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断臂山》札记

李安的《断背山》是一部需要用时间、耐性与生命经验来慢慢消化的好电影。可惜“同志电影”这个标签在使之扬名的同时，也局限了人们对影片丰富意蕴的严肃思考。

在资料馆大屏幕重看断背山后，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个发生在两个美国西部牛仔之间的故事实在“太中国了！”同性恋只是这部影片的叙事表皮而已。

影片真正动人的是一种超越同性异性爱情亲情的“情”本身，我们中国人对此并不陌生——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此情是生命本身的“消息”，它就是要兴起，发动，要酣畅淋漓，一往而深！它兴起时是无对象的，先兴起再寻找对象。

此情在情境中寻找对象，一旦找到就要推向极致，教人生死相许。在牡丹亭中，表现为杜丽娘柳梦梅的异性爱，在断背山中就表现为杰克和恩尼斯的同性爱。共同点是情发起的浓烈，维系的艰难。后者更具现代性。杰克和恩尼斯各有异性伴侣，有家庭。为何弃而寻求同性爱？因为异性之爱异化了，无法痛彻心肺。

在影片中，异性爱与社会身份象征捆绑在一起，家庭、儿女、责任、经济地位~屌丝男一号找了女屌丝，生了孩子，被生活压垮。女屌丝哭哭啼啼幻想改变这一切。屌丝男二号泡上了白富美，建立家庭，却连感恩节切火鸡的资格都被剥夺。白富美一门心思赚大钱。爱意慢慢熄灭，性感彻底消失，情无从兴起。

可是再卑微的生命也是“有情众生”，此情终究要兴起，要在这苍凉世间紧紧抓住某些东西，证明自己来过，活过，爱过。这是生命的“强力意愿”。每个生命都有咕嘟冒泡的权利，任谁也无法剥夺。虽然经济政治身份地位的“平等”是彻头彻尾的幻象与谎言，但在激情和爱欲面前，人们生而平等。

在沉默静美的断背山，两个卑微的牛仔偶然相遇，窥见对方生命的憋仄、苦痛与委屈，于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在最不可能的境地中，同性爱发生了。此情深沉炽烈，却又危险异常，生死攸关。也正因此，它超越了一切利害算计、瞻前顾后，达到极致。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皆非情之至也。

再卑微的个体也需要人爱，需要人为之关切、痛哭、哀号，需要在寒冷的夜里拥抱取暖。如果社会性斩断了这种可能，那么卑微者将不惜代价，自我寻求爱的正义，哪怕玉石俱焚。因为爱不仅仅指向欲望，更指向人的完整性。断背山留下了两个牛仔的全部生命真相。只有在那里，他们才成为完整的人。

事实上，影片中无一人不残缺，正如现实中的我们。恩尼斯父母早逝，跟随兄姐生活，直到无处容身。总是低着头，羞于说话也无话可说。口音黏糊。杰克虽有父母，却几乎无法交流。那个爱上恩尼斯的女孩希望落空，只得勉强找了一个并不爱的男人，在酒吧里流着泪告诉恩尼斯：“女孩恋爱不是为了找乐子！”

可以想见，这个女孩也将埋藏一个伤痛的婚姻。“女孩恋爱不是为了找乐子！”——很有深意的台词。爱不单纯为了快乐，也不简单指向欲望。完全东方式的见解。影片中的男女们也都是“温柔敦厚”的，力图在爱的深渊中不伤害对方。可是伤害依然发生。怎样才能做到“两不相伤”呢？这是东方式的爱的难题。

断臂山

2012-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