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公与周公的神预言

笔者总喜欢拿太公与周公作比较。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两位高手中的高手都是开创型思想家,而且就像太极里的阴与阳对立并统一着。

太公是大器晚成,周公是少年异秉。太公是底层草根,周公是王族公子。太公以功劳而得分封诸侯,周公因血缘而代王摄政。太公与周公都是能力全面的复合型人才,他们的经历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人才奋斗模式。两人是周文王及周武王的左膀右臂,各自开辟了众多先河,对中国文明史的影响都是奠基性的。

更重要的是,太公与周公各出过一则神预言。这两则神预言仿佛两个千年诅咒,始终笼罩在中国古典社会的天空上。整个中国古代,都没摆脱这两则神预言的阴影。

我在前面两次提到关于齐国与鲁国的典故。其实两则典故都指同一件事,核心内容是周公对齐鲁两国政治方针的评价。

《史记·鲁周公世家》:“鲁公伯禽之初受封之鲁,三年而后报政周公。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处之,故迟。’太公亦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太公)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及后闻伯禽报政迟,(周公)乃叹曰:‘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按照司马迁的说法,周公认为鲁国政策不如齐国吸引人民,所以鲁国迟早要向齐国俯首称臣。不过,《说苑·理政》却是另一种截然相反的说法——

“伯禽与太公俱受封,而各之国三年,太公来朝,周公问曰:‘何治之疾也?’对曰:‘尊贤,先疏后亲,先义后仁也。’此霸者之迹也。周公曰:‘太公之泽及五世’五年伯禽来朝,周公问曰:‘何治之难?’对曰:‘亲亲者,先内后外,先仁后义也。’此王者之迹也。周公曰:‘鲁之泽及十世。’故鲁有王迹者,仁厚也;齐有霸迹者,武政也;齐之所以不如鲁也。”

按照刘向的说法,周公认为鲁国政治走王道路线,齐国政治走霸道路线,齐国不如鲁国发展后劲足。

《史记》作者司马迁和《说苑》作者刘向都是生活在西汉中期的著名学者。他们距离西周初期都很遥远,当两人的记载产生矛盾时,谁是谁非,一时还真不好判断。不过,距离初周更近的战国学者,对此事的记载又是另一个版本。

据秦相吕不韦主编的《吕氏春秋·仲冬纪·长见》载:

“吕太公望封於齐,周公旦封於鲁,二君者甚相善也。相谓曰:‘何以治国?’太公望曰:‘尊贤上功。’周公旦曰:‘亲亲上恩。’ 太公望曰:‘鲁自此削矣。’周公旦曰:‘鲁虽削,有齐者亦必非吕氏也。’其後,齐日以大,至於霸,二十四世而田成子有齐国。鲁公以削,至於觐存,三十四世而亡。”

太公与周公两人共事多年私交很好。有一天两人切磋如何治国。太公说尊贤上功,周公说亲亲上恩。太公感叹:唉,看来鲁国从此要衰弱了。周公回应道:鲁国虽会衰弱,但以后统治齐国的未必是你们老姜家的人。结果两人的预言都应验了。齐虽成就霸业,但江山落到齐国大臣田成子手中。鲁国真的衰弱了,苟延残喘于天下,最终被强大的楚国给灭了。这就是那两则神预言!

让我们来对比一下这三个版本。

司马迁以礼俗是否便民为关注点,借周公之口说了太公的神预言。刘向没说太公的神预言,他以王道霸道之争为关注点,迂回地提到了周公的神预言。两人都是儒家学者,跟孔夫子一样尊奉周公,着重突出周公的远见卓识。但司马迁崇儒而敬重百家,故而不回避鲁国北面事齐的历史真相。而刘向是纯儒,为了显示儒家王道的优越性,刻意回避了鲁国衰弱挨打的事实。吕不韦是杂家学派的代表,对诸子百家采取一视同仁的包容态度,所以忠实地记录了两公的神预言及后续状况。

历史总是充满了残酷的现实。太公尊贤上功,唯才是用,但子孙丢了江山;周公亲亲上恩,倚重亲族,但国家不免衰亡。这则典故表明:两位大圣贤开创的治国之道,都不能保障政权长久稳固。

感伤历史太容易了。只要结局是不美好的,不管起因经过和结果,一阵稀里哗啦的煽情悲歌。这事要是做得好,就叫做悲天悯人的情怀。屈原就是这样成为文人墨客心中的楷模的。在这个励志书汗牛充栋的年代,我们不妨做难度系数大一点的事,权当是挑战自我吧。

古人说,知其所以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是好习惯。我们知道了太公与周公的不朽功勋,知道了他俩的神预言,接下来就应该了解一下“尊贤上功”和“亲亲上恩”这两种政治路线产生的源头。

