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号,是建军节,对我来说,这个日子还多了一重意义,这一天还是外公的忌辰,两年前的8月1日,外公离开了。
不知道是哪个人说过,一个人生命的长度不仅仅是他在这世上存在了多久,更是他被别人记住了多久,只要有人一直记得他,念着他,他的生命就还不算真正消失。所以,我总想着记下些什么,这样,即使时间一直流逝,往事逐渐模糊,落在纸上的字总还会提醒我记得他,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对我很好很好的。
外公走的那年,我25岁,所以,我们认识的时间,一共25年。25年间,我慢慢长大,读书,离开家,见面的频次从天天见面,变成一周一次,一月一次,再变成三五个月,甚至半年一次。所以,即使认识了25年,我们真正见面,说话的时光大概也只有1、2年吧。
我的幼年时光是在外公家度过的。
外公家在乡村里,一排的四间瓦房,坐北朝南,房子从地面往上是一米多高的小石头,再往上是青砖摞起来的。屋前有一个院子,西侧有两间厢房,一间厨房,一间厕所。院子的东侧是几块菜地和一口水井,外公外婆精耕细作,不大的菜地打理的秩序井然,几乎每个季节都会长着一畦畦的蔬菜、瓜果,外婆最常种的有韭菜、上海青、苏州青,黄瓜、瓠子,外公呢,则利用几棵枯树和西侧厢房的房檐,搭起了一个丝瓜架子,丝瓜很争气,从菜地出发,沿着枯树架子,一路往房檐方向阔步前进,最后在小院子门口处形成了一方小小的丝瓜花亭,每年夏天,先开花,蝴蝶蜜蜂围着花亭子打转,仲夏时,开始结果,长长地挂下来,拽着瓜藤子,沉甸甸的,我每次从瓜藤下走过都会担心掉下来几个,砸我头上。其实哪会呢,外公每天清晨起来都会检查丝瓜架子,摘下来几条,好中午给我炒鸡蛋吃。
虽然丝瓜花架好吃又好看,可是我最喜欢的还是菜园子最西侧那株长了50多年的栀子花树,这棵树几乎与老屋的年纪一般大,妈妈说他们小时候就有了,树不高,但是枝叶非常茂盛,蓬蓬松松,极有精神。每年5、6月份,先会开个几朵,在某个早晨开门时,送给你一阵惊喜,然后,在你每日期盼的目光中,盛大隆重的开始千朵万朵压枝低的场景。满院子都是浓郁的花香,太靠近了,甚至被熏得有些头晕,每到这时,外公每天的重要工作就是摘花,清洗干净,一袋一袋地装好,给表哥表姐们带走,送给左邻右舍。
第一次见到外公时,我刚刚满月,这一次见面,外公记忆很深刻,因为,在以后的25年里,几乎每一年都会听到外公回忆第一次抱我的场景,而且,我年纪越大,听到的次数就越多。渐渐地,我开始明白,外公慢慢的老了,更老了,回忆成了他生活的大部分,那些温暖的,好笑的往事他会不停的拿出来翻看,所以,每一次听到那些话,我都会像第一次听到一样,配合着他,听他慢慢说:“你那时候才这么一点长,抱在小老鼠的抱被里面,我去路口接你和你妈妈,我抱着你走在前面,你妈妈跟在后面,啥也不拿也没有我走得快。我抱着你快快的走,一会会就到家了”。那时候,我就很珍惜听到这些话,想着未来可能会听不到的。到了今天,就真的再也听不到了。
不满一周岁时,大家庭里面有些风起云涌,爸爸妈妈左支右绌,处境艰难,我又得了很严重的肺炎,反反复复不得好,几乎瘦脱了形。妈妈只能哭着抱着我去了外公家,外公抱着我,让妈妈只管去上班,很霸气地说:“我来照看,好好的孩子还能养不活吗?交给我!”小孩子生病,不爱吃饭,更不爱吃药,外公就用个小电炉把我的饭温起来,哄着我,看着我好过些了,就喂一口,往往一顿饭要耗掉一个多小时,可外公耐心十足,喂完饭了再喂药,然后才顾得上自己吃饭。
就这样,病好以后,我就在外公家住下了,像棵小树苗一样,藏在外公的大树荫下慢慢长,慢慢长……
