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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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叔同先生的一生是传奇、独特、令人敬佩的一生,他前半生驰名于艺术教育界,后半生皈依佛门,淡泊名利,潜心修行,成为佛教律宗有名的高僧,每一个研究佛教的学者,无人不知弘一法师。

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早期启蒙者,集诗词、书画、篆刻、音乐、戏曲、文学于一身,在多个领域,开中华灿烂文化艺术之先河。他的书法艺术精湛,“朴拙圆满,浑然天成”,鲁迅、郭沫若等现代文化名人以得到他一幅字为无尚荣耀。

他是第一个向中国传播西方音乐的先驱者,中国话剧创始人,同时也是把西洋画引入中国的第一人,中国水彩画的开拓者。他以卓越的艺术造诣,先后培养了著名画家丰子恺、潘天寿、音乐家刘质平等一代文化名人。出家后,精研律学,编著《四分律比丘戒相表》等著作,使中断400年的南山律宗得以继承弘扬,被佛门尊为第十一代律宗祖师。

据说他一生用过的名字多达两百余个。这是否亦寓意了他天涯萍踪、变幻莫测的传奇人生?

弘一法师曾说,他向佛的因子在幼年时就已埋下。

光绪六年(1880年)十月二十三日拂晓时分,他降生于天津一户富贾之家,时年六十八岁的父亲李筱楼为他取名文涛,字叔同。乳名“成蹊”则出自《史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彼时,他的母亲即李家的四姨太王凤玲年仅二十岁。他出生那天是母亲一生中最荣耀最盛大的日子。此后,他的父亲专心诵经念佛,绝少踏进母亲幽居的院落。似乎,那个叫王凤玲的旧式女子,初初绽放就已黯然凋零。

在他出生四年后,他的父亲病逝,父亲大限之前请学法上人率众僧念《金刚经》助其往生。

那是他第一次亲历生死,也是最初感受佛事的庄严与凝重。而他身为小妾的母亲,在这苍凉大院从此更加孤独无依。许多年后,他对他的学生丰子恺说:我的母亲很多,我的母亲——生母很苦。

因庶出加之父亲在孩提时代即去世、眼见生母抚养之苦,因此从小便养成了自负、清高、不合群的怪癖(宁方毋圆、对别人要求过高)。

十八岁时遵奉母命与津门茶商之女俞氏结婚。成家后,携母亲妻儿定居上海,凭借其诗书满腹的才华,风流不羁的性情,弱冠之年的李叔同很快混迹名利场,一方面,以文会友,与许幻园等上海名士诗词答赠,自许“二十文章惊海内”;另一方面,寄情声色犬马,捧角儿狎妓,与李萍香、杨翠喜等艺伎打成一片,朝歌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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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纵自己,寄情于诗文艺伎,似乎是只有这样才能表明自己的才能、自己的存在,而内心却有说不出的苦,如他对他娘说的“娘啊,我心头太枯燥”。

在他到上海的第三年,他的第一个孩子出世了,那一年他才二十一岁,他填一曲《老少年》,写道“梧桐树,西风黄叶飘,夕日疏林杪;花事匆匆,零落凭谁吊。朱颜镜里凋,白发愁边绕……”在多愁善感的李叔同看来,儿子都出生了,还有什么可为的呢,只是叹息老了、老了。

二十六岁那年,李叔同的母亲去世了。这给他年少轻狂的心以致命一击,他很悲恸,感觉过去不过是一场幻梦、没有什么意义,开始思考未来该何去何从、人生该如何走。

把母亲入了殓,停满七天后,李叔同带着灵柩奔赴天津。可是由于母亲是妾室的原因,兄长并不打算让棺材进门。李叔同原本就在意这不公的名分,料理丧事完毕后,愤然离开天津,几乎与兄长闹翻。