一切政治路线都是对成功经验及失败教训的总结。尽管太公与周公共同参与了武王革命的全过程,两人总结的经验教训却不尽相同。

姜太公不是周人,出身贫寒,长期混迹于社会底层。他没有先天的发展平台,没车没房没钱没产业,只能凭借知识与能力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对殷商的社会不公现象存在强烈的不满,于是投身周灭商的事业。在他看来,商朝最大的失败教训是不能吸纳社会各阶层的人才,周朝最大的成功经验是积极寻找并重用人才。

太公由此总结出来的治国之道,就是尊贤上功,让全国的人才都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充分发挥自身的价值。

而周公旦是周族王子,出身优越,长期处于社会顶层。他拥有先天的发展平台,有车有房有钱有产业,用不着替人打工。在他看来周朝最大的成功经验是周族人才济济且同心同德,商朝最大的失败教训是商纣王迫害微子启、比干、箕子、商容等王族贤者。

周公由此总结出来的治国之道,就是亲亲上恩,把整个统治阶层拧成一股绳,避免商纣众叛亲离的下场。

从人才战略的角度说,尊贤上功一般被解读为任人唯贤,亲亲上恩被通常解读为任人唯亲。这个解读十分精辟,但不够全面,也没触及到当时的深层社会背景。不要忘了,周公是出了名的尊敬贤人。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不论对方出身如何,周公都急着招待。你见过哪个任人唯亲的领导这么干过?

《周礼·天官冢宰第一·大宰》中规定了八条选官原则,分别是:第一是亲近亲族,第二是尊敬故旧,第三是荐举贤人(侧重品德操守),第四是任用能人(侧重办事能力),第五是抚慰有功的人,第六是尊重尊贵的人,第七是提拔勤劳的小吏,第八是礼敬宾客。

(原文:以八统诏王驭万民:一曰亲亲,二曰敬故,三曰进贤,四曰使能,五曰保庸,六曰尊贵,七曰达吏,八曰礼宾。)

由此可见,周公为全天下制定的规章制度,涵盖了各种用人方针。只不过排在第一位的是“亲亲上恩”。仔细回顾周朝初期那些事时,你就会发现主张“亲亲上恩”的周公,同样存在“尊贤上功”的一面。

武王手下的开国元勋里,有太公望这样的外姓人才,也有周公旦、召公奭这样的本家人才。

论贤,太公、周公、召公堪称初周三杰,能力素质远超其他周臣。

论功,太公是灭商首席功臣,周公有平叛创制之功,召公有听政治民之功,对西周王朝都有不朽功劳。

论亲,太公是武王的师父加岳父(属于外戚集团),周公是武王的四弟(嫡系王子),召公也是武王的兄弟(庶系王子),都是周天子最亲的人。

论恩,太公帮助文王武王实现了灭商复仇大业,周公和召公力保年幼的周成王坐稳江山,都有大恩于西周。

你看,无论从尊贤上功还是亲亲上恩的角度出发,这些人都有资格裂土封侯。由于第一代人都是打江山起家的功臣元勋,故而两大政治路线区别还不明显。真正的分化是往往从第二代开始的,越往后差异得越离谱。尊贤上功的演变结果,我以后会专文细说。这里只说“亲亲上恩”会导致什么样的局面。

周公确立的宗法制,包括了嫡长子继承制度、姓氏制度、婚姻制度等等。这位礼乐文明总设计师非常有政治谋略。按照周礼,天子同姓谓之“伯父”,异姓谓之“伯舅”。所以周王接见鲁、燕、晋、卫、郑等姬姓诸侯时,要叫一声“伯父”;叫姜姓诸侯齐国为“伯舅”。再加上周王室与列国联姻通婚,天下重要的诸侯几乎都成了周天子的亲戚。

“亲亲上恩”政策的受益面比我们想象的要广,不是一个“任人唯亲”就能简单定性的。四海之内皆兄弟,天下亲如一家——大家都是亲戚,有事好商量,生活永远定格在一片祥和温馨的景象——这就是周公亲亲上恩的根本意图!儒家的大同世界,墨家的兼爱信仰,根子都在周公这里。

可惜,历史发展不以周公的意志为转移。

礼乐文明有制度漏洞,于是礼崩乐坏了,诸侯纷争了。其中原由不光历史学家在思考,当时的人们也在思考。

姜太公的后代齐桓公曾问丞相管仲:天下纷争是怎么产生的?管仲说:纷争是从亲戚开始。为什么说从亲戚开始?

