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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日期一旦翻开就被用作了自嘲,刘潇站在17楼的窗前看着晚上九点钟的西安,夜色中早已沉浮了将近两个小时的霓虹让她在这个说不出滋味的夏天想起许多萤火虫来。记忆里她一直是生活在这儿的,从小学一直到高中,又在西安财经大学修读完了会计学。离校那天她和另外三个室友一起收拾房间的物品,这四年来她最高兴的事不是在有地方可以看风景、有大雁塔广场的音乐喷泉,她最高兴的是认识了小北、慧慧和小鱼,她们有共同凹凸的岁月可回头。那个六月发生了很多事,拍毕业照、吃谢师宴以及努力地在脸上挤出一个酒窝,用浅笑去稀释离别的痛觉。
毕业了!小北坐在酒店餐桌旁把左胳膊搭在刘潇的肩上看着她的侧脸,啤酒洒在桌面上湿漉漉的像下过雨的街,琉璃灯光打在刘潇乌黑齐肩的头发上。小北说,哎…这几年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你,今年你打算去哪工作?刘潇扭过头,脖子上白皙的皮肤形成一道清浅的褶纹,她用缓慢明晰的语气说,我先不工作,过几天找些资料考公务员,你呢?小北咧开嘴笑了,我下个星期要去人才市场投简历,找个跟会计沾点边的工作先凑合着。小北说话的语气稍快一点,像男生那样干脆利落。慧慧和小鱼考上了西北大学的研究生,继续在知识的世界里书写着奋斗的篇章。对了,前段时间追你的那个男生现在还跟你联系吗?小鱼碰了碰她的大框眼镜问道,一脸的好奇表情。刘潇低下头沉默了几秒钟,那个男生叫李宗,美术系的学霸,她认识他的时候是一年前的夏日雨天,刘潇在人行道上边走边看梧桐树湿淋淋的树皮,突然一个男生冒失地从左边撞到了她的胳膊上,伞掉在路面雨水落入她中分齐肩的头发里格外冰凉。
不好意思…那个男生道过歉匆匆走了。刘潇点点头,弯下身来捡起那把躺在地上的伞,伞旁边还有一张校园卡,上面写着美术系09级李宗,刘潇赶紧站起来看向刚才那个男生走过去的方向,她正想开口喊他时,那个男生的身影和伞的一角就消失在了第一个路口。刘潇心想,唉…说不定这校园卡不是他的呢?校园里来来往往的这么多人,可能是别人丢的。她拿出一张纸巾将校园卡上的雨水擦干净装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回到宿舍门锁着,她站在四楼走廊收了伞拿出钥匙打开门。那是上午十一点多,她打算下午一点去第四餐厅二楼吃一碗她最爱吃的馄饨就去上课,顺便把校园卡放在餐厅入口处的失物招领处。而现在她需要洗个头,用吹风机吹干躺在床上午休,她揉了揉蓬松的热乎乎的头发,拿出耳机戴在了耳朵上。
一点多在第四餐厅的失物招领处,刘潇把那张捡到的校园卡拿出来慢慢地放到摆着一排校园卡的桌子上,几个丢卡的人向前伸着脖子围在那里瞅自己的校园卡。外面还在下雨,从餐厅入口经过的人一边收着伞一边低着头看着湿漉漉的地面防止不小心滑倒。一个背着画板的男生用目光来回地扫了几次那排校园卡上的名字,没有自己的。他用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刘潇拿着那张卡在找一个空位置放下就去二楼吃饭,她捏着卡的右下角慢慢挪动脚步来到桌子的中间部分。背画板的男生转过头看到了刘潇,一张像夏天九点时分的云朵那样的有着酒窝的脸一下子吸引住了他,他愣了两秒钟,脑海里全是眼前这个女生脸上的酒窝和乌黑齐肩的头发。刘潇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缕了一下头发伸手将校园卡放在了桌子中间的一个空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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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画板的男生凑过去看了一眼校园卡,没错,就是他的姓名、院系和照片,找到了校园卡固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而他的心里暗暗生出了一些其他的想法,他想知道身旁这位将自己的校园卡放到这里的女生叫什么名字,她是哪个学院的,还有…他的表情僵硬在那里而脑海里一片混乱,就连深呼吸都显得多余。门外的风带着雨的气息刮进来,吹在人们的脸上有点凉,他用手托了托挂在背上的画板,开了口。同学…请问这张校园卡是你捡到的吗?他明知故问地看着她眉毛上方一厘米的地方往两边倾斜下去的发丝,手拿着他的校园卡脑袋一片空白。
刘潇刚才正准备上楼去吃饭呢,她迈开的脚步又收回来站在原地,她看到了一个比她高出半头的男生,手里捏着的就是上午她在下着雨的人行道上捡到的那张校园卡。是啊,这张卡是你的啊?她礼貌地笑了笑,把肩上的包挪到肩膀里面位置一些,防止包滑落。男生点点头说,我叫李宗?谢谢你!我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带着校园卡呢,谁知道中午来餐厅吃饭,我都点好了一份盖浇饭才发现校园卡不见了,我就到这里看看有没有。李宗说话声音很高,语速很快,刘潇听着突然就想起了周杰伦的那首《周大侠》。没事…刘潇将遮住眉毛的一缕头发用手指拨到耳朵旁说,我上午在路上捡的,有个男生碰了一下我的胳膊我还以为是他的呢!他走的很快,我还没来得及叫他就不见了。李宗咧开嘴笑了,声音干净利落。刘潇觉得脚底酸痛,她穿的这双增高鞋是新买的,有些硬,站在一个地方时间长了由于血液流通受阻而有轻微的麻木和疼痛感。刘潇抬起她的左腿再放下,又抬起她的右腿再放下,然后说,卡你找到了,我去吃饭了。说完刘潇就踩着她的鞋走上楼去。
