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始觉重西湖（一）

到杭州很多次，每次都要去看西湖。

苏东坡说：“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又说：“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白居易则道：“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可见，西湖是有多美。

历代吟咏西湖之美的诗文不少，我以袁枚的诗为最好的注脚。诗曰：“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

岳飞和于谦，生前俱封少保，死后都埋骨于西子湖边。再加上一个张煌言，遂成“西湖三杰”。

“山川不改仗英雄，浩气能排岱麓松。岳少保同于少保，南高峰对北高峰。”西湖的水，轻柔中承载厚重。而人们对它的热爱，也不只在那一片湖光山色中。

去于谦祠，是一个雨天。

沿着小路走到祠堂大门口，抬头见刻着“于忠肃公祠”金色大字的门额高挂在上，两边悬楹联：“两袖清风昭万世，一轮明月跃三台。”于谦祠，亦名“旌功祠”，位于西子湖畔三台山麓，为三进建筑，设前殿、正殿和后殿。

踏进大门，前殿中摆放的一大块石灰岩映入眼帘，上有前言，概括于谦事迹和于祠简介。两边是于谦世系、生平年表和于谦夫妇画像。前殿和正殿间有于谦治理黄河水患时铸造的“镇河铁犀”，左右各有厢房。

正殿中有于谦立像，上有“丹心抗节”黑底金字匾，背后刻其名诗《石灰吟》：“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两旁是“土木堡之变”和“北京保卫战”的大型浮雕壁画。

后殿是于谦生平事迹陈列室，图文并茂，分成几个部分进行介绍。直贯而入，看完三进殿，才发现居然只遇到了一个和我们同样来参观的人。

或许因为是雨天，可雨天的西湖也游人如织。

回到正殿，门外雨潺潺，青砖铺地的空旷殿堂里泛起阴冷的感觉。复对英雄立像恭敬行礼，抬头看，他一脸刚毅，正从容目视远方。

他一向就是如此刚毅从容的吧，所以才配得上这“英雄”的称谓。

土木堡之变，皇帝被俘，文臣武将死伤无数，三大营精锐尽失，北京城惊慌一片。有人主张南迁，于谦挺身而出，怒喝：“说南迁的人，不如杀了。”

南迁是什么，南迁就是逃跑，南迁就是投降。看看晋和宋南迁有什么下场，凡是南渡长江的王朝，没有一个再能北返。社稷为重君为轻，不过是没了一个皇帝，再立一个就是。文臣武将没有死绝，帝都尚存，国家还有军队和百姓，拼都不拼一下，怎么就要放弃？

于谦拥立景帝，危难中，由兵部侍郎升为兵部尚书，急调两京河南备操军、山东及南京沿海备倭军、江北及北京诸府运粮军，经通州自行负粮入京守卫。他将城外百姓撤进城内，并决议军队全部列阵在城外迎敌。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另，违抗军令者格杀勿论，军士不出城作战者格杀勿论，战端即开悉闭诸门，有敢擅放入城者立斩。他亲自披挂上阵，由书生而统帅，督战在直面瓦剌大军的德胜门前。

也先，想要北京没那么容易，我们和你拼了！

北京保卫战便是在这样的浴血奋战中获得了胜利。于谦保卫了北京，保卫了明朝的半壁江山和众多百姓，其后却被他力迎而回、复辟的英宗以谋逆罪斩杀于市。籍其家，家无余资。

走出正殿，经过碑堂，到了前殿旁边的祈梦殿，殿前有楹联：“问汝何来欲圆何梦，徇吾所历必应所求。”进殿看只一间不大的屋子，内有于谦画像和一块大石，这大石便是祈梦用的石床。再看墙上的图文展示，原来这里是读书人前来祈求科举高中的地方。也难怪，于谦十五岁中秀才，二十岁科考中第一名，二十四岁会试中进士，书读得不是一般的好。据说于祠祈梦很是灵验，不知如今可有莘莘学子考前来此祈求的。