管仲的分析简明而冰冷:“君人之主,弟兄十人,分国为十;兄弟五人,分国为五。三世则昭穆同祖,十世则为祏。故伏尸满衍,兵决而无止。”(《管子·山至数》)

这笔账是这样算的,按照分封制原则,你有十个孩子,就要分十份家产;有五个孩子就要分五份家产。他们虽然是关系很铁的亲兄弟,但传了三代以后,子孙就只是同族同宗的远亲关系,十代之后,大家毫无亲情基础可言,不过是祖宗牌位放在一起的关系罢了。

亲亲,我祖上跟你祖上亲,不代表我跟你亲,少套近乎。上恩,你祖上对我祖上有恩,但你对我没恩,我凭什么要让着你捧着你?这块土地是我的,你有本事就来抢啊,老子的战车部队好久没开荤了。于是,同姓的、异姓的诸侯打起来了。周天子是想讲和谐的,但是没惩罚肇事者的实力,所以天下大乱了。

整个周朝天下都是如此,亲亲上恩政策搞得最卖力的鲁国当然也不会例外。

熟悉孔子的人都知道,孔圣人的死对头是鲁国的三桓。三桓是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大贵族世家。三桓的势力非常强大,鲁国的军权和经济权基本上都被三桓掌控。鲁国国君的开销是靠三家进贡来维持的。说得难听点,鲁公是靠三桓发的工资来度日。嗨,这是谁给谁打工呢?

公元前517年鲁昭公不堪受制于权臣,联合贵族郈氏和子家氏袭击季孙氏,结果被三桓联手击败,驱逐出境了。此后鲁哀公、鲁悼公、鲁元公三世政权,都被季孙氏劫持着。此所谓“鲁之公室,三世劫于季氏。”(《韩非子·难三》)

三桓是怎么在鲁国崛起的?这个过程很曲折,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最简单的表述就是因为亲亲上恩。

三桓本身就是鲁国公族的分支,虽非嫡系子孙,但也是货真价实的周公后裔。假如三桓真要谋朝篡位的话,鲁国仍是姬姓诸侯,社稷还在周公子孙手中,没丢给外人。由于三桓把持政权,鲁国的草根人才基本不会向鲁国官府投简历,而是向三桓求职。孔夫子的学生冉有就是一个例子。

可是,在这种大环境下,草根人才的发展空间非常有限。三桓家族垄断着公务员编制,你只能做他们的家臣门客。想学太公做帝王师是绝对没门的,想受到周公捉发吐哺的礼遇基本上也是空想。

孔子和阳虎关系不好,但两人对三桓的印象更不好。他们先后离开了鲁国。孔子带弟子周游列国,阳虎最后投奔了晋国权臣赵简子(此人是个大英雄,把阳虎的价值发挥到了极致)。具体事由很复杂,但鲁国最杰出的两大平民人才都走了,足以说明亲亲上恩政策的负面作用。随着人才流失与内耗加剧,鲁国越来越弱,最终应验了太公的预言。

周公之政是中央朝廷的基本国策,太公之政是特区的特殊国策。西周分封制有很多缺点,埋下了天下大乱诸侯纷争的隐患。但分封制的一大优点就是:你能有块试验田,来检验自家学说是否管用。从这个意义上说,分封制是一种公平的体制,它给了所有的治理方案一个均等的发展机会。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试验直至成功的过程,历史也是一样。若把两公放在一起对比,你会发现一些规律。

太公乃乱世之有道者,修道术兵法;周公乃治世之有德者,修仁义礼乐。太公之政急治,尚功业而杀隐士;周公之政宽平,尚和合而敬隐士。太公与周公两种政治路线主要区别在人才机制上。而这个分歧来自于两人追求的目标差异。太公追求动态平衡,其政重实质,革新进取谋富强,以促进社会健康发展为纲;周公追求静态平衡,其政重形式,因循守成图安稳,以维持世袭制社会稳定为纲。

历史实践证明,在世袭制社会中,尊贤上功与亲亲上恩,最终都不能有效解决发展与稳定之间的矛盾。

两公的人才思想奠定了华夏政治文明的两大基本政治路线。后世王朝兴替都没有超出“尊贤上功”与“亲亲上恩”的框架,区别只在如何取舍、如何落实。两种路线因时而化,不断碰撞融合,逐渐分裂为诸子百家。

从某种意义上说,百家争鸣的源头,就是太公之道与周公之道的学术分歧。我们后面要提到的各组人物,都卷入了这场历史大讨论、文明大探索之中。笔者有幸活在几千年后,可以提前公布答案。要解决神预言带来的千年魔咒,只有彻底打破世袭才行!因为世袭的本质是垄断,想垄断就要求社会保持静态恒定,天然抵触真正的动态平衡。

所以太公之道虽好,在古典社会不能被贯彻。周公开创的礼乐文明虽美,但代价是牺牲了社会的自我更新能力。

随着礼崩乐坏,华夏大地进入了一个空前的大混乱时期,也进入了一个伟大的大创造时期。先王之法——僵化腐朽的旧体制已经废弛,恢复周礼好比是让染风寒的病人去泡冰水。世人需要新办法来安定天下,时代在召唤一块新的英雄砖,填进历史这面承重墙。时间进入了春秋初期,终于,一个破冰的壮举将在姜太公留下的地盘上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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