每天清晨,外公总是家里最早一个起床的,煮早饭,打扫院子,整理菜园子。小孩子总是躺不住,我便坐在床上大喊:“公公,我要起来啦,我的衣服呢”。这时候,外公总会带着一身清晨清爽的气息进来,给我找衣服,抱着我去外面房间穿鞋子。早饭照例会是稀饭配咸鸭蛋,我的咸鸭蛋很奇妙,经常会有双黄蛋出现,一旦吃到,我就会开心的叫外公过来看,外公总会笑眯眯地说:“嗯,我们亚惠运气真好,双黄蛋总会来找你。”这个话我信了很久,总觉得自己一定有点与别人不一样,是常会受老天爷眷顾的,双黄蛋就是证明呀。过去了好些年,某一天在外公家住,早起看见外公正在小瓦罐中拿咸鸭蛋出来煮,外公的动作有点奇怪,拿起一个咸蛋,眯着眼睛,对着太阳照一照,又放了回去,然后再拿起一个,重复动作,来来回回好几趟,终于留下了一个。我傻傻地看了一会,突然明白了,外公这是在帮我找双黄蛋,鸭蛋对着阳光是能看见里面蛋黄的,所以,吃了这么多年的双黄蛋,不是运气太好,而是外公太好。傻傻的老头,幸亏我们这里是靠着高邮,不然哪里来这么多双黄蛋好让你哄外孙女呢。
不好的地方是惯坏了我的舌头,吃咸蛋不愿意吃蛋白,常被妈妈好一顿嫌弃。
在外公家的日子总是过得悠悠慢慢的,每天上午半晌,下午半晌时,总和外公坐在小院子里面,有时候,外公会带着老花镜,捧着一本《三国演义》或者《蒋介石传》慢慢读,我则抱着或是《秦香莲》、或是《游园惊梦》,或者《诗律启蒙》之类的小书在另一边似懂非懂的读,这时候,外婆一般会捧着簸箩,在我们对面纳鞋垫。时常也不说话,几个小时就过去了。更多的时候,是外公给我讲故事,讲白娘子和许仙,讲梁山伯与祝英台,讲孙权刘备诸葛亮。比如白娘子是通过吃汤圆认识许官人的,比如梁山伯其实也没有那么傻,大概早就有些察觉了。听惯了外公的故事,再去看看影视剧改编的故事,还有几分不适应呢。外公讲故事上天入海,人神鬼怪,爱情战争都是不避讳的,但从不讲《水浒传》里的故事,他说那里面的人不太像人,动不动就砍人头,破开人家肚子,还杀小孩子,不好。
外公一辈子把善良当做人生最高信仰,对好人,做过不太好事情的人都宽厚,所以不愿意讲那些血淋淋的故事。
外公生于1928年农历8月,出生时家庭环境还算不错,自幼便去了私塾里读了书,“天地玄黄,日月洪荒”,“人之初,性本善”等等之乎者也也念了个滚瓜烂熟,可惜那个年代,家国不宁,世事多变,外公的青年和壮年时期不得不奔波在一家老小的生计糊口里。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为了养活家里的妻儿老小,外公也曾经靠着一双脚千里步行到安徽等地,换取口粮。一年冬季,家里的柴火快要见底了,外面天寒地冻,没有半根稻草可以用来点火,连煤炭都买不到。外婆急的一直落泪,没有柴火,有米也变不成饭。外公思忖了半宿,决定到100公里之外的南京马群一带购买煤炭。那个年月,找不到火车、汽车,只能靠着一双脚,徒步前进。于是,外公便和一位邻居结伴出发,拖着一辆板车,靠着一双脚,就这么上路了。回程中,两个人,两双脚,拖着一车重有几百斤的煤炭板车没日没夜的赶路。走到半路上,发现带的水已经全部喝光了,黑夜里,只能见着光亮,像是水沟的地方,就俯下身子鞠口水喝,也顾不上干不干净。饿了,就啃两口干烧饼。就这样,不分日夜的赶路,来回一共走了3天2夜,终于赶在第三天晚饭时分到家了。
进家门时,外婆正坐在灶旁低声哭,家里的柴火已经全部告罄了,如果外公今晚不到家,所有人就得饿肚子了。外公拍拍外婆的后背,低声安慰:“不要担心,路上我都算好了,知道今晚家里断柴了,所以今天一定会回来的,不要怕”。
这一趟的远行,仅仅3天的功夫,外公瘦了十来斤,也黑了好多。多年以后,我和外公聊起马群这个地方,他还很兴奋的说:“哦,那里呀,不远,我走去过”,一脸的开心和骄傲,像个小孩子。