人生谁无梦想，看着墙上挂着的祈梦牌，我忽然想于谦的梦想又是什么呢？

他少时苦读，屋中悬挂文天祥的图像，那是他的偶像。他的咏物诗，除了非常有名的《石灰吟》，还有一首《咏煤炭》，我记得后面四句：“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这就是他的梦想吧，心怀天下苍生。为此，哪怕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说他居功自大，说他迎立外藩，说他谋逆，说他“虽无显迹，意有之”，他根本就不屑辩解。辩了也无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世间的是非黑白，早在他一白一黑的《石灰吟》和《咏煤炭》中了然分明。如此，亦复何言？

于谦祠旁就是于谦墓。长长的墓道前有一幢横额“热血千秋”的明式牌坊，上有一联曰：“血不曾冷，风孰与高。”他曾叹：“此一腔热血，意洒何地。”他勤政廉洁，三十三岁便有“于青天”之誉。他自奉俭约，所居仅蔽风雨。景帝赐给他一套西华门的房子，他固辞：“国家多难，臣子何敢自安。” 他的《入京诗》中有名句：“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在牌坊前鞠躬行礼，走到墓前，复鞠躬行礼。墓碑上刻“大明少保兼兵部尚书赠太傅谥忠肃于公墓”，墓上封土芳草萋萋，墓后山林绿树参天。

“当国家之多难，保社稷以无虞。”强敌当前，他凝聚众志，奋起抵抗，捍卫领土，救护百姓，危局中力挽狂澜。含冤受诬之时，亦临死不辩，从容身赴。

他是英雄，英雄便是如此刚强。

于谦墓右侧，还有于谦诗碑廊。细品其诗，却原来刚强的英雄也不是没有柔情的。

于谦二十一岁娶夫人董氏，一夫一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他四十八岁时，董氏病逝，遂不再娶，亦不纳妾。他陆续写下十几首《悼内》诗，并每逢时节有祭，以见夫妻情深。比如这二首：

房栊寂寞掩春风，百岁情缘一旦空。

世态不离生死内，梦魂多在别离中。

可怜孤馆月华白，犹忆香奁烛影红。

老眼昏昏数行泪，客边从此恨无穷。

缥渺音容何处寻，乱山重叠暮云深。

四千里外还家梦，二十年前结发心。

寂寞青灯形对影，萧疏白发泪沾巾。

箧中空有遗书在，把玩不堪成古今。

又如两首《七夕·亡妻忌辰》：

夜静银河冷，天高玉露清。

双星缘底亊，千古若为情。

华月窗间过，凉风扇底生。

抚时追徃事，幽恨不分明。

触景生情，情景交融，思念亡妻的款款深情，尽出笔端。她活着的时候，他忙于公务，夫妻聚少离多。如今“疏广未能辞汉王，孟光先已弃梁鸿”，“欲觅音容在何处，九原无路辨西东”。叫他再到何处去寻她呢？人生一梦，转瞬就成古今。阴阳两隔，思来怎不伤情。

他还有一个儿子叫于冕，他忙于国事的时候，也时常不能见面。他写过一首诗给儿子，充满慈父情怀：“阿冕今年已十三，耳边垂发绿鬖鬖。好亲灯光研经史，勤向庭闱奉旨甘。衔命年年巡塞北，思亲夜夜想江南。题诗寄汝非无意，莫负青春取自惭。”（《示冕》）

他是杭州人，有一首写西湖的小诗柔美婉约：“涌金门外柳如烟，西子湖头水拍天。玉腕罗裙双荡桨，鸳鸯飞近采莲船。”（《夏日忆西湖》）家乡的山水是如此美丽，若是能日日伴着这样的景致终老，该是很快活惬意的吧。只是做官为民转徙不定，宦海沉浮处处惊心，京城远在千里，塞外风霜苦寒，他亦终有感觉疲累不济之时。家在西湖侧，真想回去啊。却唯有自叹：“逢人只说还家好，垂老方知济世难。恋恋西湖旧风月，六桥三塔梦中看。”

他好读书，有《观书》诗句云：“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

他是英雄，英雄不外柔情。他是书生，书生凛然正气。想起前殿大门高悬着的“百世一人”匾和林则徐题写的那副对联：“公论久而后定，何处更得此人。”当真是家国得佑，有臣股肱。苍生得福，有逢青天。湖山得幸，有埋忠骨。

西湖之西，三台山麓，他在此静看尘世繁华，岁月流转。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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