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的时候,看过元代张养浩的一首散曲《山坡羊·潼关怀古》,其中有一句记得特别清楚: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当时对此并不是很理解,国家兴盛,国泰民安,黎民百姓又怎会遭受苦难?应该是一片歌舞升平、安居乐业的景象。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我少不更事的简单想法罢了。
17岁那年,有朋友叫我南下进厂。我觉得待在小县城里难成气候,不如出去见见世面,便放弃了做一名摩托维修工。
年后,我便随朋友南下。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该死的工厂竟然说不招收未成年人,真是出师未捷泪先垂。可是我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闯荡江湖,总不能空手而回,让他人看笑话。便留了下来,另谋生路。
我在一个房地产公司门前看到一个招聘启事,招保安,初中文凭,包吃包住。我长得牛高马大,五大三粗,当个保安应该不成问题,先将就着吧。
面试过程还挺简单的,就问了下我多大,哪里人,现在住哪,然后就填写一些个人信息,那个人就录用我了。我一度怀疑我是不是被骗了,这一切看起来太简单,虽然保安并不是什么脑力活。
晚上,面试官带我草草的吃了一顿晚餐,就把我领到一栋公寓。当时,春寒料峭,晚上也是挺冷的。进屋后,就感到一阵寒意来袭。那人打开一扇门,叫我不要多话,早点睡,凌晨时再来找我。
我进房间一看,全是地铺,有8床。5个人已经躺在床上睡觉,并未在意我的突然到来。我快速地扫了一眼空着的地铺,全是些绿色的军用备。脏兮兮的,杂乱无章得放着,我料想应该有很多人都睡过。
果不出我所料,一睡进去,一股异味。我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进了贼窝,但是那些人不认识,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发了条短信给我朋友,说我在哪,以防不测。
02
咚咚咚……“起来起来,到客厅集合。”阵阵嘈杂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一看手机,才凌晨两点,无奈冒着严寒起床。
到了客厅,大大小小的挤了十几个与我年纪相仿的人。
“穿上这身衣服,每人拿一个盾牌和一根棍子。”那个面试官严厉的说。
衣服是那种常见的保安服,可是盾牌和棍子是怎么回事,像电视上警察用的。难道我们要去维和?我百思不得其解,房子里的人,对此都没有任何疑惑,只是服从命令。
快速地穿完衣服,我们下楼,然后挤在3部面包车里。
天很黑,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所有人挤着坐,掏手机的空隙都没有。其他人则在车上继续睡着,一副疲惫的样子。我想,应该不是贼窝,要是贼窝怎么可能没人反抗呢?便也补觉。
一个小时后,我们被叫醒下车。面试官叫我们在外面等着,他走进了一间铁皮房。
我环顾四周,看到几台挖掘机矗立在黑夜之中。道路坑坑洼洼的,车痕明显。那间铁皮房闪烁着微弱的昏黄,是这黑夜之中唯一的光明。我猜测这里有可能是个工地,难不成我们是被安排到工地做夜间防盗?
此时,一阵寒风过来,我打了个冷颤,想念起家里的炉火。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夹克、膀大腰粗的男人走过来,点了包括我在内一共10人,径直地朝黑暗中走去。
“你们守住这个路口,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有人敢闯进来,用棍打,狠狠地打。”黑暗中看不清膀大腰粗男子的神色,他的口音很重,但我们依然能听得出他的语气,跟领导对下属发布命令一样。
我越发的疑惑,这到底是要唱哪一出?怎么又要打人,黑社会争地盘?
