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之惑－－观《男人四十》

不惑之年重看《男人四十》，惊觉那缓缓流动的画面之下，深不可测的水流。

故事叙述得缓慢而滞重，一点点跳跃的画面，一点点留白。片首，是一片落日下的沙滩，一个少年与父亲的几句闲聊。做父亲的手中，捧一本《万历十五年》。电影全长不过103分钟，却给了这本书不止一个镜头。

百度上去搜索，知道这本书是黄仁宇先生以英文写就的历史读本，英文名是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 （1587，无关紧要的一年）。这一年，大明朝发生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一些将在以后掀起波澜的机缘。

故事就此开始。

林耀国，有着多重社会角色。他是一群不爱读书的蛊惑仔般学生的老师。他是一个说不上成功还是不成功的父亲。他是一个晚上会微笑着抱一下妻子道晚安然后给妻一个后背的丈夫。他是一个在开口项目闭口豪宅的同学聚会里搭不上话的四十岁男人。

他自称老头子，当那个青春的桀骜的女生逼近他时。他无力招架地抵挡着，退让着，投降着。他心里是道义、礼数、蠢蠢欲动的纠结。但想来也有一些窃喜吧？

看，就像是片头，他的长子小心翼翼问：“爸，你不是和妈吵架了吧？”他答：“吵架也是要看对手的。”他与妻的淡漠，自己或不觉得，敏感的少年却惶恐了。而他不经意的回答，一语道破天机。曾经仰慕暗恋的女孩子，做了他的妻二十年，此时，连“吵架”的对手都算不上。

那么，这个蔑视校规、痛骂校长却又漂亮又文采裴然的小太妹，想来，才是对手呢。哪怕在冷饮店里与她张扬笑语对应的是他略略侧身，紧张四顾。当他们在深圳的酒吧里饮酒猜拳，他眉间眼底的笑意，是真实毫不做作的。当她打开酒店房门刹那回首，他的紧张与渴望，也是真实又无法掩饰的。

这样一个全新的，活泼的，青春的，迷恋你却又不纠缠的女孩子，怎么能不动心？哪怕，她在的时刻，他的脑海里总会闪现妻少女时的模样。

少女时的陈文靖，坐在他的前排。他跟儿子闲聊时，说，当初做老师，就是想着，做了老师就可以看到她的正面了。可望而不及，当然是一个美丽诱人的梦。当这个梦，破损之后被他真实握在手中，是美梦成真的喜悦满足？还是已得到的怅然？

是的，少年时暗恋的女生，与自己的国文老师有一段恋情。之后的意外，是他帮助她一起承担了。他娶了她，他接纳了她的不完美，似乎。可是，看到最后才明白，他从未真正接纳从未真正放下，那个结，一直在。

“你看，不过是一场轮回，或者是老天对你的补偿。无需愧疚，无需。”或许一直有个声音在鼓励他吧。

所以他真诚地虚伪着，不动声色地遗弃着，压抑又矛盾地挣扎着。他不坏，也不好。他只是一个会提醒自己做传统好男人的普通中年男人。

中年陈文靖的镜头并不多，随意的花衫，抓夹随意挽起的发，略佝的背，做饭，端碗，烫衣服。是一个隐忍的、尽心尽力的、真实又普通的家庭主妇而已。她的生活只有家这一方天地，连数码相机无需胶卷都不懂。面对儿子的嘲笑，她也不过是尴尬一笑。而一家人继续吃饭，没有谁在意她的尴尬，或者她会有什么想法。

她有想法吗？有的吧，她也年轻过的。当林耀国念起《前赤壁赋》，她倚在他身侧，坐在沙发扶手，随之念起“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与天地……”她是美丽的沉醉的，或许也是幸福的。可是，却被儿子一声“汤都煨干了你们还在念诗”的呼叫，瞬息拉回一个家庭主妇，真实的生活。

这真实的生活里，还有她轻轻掩上门，转身欲继续与丈夫温存时，得到的一个蜻蜓点水的kiss与简短一句“睡了”，以及，一个后背。镜头从失神讶然的她，迅疾切换到他清醒的眼神。背后妻的失落与心酸，他知晓吗？

或许他并不知晓吧，妻想要的，其实是温存亲密，是深情拥抱，是贴心话语，而非公式化的性生活。以他国文老师的敏感神经，又或许他是知晓的，但他宁愿选择假装不知道？

这，是中年的疲累，还是厌倦？

影片中后部，一个夫妻在床上的镜头。她絮絮说起家事，他突然怒气起身：“旧的那个已经放了那么多年，就算没用完也已经干了……”妻愕然，随后轻声道：“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说什么呢？说不满？说厌倦？说想要逃离却又恐惧？又或者，说心有愧疚而反欲迁怒？他哪里说得出？

后来，当留宿深圳清晨归来的丈夫急于解释，她却屡屡打断。他终于没能说出他的解释。她呢？一个称职的普通的四十岁的家庭妇女，是在害怕什么吗？

最心酸是影片结尾。

年华已逝，与社会脱节的她努力平静地说，“如果你觉得不能和我在一起，你告诉我，我可以出去找工作。”他一愣，浅笑：“是啊，你会中文打字”。她苦笑，低了头，他继续：“是啊，楼供完了。有空回来吃饭，看看两个儿子。”

她肩头抖动。他终于伸出手，拥住她。她无法控制的痛哭失声。他说，“我们游完长江回来再说吧……”

诸多影评，对结局有着不同的评述。有人说，真好，林耀国以他的宽容挽救了这个家庭。有人说，真好，林耀国终于诚实面对自己的心，主动了一次，选择了离婚……

结局重要吗？

想起影片中陈文靖对儿子淡淡说道：“人都喜欢看小说，是因为有开头有高潮有结局。但不是每个结局都是你想要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