26岁东渡日本,他考进了东京美术学院,计划学习西洋油画与剧本创作,将满腔的悲愤和一身的才情,埋藏在沉默的丹青与跳动的音符之间 。

他创下很多的最早,最早将西方油画等引入国内,最早用五线谱进行音乐教学,他创作的《送别》等歌曲,流传近百年,至今仍为人们传唱。他还创办了中国最早的话剧社,1907年2月为国内徐淮水灾义演,李叔同反串旦角,担当《茶花女》中的女主角,在日本引起了轰动。

在此期间,缘于偶然也趋于必然,他遇上了他红尘里最后的爱。对于这个妻子他甚至没有留下名字,诚子,雪子,千叶子、福基,众说纷芸。

1911年,当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带着福基返国不久,辛亥革命爆发。时局动荡加上金融危机,曾给予他足够物质支撑的桐达李家破产了。一边是天津旧宅的俞氏及两个儿子,一边是安置于上海法租界的福基,他肩上的负担并不轻松。于是,他开始执起了教鞭。

任教上海期间,“天涯五友”之一的许幻园前来道别,金融风暴几乎卷走了他所有资产,曾让李叔同全家客居数载的城南草堂也已抵押至英国人名下。

送走老友,李叔同无限惆怅。他借用美国音乐家J.P.奥德威《梦见家和母亲》的旋律,填写了那阕著名的《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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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他应浙江省立两级师范学校校长经亨颐之邀,赴该校教授图画与音乐。他再次来到了这座后来改变了他一生的城市——杭州。在这里,他第一次使用裸体模特进行美术教学,他培养了画家丰子恺、音乐家刘质平等一批杰出子弟。

他曾说起自己出家的近因,是缘于杭州城内寺庙众多,常有钟声林外起。这是深具禅意的氛围。

1916年,趁学校放冬假期间,他去到虎跑寺体验从日本传来的断食疗法。之后,他感觉内心澄澈干净,已然重生。

这似乎成为他超脱红尘的一个契机。

三十七岁时,李叔同与佛结缘,思索良久,最终决定出家。他将自己多年来视若珍宝的书籍、字画、折扇、金表都赠送给了友人,就连衣服也一件不留。同事、朋友纷纷相劝,他都丝毫不为所动,携带了几件布衣和日常用品就头也不回地去了杭州虎跑寺。

从繁华至空门,从绚烂到平淡。38岁这年,他完成了人生的华丽转身,留给世人无尽的遐想与惊叹……

削发剃度后,李叔同取法名演音,号弘一。“演”和“弘”,都有宣扬的意思,这一点很有意思。无论是作为艺术家的李叔同,还是遁入空门的弘一法师,他时刻保有着一颗赤子心和慈悲心。

李叔同为什么要出家呢?国民党元老、曾经执教于李叔同母校南洋公学的吴稚晖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李叔同可以做个艺术家而不做,偏去做和尚!”这是大多数人都想知道的,也是萦绕在每个人身上的一个难解的谜,是渐悟积累的质变还是突然顿悟的结果,是偶然的、唐突的决定还是必然的、深思熟虑的觉悟?要回答这个问题,让我们简单地追述一下他的出家经过。

李叔同从皈依到正式出家仅有半载,但是这期间的心路历程却是繁复曲折。李叔同在去虎跑寺断食前于陈师曾一幅荷花图上写下“一花一叶,孤芳致洁。昏波不染,成就慧业。”此时已显现出对佛教的喜爱了。

虎跑断食便是其出家的近因了,三周时间里,于佛教耳濡目染,对僧人的生活更加亲近,羡慕起僧人与世无争的恬淡生活。此后,马一浮对他有助法之功,彭逊之“即修即悟”和夏丏尊激将之法都称得上是当头棒喝,打消了他犹豫不决的念头,终于在大势至菩萨诞辰那天出家了。

在俗人眼光中,怎能不感到震惊、叹惜呢?但是,“出家乃大丈夫之道,岂世人可知”?