03
我们站成一个横排,举牌持棍。站在寒风之中,威风凛凛,其实是瑟瑟发抖。
天公不作美,又下起了绵绵小雨。又困又冷,还身处异乡,旁边无一亲朋好友,这钱真难挣。
突然间,传来轰隆隆的挖掘机声音。我回头看了一眼,原来这里是在拆房子。紧接着,周围也有房子亮起了灯光。
我突然间明白了膀大腰粗男人说的话。看了看周围的人,他们很平静。
我暗暗祈祷今夜能够平安,不要发生什么重大事情,做完这一天我就走。
此时已是凌晨四点,小雨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身上的衣服也快被淋湿,家里杂乱且温暖的狗窝,甚是怀念。寒冷由内而外,我不停的跺脚,期望能驱赶严寒。
寒冷终究是没有被赶走。
前面四个人气势汹汹的冲过来,拿则锄头和铁锹。一个看起来瘦弱的还正在读初中的小伙子,一个农村常见的中年妇女和中年男子,再加上一个年迈的老人。我估计他们是一家子。
“让开!”中年男子吼道。
我们十人将盾牌举起,路被堵得死死的。那一刻我很慌张,我只是跟着那群人把盾牌举起而已。他们手中的锄头是致命武器,这一砸下来,脑袋铁定开花。
挖掘机在拼命地工作,声音传来竟是如此的刺耳,我们的对峙平添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我预感一场战争随时可能发生。
“锄头不长眼,黑灯瞎火我也看不见。不让开,老子真的挥下去!”中年男子退后几步。
很不幸,我是中年男子正对着的目标。我直视他,中年男子像一条要咬人的疯狗。他的双眼也毫不避讳,紧紧地盯着我,认定了我这个目标,他的怒意能把我给吃了。
中年男子个子不高,但从他此刻粗犷狂野的外表看,一定是个倔强的农民,发起火来肯定是六亲不认,毫不手软。我在家就见过这种人。
我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寒冷而发抖还是因为害怕,我还这么年轻,不想客死他乡。
我将身子一倾斜,他们四人冲破冲破看似牢固的防线。
“操你妈,你傻逼啊。他挥锄头不会躲?”
我无心于这个人野蛮人的咒骂。他们纷纷跟上去,想要把那四人拦住。
04
我跟上去,加入他们的队伍,试图将他们四人围住。高举盾牌,保护脑袋。
这样一来,下面就保不住了。他们攻击我们的脚部,快速且有力。我们拿着盾牌,不得不退避,与之保持距离。几番纠葛,始终未能将四人成功拦住。
我们则狼狈不堪,拿着笨重的盾牌,在坑坑洼洼的湿地跌倒。
“拿棍子打啊!”那个膀大腰粗的男子呵斥。
我惊讶于此。眼前的人与我无怨无仇,今天也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他们也没有冒犯于我,我怎能对他们棍棒相加?况且还有一个年迈的老人。不知何时,老人已经到了挖掘机附近站着,而挖掘机也停止了工作。
“往死里打!”
那些人蜂拥而上!
剑拔弩张!这一家人都如疯了一般。中年男子狂乱地挥舞着锄头,我们不敢向他靠近。微弱的灯光下,他面目狰狞,凶猛如狮子。我真正的意识到什么是刀眼无情,眼前的这个人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丧失了理智,反而还向我们靠近。
中年男子虽然猛于虎,他的妻子和儿子在一番乱舞后,渐渐疲倦。那些人见势而上,将妇女和学生打倒在地。中年男子被其他三人挡住去路,不能去救他们母子,只能听见他们的哭声和哀嚎。
“你们这些畜生!”中年男子似哭非哭,他也累了,他也被打倒在地。
“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脸不要脸。去报警和找记者啊!”
我愣在那里,看着他们的暴行。
05
手脚无所不用其极,棍打脚踢。变着方法,换着方位,地上的人犹如武侠小说里的练功木桩,任由他人摆布,他人攻击。我分不清溅起来的是雨水还是血水,分不清他们嘴上发出的是哭声还是求救声。
这一幕无疑是触目惊心的。黑夜之中,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我想到了一个词语:雨夜屠夫。
这一家子被打得在地上一动不动,失去了刚才凶猛的生气。哀嚎声也渐渐没了,应该是没有了力气。他们身上全是泥土,活生生的泥人,我想着这泥人是红色的泥。雨水打在脸上,不知是何滋味。
我只感觉到冷,这一夜可真冷啊!
拿盾牌的人应该也是累了,他们回到铁皮房去。
“继续拆!”膀大腰粗的男子对着挖掘机师傅大声地吼。
可是那个年迈的老人还在那啊,他在雨中一动不动。
我扔下盾牌和棍子,将那个老人背到铁皮房附近。他一身不吭,面无血色,疲软的身体连站都站不稳。我触摸他的身体,没有了温度,犹如一个即将要死之人。
我陪在老人身边,支撑着他。老人望着雨中躺着的那几个人,沉默不语。铁皮房里倒是传出一些欢声笑语,还有碰撞声,以及大量的烟味。
雨停了,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我闻着新鲜空气中的清香,眼前的小山村,依山傍水,绿意盎然。
而被拆的房屋却是另一景象,残壁断垣,我看到了床、电冰箱、电视、桌子、柜子、凳子、零碎的碗筷……家具一应俱全。
“你滚吧!”膀大腰粗的男子对我说,拿了一张一百元钱给我。
我看了看他,像我极了我在电视上看的一脸正气、惩奸除恶的那种人。
然而他不是!我拒绝了他那一百块。
因为我不是一个临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