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

村子的正中央有一扇门。

 从我们这一辈出生的时候门就在这里了。我们的上上一辈也是这么说的。曾有好事者去查过村里的祖籍，祖籍对这扇门的记载也只有寥寥数语，大家仍然不知道门的来历和去向。

人们对于未知的事物都是抱有恐惧和敬畏的，老人们亦是如此，在他们口中这扇门的后面是刀山火海的地狱光景，也有传闻说进去一探究竟的年轻人一个也没有回来。父辈们也告诫着我们不要靠近。

 但是小孩子的好奇心是最重的，敬畏心是最小的，每次我们路过门的时候都会隔着一条田埂观察着它，猜想着门后会不会跳出三头怪狗。时常也有孩子中的胆大者捡起小石块远远的丢过去，然后抱头鼠窜直到在门上撞出一声清脆的巨响后再回头，发现没什么动静于是就又会挺着胸昂着头仿佛是刚刚取了敌将首级的大将军一样。我是孩子里面胆算大的，但也未曾踏入门口五米之内，每当我看它，总会感觉门后面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催促着我过去。

 很多人会觉得不可思议，田野上怎么会出现孤零零的一扇门呢？但是，这种不可思议却是实实在在的发生在这里，真的就只是一扇门，有门槛，门框，但从外面看却的的确确的伫立在田野上，两边都是绿油油的庄稼。

 在我九岁那年，我曾有幸近距离的观察过门，也曾差点推开那扇门成为后人口中冒险的年轻人。那是在一天的放学后，我和同村的几个孩子走在一起，不知道哪个提议玩捉迷藏。孩子的天性被激发出来就不可收拾，一呼百应的，很快就玩了起来。地里的庄稼都收过了，留下的一簇簇的整齐的麦茬儿，没有可以藏身的草丛，听着倒数，我心生焦急，恰巧一眼瞥到了不远处的门，心里想着应该没人会想到有人藏在门旁边吧，一边想着，一边双脚不由自主的走过去。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门口。我才发现我从未离门如此近过，我抬起头望着它，大约两个我那么高的门。伫立了那么久，却少有岁月斑驳的痕迹，大约是青铜材质的门经过不知道多少年的冲刷和洗涤却一如崭新，只有门边依附着的厚厚的青苔告诉我它所真实存在的岁月。脚踩在铺满枯草的地上软软的像踩在名贵的地毯上，而门后也许就是铺着地毯迎接我的光辉新世界。我不由得看入了神，竟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伸手推开它的念头，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小伙伴的叫声让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看着我和门近在咫尺的指尖，我一阵后怕，背上竟被汗濡湿了一片。想起门对我莫名的召唤和我的不由自主我脊背一阵发凉。回家之后，我和我的伙伴门一致的隐瞒了这件事情，只是归于儿童贪玩回来晚而被父母亲臭骂一顿而已。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岁月我都未曾敢接近过这仿佛有这魔力的地方。

 就这样平平静静的过了许多年，门也归为了日常的一部分，我们这些大孩子只当是过路的风景再也不去多看一眼。然而在我十八岁那年，出事了。

 那天一大早，我就被门外的吵吵嚷嚷给弄醒了，我不情愿的起床拖着满身倦意出去看看，是隔壁的李大娘，她的儿子昨晚和她吵了一架之后就出门了，到现在没有回来。听到这里我一下子惊醒了，身上再无倦意。因为，我知道她儿子的去向。

昨晚，我睡前喝的两碗水在膀胱里翻山倒海，我忍不住澎湃的尿意到屋后的茅厕方便，恰巧听见隔壁的争吵，然后看见李大娘的儿子摔门而出，我看他冲出去，下意识想劝劝他，于是匆忙提上裤子边系裤带边在后面跟着，然而我叫了好几声，他都不曾回头看我，我跟在他后面绕过几条田埂几个池塘，竟然鬼使神差的走到了那扇门。我在后面叫了一声，他头也不回，却是伸手推开了那看似厚重的门板，为什么是看似呢，因为那扇门开的太轻而易举仿佛没有重量一般。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不，也许是当时我压根不知道说什么才对。我们这边还是被浓浓的夜色包裹，而从推开的门里竟然是亮的，五颜六色的光线从门里迸射出来，一时间田野上被照的如同白昼，恍惚间，他已经迈进了一只腿进门里了，我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也许是因为太过于震撼，我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却在这时候回头了，他的眼神里写着惊讶，嘴角却带着微笑，他回头看着我，没有说话，但我感觉到他在邀我和他一起进入这未知的旅程，不等我回应，他便再迈一步，于是整个人都被炫目的光彩笼罩进去，门也在他进去的那一刻关上了，田野再度回归黑暗与沉寂。太过震撼的场景刺激的我小小的神经，我掉头就跑，我越过田埂跑过池塘，跑的像是耳边掠过的呼呼的风，回到家我钻进被窝暗示着自己这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但身体却在激动和恐惧中瑟瑟发抖，我的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游走，不知何时才昏昏沉沉的睡去。然而早上发生的事情，李大娘近乎嘶哑的哭声，眼睛里的血丝和泪珠，乡亲们的安慰和焦急，都在告诉着我，昨晚的一切真实存在。我往后缩了缩，似乎怕有眼尖的人发现我微微颤动的指尖来追问我。我不由自主的后退，在人们没注意到我之前回到我的房间，坐在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平静。后来，村长带着村里的巡逻队发现了门前的脚印，也发现了奔跑的足迹，到我家找到了我，他们还没和李大娘说和我有关，我和他们详细说明了过程，并央求他们替我保密，再后来，李大娘的儿子被算作了那些个冒险的年轻人之中的一个。他留给我最后的印象也就只是那一个莫测的微笑。