在大师醇厚、博雅的艺术胸怀中,早已觉悟了人生的悲悯,契合了佛陀慈悲的本怀,他的出家是与生俱来的“善根”发展的必然趋势。如在黑暗中探见一盏明灯,向著佛陀光明启开了人生新的航程!

吴可为在其书《古道长亭——李叔同传》中这样写道“当风流潇洒的富家子弟的才子习气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渐渐淡薄下去时,李叔同那种狷介得像白鹤一样的性格此时开始显现出来了。他一生行事认真,律己极严,也用同样的方式来对人。在他一贯平和沉静的语默行止间总是透显出一种恭严。对于不理解他的人来说,便以为是有些孤僻和怪异了。”

弘一法师的高足丰子恺曾以“三层说”解释了他理解的弘一法师出家的缘由,人生有三层境界,好比三层楼,一层是物质生活,二层是精神生活,三层是灵魂生活,有人终其一生为衣食丰足,有人为文化艺术醉心,而只有极少人,探求人生究竟、灵魂来源、宇宙根本。

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

感谢丰子恺对盘恒在很多人心里的疑问给予了无与伦比的解疑:一扫世俗们对李叔同出家因由所推测的破产说、遁世说、幻灭说、失恋说、政界失意说等等他心测度,切合实际,振聋发聩。

因为真正的佛教高于一切。 李先生的放弃教育与艺术而修佛法,好比出于幽谷,迁于乔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庆的!

以我凡夫之眼,我终其一生都无法体悟弘一法师的道心和境界。

最终弘一法师选择了苦行僧的方式来度过这一生。他将失传700余年佛教中戒律最严的南山律宗拾起,清苦修行,最终成为南山律宗第十一代宗师。成为与虚云、太虚、印光齐名的20世纪佛教界四大泰山北斗。

出家前,他是声名在外的李叔同;出家后,他是慈悲为怀的弘一法师,在僧俗两界都有着极高声望的弘一法师,获得了当时许多名人的赞誉。弘一法师的人生之路就是一条不断成长不断感悟,不断认识不断升华的哲人道路。

为了避免亲人朋友打扰,他的禅房上贴着四个字:“虽存若殁”,将所有探访的脚步阻止在门外,真是绝情到极致。每逢收到家书,别人都拆开细看,唏嘘不已,李叔同却一眼也不看,托人在信封后面写:“该人业已他往,均原封退还。”

别人觉得很奇怪,家书看一下又没事,只要不回就是了,为什么非得退还呢?李叔同答:“既然出家,就当自己死了。如果拆阅,见家中有喜庆事,定会开心,若有不祥事,易引挂怀,还是退了好。”

1918年春天,李叔同的日本妻子寻遍杭州,在虎跑寺找到出家的丈夫,这是两人相识的第11年。这位曾经的丈夫连寺门都没有让妻子进,福基无奈对着关闭的大门悲伤责问:慈悲对世人,为何独独伤我?

她知道早已挽不回丈夫的心,便要与他见最后一面。

妻子说:叔同……

曾经的丈夫答:请叫我弘一。

妻子问: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曾经的丈夫答:爱,就是慈悲。

都说弘一法师是个绝情的男人只有张爱玲这样爱过的人才真正理解他内心的悲悯。

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

他在出家前曾预留了三个月的薪水,将其分为三份,其中一份连同自己剪下的一绺胡须托老朋友杨白民先生,转交给自己的日籍妻子,并拜托朋友将妻子送回日本。

李叔同还曾经在出家前写给日本妻子的一封信:

关于我决定出家之事,在身边一切事务上我已向相关之人交代清楚。上回与你谈过,想必你已了解我出家一事,是早晚的问题罢了。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思索,你是否能理解我的决定了呢?若你已同意我这么做,请来信告诉我,你的决定于我十分重要。

