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站在人类历史的进程里,从跨越千年万里的时空维度上去看世界文明的发展,我们会发现,推演历史的“蝴蝶效应”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而历史塑造现今的方式竟是如此幽默而巧妙。
当不可一世的匈奴单于冒顿致信侮辱大汉王朝,向寡居的皇后吕雉求婚时,他不会想到,自己逞口舌之快埋下的仇恨种子在短短六十年后,就给自己的民族引来了汉朝疯狂的复仇火焰,并且由此带来了影响世界文明走向的深刻变革。
当汉朝的大军终于将匈奴打的无法在东方立足时,这些自豪的写下“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英雄男儿们不会想到,自己的胜利却给远在西方的另一个强大帝国带去了灭顶之灾。战败的匈奴从此踏上西迁的征途,辗转百年,像龙卷风一般席卷了沿线文明,逐渐恢复了元气。
当终于来到欧洲的匈奴人跟着被自己打的不断南逃的本地蛮族来到罗马帝国边境时,他们不会知道,自己的勇猛和残暴点燃的这场战争给罗马文明敲响的竟是永远的丧钟。匈奴王“上帝之鞭”阿提拉彻底打破了欧洲大陆上罗马人好不容易与日耳曼人、法兰克人等蛮族建立的平衡。于是罗马人吃惊的发现,蛮族们不再如以前一样满足于入境抢劫然后撤走,他们要的是在罗马境内安家立业,因为他们已经撤不回去。这给罗马帝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当伟大的罗马帝国为了击退外敌、维系帝国而使军队不断蛮族化时,他们也不会想到,由此带来的是作为立国之基的罗马公民精神的加速瓦解。不间断的蛮族战争激化了国内的所有矛盾,使得帝国经济濒临崩溃,也极大的加剧了罗马帝国的空心化。为维持军队战斗力和补充兵源,大批奴隶和异族被授予罗马公民身份,使得这一身份的诱惑力迅速贬值。这也直接助推了罗马公民精神的覆灭。至此,多年来偏居一隅的基督教终于等到了机会,如野火一般迅速在罗马中下层社会蔓延开来。
当皇帝君士坦丁发现自己的士兵都是基督徒、因而只好确立基督教的国教地位来维系自己的统治时,他不会知道,自己的这一决定彻底宣告了伟大罗马文明的终结,从此开放包容的立国精神在欧洲大陆上消失了近千年,而伟大的罗马帝国则再也没有建立起来。欧洲也由此成为了诸国林立的竞争之地,奠定了外向扩张的精神基础。
当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先驱终于从教会的图书馆里重新发现古罗马文明时,他们不会想到,由此点燃的文艺复兴之火最终烧到了整个世界,彻底改变了世界文明的走向,奠定了当今世界的格局,并顺便,几乎毁灭了那个当初将匈奴人赶来西方而如今自身却走向衰落的中华文明。
于是,历史以其特有的幽默感完成了一场巨大的复仇游戏。
当然这只是从最主干的方向上推演出一个粗略的历史进程;如果细分下去,会发现这样的“蝴蝶效应”无处不再且更加有趣。我们甚至会禁不住赞叹,历史竟然就是这样在偶然和必然的交织中演绎成如今我们所知道的独一无二的样子来。
但是,我们要问的是,时间之外,成就和毁灭一个文明的究竟是什么?
这可以从尝试回答一个著名的历史之问中寻求答案——为什么中华之后还有中华,而罗马之后再无罗马?
我认为,去除复杂的政治制度、经济发展、气候变迁、人口迁移等诸多因素,最根本的应是两大文明的精神内核的不同遭遇。
中华文明的精神内核是“天下”观念,强调仁人志士要以天下为己任,为万世开太平。这种天下观念带来的是华夏民族对大一统的心理归属感。自秦汉确立郡县中国以来,历代王朝虽然改的了姓氏,但改不了政体、国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凡有作为的君主无不以一统天下为目标,不能收复传统中国的疆域,在国人心里始终就算不得一个完整的王朝。因而虽几经劫难,但在大的方向上却再也没有走偏,终归是文化血脉断而不死、绵延至今。
这种稳定的延续,一方面使得中华文明在两千年来大多数时间里都保持了在世界的优势地位,在地缘上更是绝对优于周边国家和民族,成为世界文明中独一无二的奇迹;但另一方面,也带来了自身的僵化和衰败,明清以来主流知识阶层逐渐固步自封,失去了和世界的联系,导致近代中国面对西方的强势入侵时的完败,由此带来的文明式微至今尚未能翻过身来。可以想象,清朝当时的知识分子主体,往回看千年中华文明只会觉得优势明显无须改进,自己眼里又只有阉割过的文化传统,失去了危机感和进取精神,怎会不妄自尊大,怎会不一败涂地。所以说中华文明是成于稳定而败于过度稳定。
古罗马文明的精神内核是赖以立国的公民精神,但它则没有那么幸运。在帝国后期,由于不断扩张和守卫防线的需要,罗马中心人口的被不断抽空,大量原本尚不具有公民素质的奴隶、以及外来人口被授予罗马公民身份,这直接加速了其公民精神的涣散。这种涣散加上不停的战乱,使得原本非主流的基督教自下而上迅速填补了罗马人心中的空白,彻底替代了公民精神原有的地位。于是真正意义上的罗马帝国再也没能重新建立起来。直到文艺复兴以后,才重新发现了其文明的价值,逐渐演变为如今的世界形式。
事实上,罗马文明的空心化也是其自身缺陷造成的。罗马人从一个小部落成长为大帝国,最值得肯定的就是其包容的精神。但帝国成型后,罗马对于境内不同的文化和民族依旧没有很好的整合进来,只是派遣总督驻军来实现控制和税收,至于治理则仍由当地贵族进行,对埃及、以色列、北非等皆是如此,并没有形成思想上的大一统,这对在古代治理巨大疆域的国家而言绝对是隐患。在罗马文明强势时当然没问题,也成功的将高卢等地区完全同化进来。可在罗马衰退时,缺点就体现了出来。受困于战乱,新接纳进来的奴隶和外族并没有对公民身份的深刻认同,且得到的又过于容易,导致这一身份的迅速贬值,公民精神加速瓦解。于是当基督教迅速崛起时,罗马文明的覆灭已成必然。所以说罗马文明是成于包容而败于过度包容。
因此,从毁灭文明的角度来说,比刀剑铁血更可怕的,是其精神内核的瓦解。
这让我联想起如今的“国学热”。之所以仿佛在一夜之间,国学又被从图书馆的灰尘里重新发现出来,其实质是,富裕起来的国人迫切想解决“我们是谁”的问题。试想看,我们如今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吃着牛排,讲着英文,言必普世,文必欧美,可以喝着红酒聊油画,却连中国的八大山人是几个人都搞不清楚。可当我们以为自己真的可以融入西方文化了,却发现人家依然把你放在圈子之外。的确,我们可以模仿的了西方的一切,但“遗憾”在于依然只会是黑发黄肤的中国人。于是大家猛然惊醒,又回过头来从自己的文明里去寻找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应该到哪里去。这才点燃了热闹的国学热。当然,我们也不能回到闭关锁国的极端里,只是要在立足保全自身文明的基础上,以开放包容的态度去接纳外来文明的融合和促进,亦如我们在汉唐时所做的。这才是中华文明的应有的中庸之态。
无论如何,“国学热”的兴起是好事情,这是重新树立中华文明自信的好时机,希望它确实能带动起中华文明的再一次复兴和进步。因为我相信,一个延续了五千年的民族应当也可以对这个充满戾气的世界有所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