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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伯明先生事略

郭秉文

君讳经庶,字伯明,近年以字行。世为山东某县人,某世祖始移居江宁。考沛然公,有厚德,生子三,君其长也。君幼聪迈,读书异常儿,比成童,学于汇文书院,遂精通中西文,卓然为高才生。卒业,得文学士学位。东游日本,充中国留学生青年会干事。清宣统三年,游学美洲合众国,入西北大学研究院,攻哲学及教育。中华民国二年,著《华人心性论》,得硕士学位。越二年,著《老子哲学》,得博士学位。时君年才二十有九也。会汇文已改称金陵大学,校长包文素契君,延君为国文部主任,教授哲学及哲学史、文学、教育学等,声光晔然,侪偶耸敬。同时,江君谦长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延君兼教伦理、哲学、言语学诸课,与秉文致相得。民国八年,君遂辞金陵大学教席,专任高师训育主任及文史地部主任。秉文继江君职,规恢校事,奔走不遑,校之内部,一倚畀君。十年,改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为东南大学,言于部,设校长办公处,以君副秉文。孽画措注,君力益勚。秉文之异国,则君摄秉文职,归则视君所负之责,一如秉文之所欲出也。君于校务,自办公处外,兼任文理科主任、行政委员会主任、介绍部主任、哲学教授,庶务填委而讲学不倦,东南大师奉为魁宿.而孰意君竟一病不起耶!

君貌清癯,长不逾中人,而意态伟岸,吐词有节。绩学脑弱,胃力亦逊。顾善摄生,精选饮食,徐嚼缓茹,食后恒摩腹以助消化,或济以西药。眠起以时,无世俗嗜好,喜音乐,善谈论。稠人广坐,□言□睨,意豁如也。论者谓君宜有寿,然近年以积劳,强自支厉,脏腑内亏,胃病时作,或患失眠,常欲放怀山泽间,为事所羁,不莸少休。尘俗牵率,久辄劣然不自胜。今年夏,代秉文任校务,兼授暑期学校课。酷署如蒸,昕夕繁剧,秋初赴湖南讲学,舟车中每惴惴虑有病。归又以事怫郁,意气颓丧,欲谢去学校一切职务,专一授课,秉文慰勉之。君恒悒悒不自得。十月廿七晨,患头痛,寻少已,薄暮犹赴同人茶会。越日又赴友人河房之宴,谈笑甚欢。夜归而疾大作,西医诊断为肠热证,壮热至三七日不解。移居五台山医院疗治,比卒前一日,医始定为脑膜炎相视束手,坐待其逝,呜呼伤已。

君秉考沛然公之教,熟复经籍,旅日时与章太炎先生游,治说文及诸子,故于国学致有根抵。其试博士论文,为美国劳威尔教授所激赏,诧为哲学界之杰作。归国后益殚心于老子之学,常反复阐明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之谊。闇然自修,期力践之。其于异域文字,以英文功力最深。嗣治法德二国文字,率以暑假数月,通其大谊,阅哲理书,洞然无阂。又尝就芝加哥大学暑假学校习希腊文及梵文,同学者咸服其敏锐。其于哲学家言,无所不览,尤嗜柏拉图及斯宾洛莎之学说,力持人文主义,以救今之倡实用主义者之弊。尝曰:学者之精神,应注重自得,吾国古代哲人论求学之语,愚以为最重要者,则谓吾人求学不可急迫,而优游浸渍于其间,其谓资深逢源,殆即此意。自得者为己,超然于名利之外,不自得者为人,而以学文为炫耀流俗之具,其汲汲然惟恐不售,直贩夫而已。前者王道之学者,而后者霸道之学者也。故其于近代繁剧急促、终身役役、计功求效、相率为机械生活之风,诋之不遗余力。谓希腊国民最能享受人生之美,而吾国圣哲之主张中和,亦人类至善之鹄焉。其于宗教,亦参以哲学思想,不为庸俗之迷信。尝曰:人之精神须寄托于理想之域,而后可以超脱万恶世界。人类不能为现实世界之奴隶,不当受制于自然,现实世界中有不完全之处,人类终须超过之,止于理想世界。又曰:吾侪对于宇宙之态度,须信其永无消灭,继续存在,有此理想,方可支持吾侪贡献于社会之勇气,而求人类之进化。故君虽隶基督教,初不为派别及礼文所拘束,超然于埃埃之外。君所译著,有《思维术》一卷,所讲授,有《西洋古代中世哲学史大纲》一卷,《近代西洋哲学史大纲》一卷,皆书肆所印行。其文章散见于《新教育》、《少年中国》诸杂志者甚多,龙以《学衡》杂志中诸文,为其生平刻意之作。其《论学风》及《论学者之精神》,针砭时弊独至。