对你来讲硬是要接受失去一个与你关系至深之人的痛苦与绝望,这样的心情我了解。但你是不平凡的,请吞下这苦酒,然后撑着去过日子吧,我想你的体内住着的不是一个庸俗、怯懦的灵魂。愿佛力加被,能助你度过这段难挨的日子。

做这样的决定,非我寡情薄义,为了那更永远、更艰难的佛道历程,我必须放下一切。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的。

我们要建立的是未来光华的佛国,在西天无极乐土,我们再相逢吧。

为了不增加你的痛苦,我将不再回上海去了。我们那个家里的一切,全数由你支配,并作为纪念。人生短暂数十载,大限总是要来,如今不过是将它提前罢了,我们是早晚要分别的,愿你能看破。

在佛前,我祈祷佛光加持你。望你珍重,念佛的洪名。      

                                                   叔同戊午七月一日

要爱就爱得轰轰烈烈,要走就走的干干净净,这是对自己的要求,也是对他人的慈悲,不拖泥带水,不留一丝念想。

丰子恺说,李叔同是一个“做什么像什么”的人,无论诗词音乐,还是绘画戏剧,他样样认真到极致,就连出家,他也比别人做得决绝、彻底。或许,正是因为做什么事都如此专心,断绝其他念头,他才能成为令人景仰的弘一法师。

他持戒谨严,淡泊无求,一双破布鞋,一条旧毛巾,一领衲衣,补钉二百多处,青白相间,褴褛不堪,还视为珍物。

素食唯清水煮白菜,用盐不用油。信徒供养香菇、豆腐之类,皆被谢绝,真正做到一物不遗,一丝不弃。他手书门联曰:“草藉不除,时觉眼前生意满;庵门常掩,勿忘世上苦人多。”

“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是大师在一九三七年倡导的。当时日本侵华的气焰嚣张,大师居厦门万石岩,自题居室为“殉教”室。并说:“为护法故,不怕炮弹”。

大师以为:“吾人吃的是中华之粟,所饮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于此时不能共行国难于万一,自揣不如一只狗子”。后厦门遭日机轰炸,弹片入室,大师泰然无惧,诚如他的一首诗云:“亭亭一枝菊,高标矗晚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大师的这种爱国爱教的精神,将永远地值得人们学习与歌颂。

他爱过很多女人,也被很多女人同时深爱,他深感于男女情爱他已再无所求,于是把自己活成了信仰,心便结实起来,结实到可以轻松地抽身离俗,把爱禅解为慈悲,将小爱升华到大爱。

他一生在爱。

60岁那年,弘一法师病危,他写了一首偈语,其中有两句“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晚年病重弥留之际,他告诉身边的妙莲法师,“你在为我助念时,看到我眼里流泪,这不是留恋人间,或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

他特别叮嘱:当我呼吸停止时,要待热度散尽,再送去火化,身上就穿这破旧的短衣,因为我福气不够。身体停龛时,要用四只小碗填龛四脚,再盛满水,以免蚂蚁爬上来,这样也可在焚化时免得损伤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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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10月13日,他在一张用过的纸上随意写下:悲欣交集。生死玄关面前的不俗心境,既悲且欣,耐人寻味。有人说,悲是悲众生之苦,欣是欣自身解脱;有人说这是一种念佛见佛、一悲一喜的佛家心境。仁者见仁,每个人都有独特的生命历程,也自然会有独特的人生注解。

荼毗后获舍利子一千八百粒,舍利块有六百块。遗骨分两处建舍利塔,一在泉州清源山弥陀岩,一在当年落发处。

63个流年,在俗39年,在佛24年,恪遵戒律,清苦自守,传经授禅,普度众生,却自号“二一老人”: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

弘一法师将自己的人生活出了两种形态,活成了不可复制。他的人生一半是李叔同,一半是弘一法师,他感性得彻底,也出世得彻底。他把自己有限的一生,活出了两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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