子猛然回想起这个眼神,一股混杂着烟味的厌恶气息从胃里直冲嗓门,她赶紧捂住嘴,喘了一大口气,今天不早了我先走了。别呀那么着急干什么,留下来吃个饭吧。孩子拗不过母女俩,答应晚饭后再走。
表姐在厨房麻利地收拾着饭菜,表姑也趁机问了起来,父母工作怎么样?买了多少平的房子?找到男朋友了吗?你考研了?你还的赶紧考个公务员,你那些外企都不靠谱,那些大城市也不见得多好,还是咱们这乡镇最有保障。
表姑一股脑儿的评论被表姐打断了,来吃饭了吃饭了,边吃边唠。
表姐满意的说,这些都是我边吃边学的,我啊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吃货哦。那孩子微笑了下,她从来不觉得这个备受女明星喜爱的词语是个褒义词,现在从表姐的嘴里说出来,她更感到阵无名的反感。民以食为天,爱吃肯定不是一个缺点,但为什么要把它拿到桌面上当成一个闪光点来炫耀呢。
孩子被这扭曲的自傲熏得头晕目眩,于是她很快结束了晚餐,临走前表姐加了她的微信,还跟她说要常联系,她附和几句,当晚便离开了小城镇。
接下来的几年,孩子都被论文和实习搞得焦头烂额,每天跑东跑西,偶尔打开微信却经常看到表姐在刷屏,今天尝试了新的食谱,男朋友送了好吃的蛋糕,这儿的烧烤真好吃。孩子猛的颤抖了下,仿佛儿时潜藏在表姐肚子里的怪物复苏了,咂着丑陋的嘴唇,想吃掉面前的一切。她揉着眉头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又一头扎进了成堆的资料里。
这天小年夜,孩子又出现在了小城的发电厂,发电厂已经十分破败,好几座烟囱年久失修,已经停止使用了,倒是住宅区的住户还是那么十几户。孩子这次回来是因为表姑生了病,想要家里人都聚一下,表姐特地发微信让她早点回来。
孩子开了一整天的车终于赶到了,提着在公司附近买的两盒名贵点心来到了医院。一进门就赶紧来到了病床前,表姐正关切地拉着表姑的手。
表姐在微信里说表姑病得很重,她自己早些时候就催表姑去医院看看,但是一直耽搁着没去,这次忽然就病倒了,把她自己都急坏了。
表姑在床上休息,床头边除了闪着亮点的医疗器械,还有堆放着的滋补品和鲜花,看来有不少亲戚已经来探望过了。
诶呀赶回来了啊,我们还以为你来不成了,说着瞄向她的手边。孩子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一下反应了过来,啊这是我给表姑买的点心,低糖的还养胃。说着放在了病床边的茶几上,表姐继续和她攀谈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小茶几,终于站起身,故作自然地拿了过来。
诶哟这么多,还有猴菇馅的,很贵吧。
不贵不贵,没事的,你们留着吃。
孩子看了眼闭着眼的表姑,问了问表姑身体的状况。
刚睡着,别叫她了,医生说这病费神儿,一两年都好不了,以后常来看看。
看着表姐还拿着那两盒点心,孩子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攀谈了一阵后,夜深了,孩子起身准备离开,她明天还有去公司隔壁城市开一个重要的会议,得赶紧出发了。
表姐送她出了门,孩子走到地下停车场才发现车钥匙忘在了病房,她赶紧折了回去,马上就要赶回病房时,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
她小心地推开门,却看见满眼的红色。
病床上散落着敞开的红色的点心盒子,茶几上鲜艳的红色花朵,和那个一直存在的,可怕的怪物张开的嘴。
表姐正大口地吃着点心,另一只手抓着另一个咬了几口的猎物,她伏在表姑的床榻前吃得忘乎所以,而表姑就像刚刚被她掏空并吞食了内脏一般没有生息的躺在那里,点心的残渣沾到了表姐漂亮的脸蛋,而她也浑然不觉。忽然看见那孩子站在门口,表姐愣了下,赶紧擦了擦嘴,掩饰着散落的点心盒子。怎么回来了,不是着急走吗。孩子匆匆应付一句,抓起车钥匙便夺门而出。
医院狭长的走廊很冷清,头顶的灯却像一个明晃晃的太阳,炙烤着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地板。
孩子捂着脸蜷坐在门边的长椅上,她看见表姐的纤细身躯像菜市场注水的白条鸡一样鼓胀了起来,撑破了表姐身上蓝色的针织衫,表姐一脸茫然的继续吃着,用沾满污渍的手抓着一滩滩软泥一样的食物。
那个肉色的球体继续涨大,遮住了远处的最后一点光源,忽然一声巨响,表姐的肚皮炸开了,流出的是这十多年来吃下的美味佳肴与儿时最爱的巧克力蛋糕,那个黑又瘦小的孩子冲过去,拼命的想要摇醒昏睡过去的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