 自从这件事发生之后，我多年没有的好奇心又在胸膛蠢蠢欲动了起来，我越发觉得那扇门似乎并不是那么单纯，它的出现不会是偶然，它并不像我们想的这么简单，它不会莫名其妙出现在我们这个小小的平静的村庄。我却对此无能为力，每次我都会有一种冲进去的冲动，我想知道真相，我也想让我的后人们知道真相。我下定了决心，开始说服我的家人，我的母亲哭着叫我留在这里，我的父亲也放出了狠话，甚至让我去我老人的墓前起誓，我一时答应了下来。但对于真相的迷茫未知每一天都在折磨着我，临别前的他的最后一个微笑每晚都在我的梦里出现，在梦里我曾无数次接近真相，但睁开眼又是无可奈何的时光岁月匆匆流逝。我也在这一天天中日渐消瘦下去，父母看着我这般模样，却又不忍心就此放手。终于，我生了一场大病。但是顽强的意志力让我挺了过来，父母亲眼神中终于有了动摇，大病初愈，父亲找我谈了很久。最终，他起身出门和母亲替我收拾了行装。

 我选择的同样是夜里出发。这一天，夜色如墨般浓稠的占据了天空，让我想起了一年前那个我用力奔跑的夜晚，我背着行装和父母来到门前，回头看着他们，眼圈有些湿热，回头看看门，青铜大门在夜色中像是沉默的巨人矗立着，似乎与我九岁那年记忆中的大门不差丝毫，除了地上累积的厚厚的青苔。我向前一步，像是感应着门的召唤，一步一回头的走到门口，手指终于触到了这扇门，咫尺的距离我用了十年。指尖首先感触到的是一抹清凉，似与这浓墨的夜色相互呼应。我手掌抵着门，稍稍用力，没有丝毫阻碍的，门被我推开了，与那天所见的一样的光景，只不过是门口的人换了一个罢了。我适应了光线睁开眼打量着门内，里面是一个与我所在的村庄完全不同的世界。

放眼望去，一条可以并排容纳四辆牛车的宽阔大路，两边是我说不出来名字的光怪陆离，耸入云霄的高楼，它们伫立着就像村子外面的高山，楼上面亮着的就是那些五颜六色的光，路上走着的人群穿着花花绿绿的奇怪的服装，长且宽的马路上飞速穿梭着一个个的铁壳…一切的一切让我无法适从，但脚却不由自主的向前迈出一步，脚踩在门里的地上有一种莫名的踏实和新鲜，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不同于草木清新的崭新味道，我回头，看着父母，脸上浮现的微笑却正是无数次在我梦中出现的那个莫测的微笑。我看着父母，想让他们一起过来和我进入这个新世界，但我一句话说不出来了，任由强光和呼啸的风声把我包裹。于是我全部进去到这世界里。双脚站定，回头看时，身后哪里还有门的痕迹，身后有的是依然是那一望没有边际的道路和人群，街边伫立着各式各样的门，却找不到我进来的路，每个门里人熙熙攘攘。

 我被人潮推着搡着向前走着，向着前方未知的一扇扇门走着。

 不知不觉，我已经在这个叫做城市的地方生活了许多个春夏秋冬，我也逐渐明白了那扇门的意义，我也会从街上的人群中分辨出哪些是刚刚出了门的那些爱冒险的小伙子，可是遗憾的是我从未遇见隔壁李大娘的儿子，也许是这个城市太大，我常常会找不到方向，但跟着拥挤的人群我总是会走到宽阔的大路上。

 我也时常回想起过去的时光，想起村子的正中央的那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