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得了一种没有感觉的病。
他们又在给我做检查了。护士姐姐用橡皮筋勒住我的手臂,将注射器的针头插进我的血管。
“疼吗?”
“不疼,男子汉不怕疼!”
她拔出针头,松开橡皮筋,将抽好的血分别放进几个不同颜色的小瓶子里。
护士姐姐走后,那个胡子拉碴的大夫老爷走近病房。我知道,他肯定要拿小锤子敲我的膝盖。
一下、两下......十下。
“放松放松,不要在腿上绷劲儿。”
“好。”
“你怎么就不会放松呢?放松懂么,把身子摊开,哪儿都不要用力。”
“好。”
大夫老爷叹一口气,把小锤子装进自己口袋。
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每次都要叹气。叹气是什么意思,能让自己志如刚毅如铁么?
志如刚毅如铁。好像是我爹活着的时候经常提到的词。我爹常说,男子汉大丈夫,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疼不怕痒,要志如刚毅如铁。疼,痒,似乎在很久之前是有印象的,现在已经记不太清。
隔壁床的那个人嘴里突然吐起白沫。守在旁边的大娘大喊大叫地去喊大夫老爷。
“大夫,大夫,我家小子又吐白沫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喊,难道喊也能让自己志如刚毅如铁么?
之前,还有一个吐白沫的小姑娘在这个病房。不知怎的,最近似乎没见到。我问过大夫老爷,说是治好出院了。大夫老爷又说了句,好好养病,你也可以尽快出院。
出院,对啊,最近老是做关于出院的梦。梦里有个小男孩,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头发很长。小男孩让我拔掉针头,偷跑出院去找梁老师。
梁老师,好像是我小学时的老师。她常说,男子汉也是人,也要掉眼泪。我爹每次看到她,都要把拳头攥起来。后来我爹让我转学了,再没看到过她。
为什么那个小男孩会让我去找梁老师呢,难道梁老师可以让我志如刚毅如铁么?
护士姐姐再来抽血的时候,我正坐在床上学着大夫老爷那样叹气。
“唉。”
“怎么叹气了,有什么事么?”
“唉。”
“你这孩子,别老叹气,说话啊。”
“唉。”
护士姐姐把举起来的橡皮筋放回去。她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大夫老爷。
我又开始学着大娘的样子大喊。
“大夫,大夫,我家小子又吐白沫了!”
他们给我换了病房。新的病房只有我一个人。我大概想了想,可能是刚才的喊声确实能让我变得志如刚毅如铁。所以他们把我隔离开了。
一定是这样。
我只能继续喊。
“大夫,大夫,我家小子又吐白沫了!”
“大夫,大夫,我家小子又吐白沫了!”
大夫老爷进来了。他没有拿小锤子,而是和护士姐姐一样拿了一个注射器。他把针头扎在我身上,说,睡吧。
我又在梦里看见那个小男孩了。他让我偷跑出去找梁老师。
我不要再大喊大叫了,我要找到梁老师,我要变得志如刚毅如铁。
我掀开被子,光着脚从医院里跑出来。
路上的人都在看我。他们穿着很大很胖的衣服,戴着很厚的帽子。他们有的人在原地站着跳,有的人围成一圈,把手伸向中间的火堆里。
一个和大夫老爷长得很像的人问我。
“小伙子,你就穿一件病号服,还光着脚,不冷么?”
“不冷,男子汉不怕冷!”
“快,把这件羽绒服披上。你在哪家医院,我带你回去吧。”
“不,我不冷。”
我只能走得更快些。我要找梁老师,我要变得志如刚毅如铁。
我在大街上跑起来,路边的音像店里正放着音乐。音响里那首歌我听过,好像叫《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可我记得我爹说过,男子汉大丈夫不能流泪。
音像店的旁边,有几个孩子在打架。他们拿着砖头朝对方身上扔,有一块正巧扔到我额头。一个长得像护士姐姐的人从音像店里跑出来。
“小伙子,你头流血了,我带你去诊所缝几针吧。”
“不用,男子汉不怕流血!”
“几个孩子瞎闹呢,你可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快别说话,我带你去诊所。”
“不用,我不怕流血!”
我又得走得更快些。我要找梁老师,我要变得志如刚毅如铁。
我在街上走了一天。天快要黑掉的时候,我没能找到梁老师。我不困,我得继续找。
前面有一间破屋子。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我好像认识这间屋子。走进屋子,我能看到墙上挂着一张不大不小的相片。相片上有两个人。我认得左边那个,那是我爹。右边那个小男孩好像也有些眼熟,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头发很长。
我忽然记起来,他就是梦里那个小男孩。
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来回转,像是做梦,有很多熟悉的场景渐次出现。我越来越觉得,那个小男孩就是我。
真的是我。那是我爹还没去世时的我。那时候我怕疼,怕累,怕流汗怕流血。
记忆越来越清晰。风从破旧的门里吹进来,我忽然觉得好冷。头上有些凉,有些疼。脚底也有些疼,像是有石子揉进了肉里。
好疼,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