外公很聪明,记性好,诗词文章背起来如长江水,绵绵不绝;算数也很好,国家解放后,一直做会计的工作,一手的算盘拨的特顺溜,左右能同时开弓,帅气的很;也学过中医,几十年后还记得好多的中药材,常常指着本草经上的画,点给我看,哪些是治风寒的,哪些是治咽喉的,哪些是调理肠胃的;村里面开始通电时,外公又出去学了几天电学知识,回来就给自家装了一盏电灯,一村里的人都过来瞧稀罕,大家聚在电灯下面,傻瞧着,奇怪这世上居然有灯不要用油。外公则坐在一旁微笑,一副高深莫测,深藏功与名的架势。
这一幕景象想必给妈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小的她肯定是为父亲骄傲极了,几十年之后回忆这段往事时,还是一副得意非凡的模样。
长大后,我常在想,如果外公生在当下,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学者,他聪明,专注,有一切成功的必要条件。只可惜那个年代的现实太沉重,一口饭,一块肉,就能把人拖下来。与个人前程相比,家人的平安幸福对外公来说更要紧,所以,即使有一个人往上走的机会,他也都放弃了,他舍不得让妻子儿女为了自己受苦。
两年前的四月份,一个天气很好的下午,我和外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顺便帮外公剪手指甲。那天,外公穿了一件黑色的中山装,一只手被我握在手里剪指甲,另一只手有些发抖。外公的手很大,有点黑,皮肤皱皱地挤在一起,摸上去粗糙的很,手心里还有很厚的老茧。外公有吸烟的习惯,手指甲有些发黄,我拿着指甲剪,很小心的剪掉过长的部分。外公一直低头对我望,过了半晌,突然说:“你要是常回来就好了”,我愣了一下,以前外公从不说这样的话,我们去远方读书,去外地工作他都是表扬的,肯定的。我有点难过,想了想,点头说:“嗯,以后我会回南京工作的,这样子离家比较近的,会常回来的”。外公听力不好,我凑到他耳朵边大声的说了两遍,他听见了,很开心的冲我点点头。
那年,外公88岁,身体还比较硬朗,我想我可以到明年回来,从容安排好事情后,就回来。
也是在那年,8月,外公走了,在我回来前,走了。
时至今日,我回想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帮外公剪手指甲,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认真答应他做一件事情,可惜他再也不知道了。
外公教我背诵二十四节气歌,教我读三字经,教我打算盘,教我写毛笔字,在我把横笛吹得人听人跑,鸡鸭鹅不忍听时夸我吹得好听……
外公带我去小店里买零食,怕给外婆看见嫌弃我不好好吃饭,就带着我躲在草垛后面,等我吃完了,给我擦干净手,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领着我施施然地回家。
外公站在丝瓜花架下面,看着我从门前的小路过来,一脸欣喜,一路小跑地过来开院子的小门;又在我们离开时,站在小门前,一再叮嘱我们注意安全,小心骑车,走远了回头,还会看见小门前外公的身影。
如今,外公外婆已经走了,走远了,那个我记忆中的小院子也拆迁了,曾经开满花的栀子花树,长满丝瓜的花架子也没有了,一片平地,我甚至都辨别不出来那哪条路是曾经的那条小路。那天的风很冷,我站了好一会,看了好久,还是没有认出来。
回不去的童年时光,被夷为平地的小院子,还有走远了的外公外婆,慢慢长大,真的再也找不到了,不管我有多思念,真的再也找不回了。
如果每个人心可以用颜色来标记,那外公的心一定是很温暖的橙黄色,就像是冬夜里亮在家门口的那盏暖黄色的风灯。不管走多远,不管夜多冷,总会提醒着我,这世上有过一颗如此温暖的心,曾经如此地庇护过我,陪伴过我。
外公,前方路远,您腿脚不好,一定要小心,和外婆手拉手,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