君少而热心国事,旅日时尝入同盟会,与闻革命之谋。英占片马,留学生组织国民公会,君草英文宣言,极慷慨激昂之致。清社既屋,民党多居高位,君独赴美求学,有劝以入政府、任外交者,君笑谢之。既自美归,一志教育,嫉世之势豪如土苴。然其勉学者,则期其于闇修力学之时,兼究心于国家及社会事业,不可徒为一种专门学问,而视国家社会若秦人视越人之肥瘠。比岁政局紊乱,君惄然忧之,谓国人所乏者,共和国民之精神;共和国民之精神,曰自由,曰负责。真正之自由与负责,实同物而异名,惟负责而后有真正之自由,亦惟自由而后可为真正之负责。纪元前五世纪,雅典市民约五万人,而参与国家事业者有二万人之多,其余或劳心,或劳力,或慷慨输金,或发抒技艺,凡个人所具之心思才力,靡不贡献于国家,而其贡献又出于自动。当时雅典文化灿然美备,未始非此自由贡献之所致也。故君于发展南京市政之计议,恒思以雅典为法,由自由负责之市民,进而为自由负责之国民。视浮湛闾里,噤若寒蝉,或跳踉叫嚣,攘权渔利者,皆深非之。尤恶近今之党争,谓学校不可入政治漩涡。名流学者,有持学说为一党立帜者,君辄鄙夷其人。世徒目君为学者,非真知君者也。

君外和而内严,意有不可,力持不为群说所动。其在学校,谆谆教学者以植身行己,树立节操,不可同流合污。学者化其人格,多心悦诚服。居金陵大学讲席时,学者谓全校教职员中有三君子,君其首也。有美国学生都爱华者,从君治中国哲学,自谓在中美两国所遇良师至多,惟君为冠。君少寒素,遇贫苦力学之士,扶植尤力。于东南大学创贷金助学法,首以君考沛然公之遗金为之倡。病革时,喃喃独自语曰某科某系,曰南京之贫人太多,奈何?君夫人视其疾,君诘之曰:汝,某系之学生乎?臆如君者,可谓以身殉教育者矣。

君之游学也,贷金于友,以自费往。及入西北大学,连得奖学金三年。奖学金岁额美金四百元,视官费生及他自费生所赍不及半。君刻苦自励,终岁闭户修学,凡留学生一切集会结社,酬醉交际,皆无所与。独慕美国东部各大学之完美,欲一往学,卒以费绌不果,居常引为憾事。归国以来,生计渐裕,辄举其余为弟妹学费,又尝捐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哲学教员之俸金,为金陵大学购中国图书之费。故君卒,仅存自建半边街住宅一所,保险储蓄金若干,他无余资。君母金太夫人在堂;弟经赓,业商;经邦,学于湘雅医学专门学校;妹儒珍,学于美洲西北大学;席珍,学于上海圣玛丽亚学校,皆未卒业。子二,光熹、光华均幼。女子子一,才数月。君夫人陈芬资女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士,伉俪至笃,君临终指二子谓其夫人曰:此君所出也。己遂瞀乱,于家事一无所属。呜呼!白发高堂,青年孀妇,抚茕茕三孤□,极人生之至惨。此秉文握笔述君行事时,所不禁泪涔涔下者也。

《学衡》第2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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