李宗有些失落,他本想多和她说一会儿话的。嗯…他迈开脚步走在刘潇身旁说,你去几楼吃饭?一起去!刘潇的心脏似乎猛地跳动了一下,脸微热,她可从来没有想过和一个男生一起吃饭,更何况她与这个男生只有一面之缘,她觉得奇怪和不知所措。她笑了笑说,不用了,再见。说完就加快脚步上楼去了。李宗有些着急了,但很快他就意识到那样做其实很不合适,他问道,哎…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刘潇放慢脚步犹豫了一下说,刘潇,会计系。
李宗站在台阶中间位置高兴地笑着,刘潇走远了,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着…刘潇…会计…刘潇…会计…生怕他一转身或者一迈开步子就会把这个名字给忘了。他走下楼去出了餐厅门口,外面还在下雨,他发现自己还没有吃饭,重重地拍了一下脑袋就匆忙进了餐厅的一楼。他吃过饭去了画室,室友张扬留着阴阳怪气的头发,像一个鸡冠子。他问张扬,你知道会计系在哪上课吗?张扬往素描纸上描了几笔说,知道啊,那个系美女特别多,你嫂子她的三个高中同学都在会计系,你问这干嘛?张扬诡异地看着李宗。没什么?李宗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你特么肯定有事?张扬放下画笔,坐在凳子上,用脚踢了一下旁边的凳子说,来…坐下来说说,是不是看上哪个妹子了,这我还可以跟你指导指导,我有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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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看着张扬旁边的那把椅子,放下画板一屁股坐了上去,那是一整个夏天的空虚和寻找,他最近在构思一幅画,一幅关于美的画,画一些短暂的笑容和漫长的泪,然而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艺术创作的灵感都来自于有缺陷的生活,在见到刘潇之前李宗没有从生活中得到过任何灵感,每个黄昏画室里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他对着画板无从下笔,渐渐地他喜欢望着画室里画板和画架倾斜的影子发呆。他坐在了张扬身旁。
兄弟…说说咋了?张扬翘着二郎腿说。李宗说,我今天遇到一个女生叫刘潇,她捡到我的校园卡并把它还给了我,就在餐厅的失物招领处。那是我第一次想要时间静止在这一秒,她穿了七分的薄牛仔裤,把头发中分向两边倾斜,我想知道她的一切,可我到最后只知道了她的名字和专业。李宗突然不说话了,他用右手的食指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似乎刚刚说那个人的名字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张扬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你们才第一次见面知道这么多,知足吧你,你喜欢上人家了?李宗停止了揉太阳穴说,喜欢…喜欢谁啊?张扬交换了一只腿继续翘着二郎腿,用十里那么长的眼神望着李宗说,那个叫刘潇的女生。李宗没有说话,他在心里仔细估量着那种见了还想见的感觉用喜欢来形容到底合不合适,那种感觉就像是在下雨天借到了一把伞,或者是在口渴难耐的时候去自助售货机买了一瓶水,很及时地填补了正在寻寻觅觅的心。李宗承认那种感觉就是喜欢,他并不知道那与爱远没有什么关系。
我喜欢她,李宗彻彻底底地说,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张扬似乎并没有太过于吃惊,他说,要不要我教你怎么做才能讨女生开心?李宗看了一眼张扬那阴阳怪气的发型说,不用,你女朋友认不认识刘潇?张扬说,当然不认识,不过她老同学认识,她们几个都是会计系的。那你帮我把刘潇手机号要过来,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李宗说。后来张扬给了李宗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刘潇的电话号码。暑假来临了,西安财经大学的学生都在门口拉着行李箱等公共汽车,去火车站的公车每天都站着满满一车厢的人,大部分是学生,戴着耳机,或者正在发一条离开的说说。暑假李宗先是给刘潇打了个电话,以感谢她还校园卡为理由。刘潇第一次接到李宗电话的时候是在七月12号晚上,她刚吃过饭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一个陌生号码打过来电话,李宗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刘潇想起在第四餐厅失物招领处那个背着画板的男生。她问,你怎么有我的号码?李宗说,问的同学,自从那次找到校园卡还没怎么谢过你呢…
在以后的日子里李宗经常用短信给刘潇发问候,刘潇的回复简单而规范,丝毫没有其他的想法,或许是敷衍,或许是什么事情即将到来的征兆。李宗有时会问,刘潇,你在想什么啊?刘潇说没什么。刘潇第24次接到李宗电话的时候,电话里传来简单却沉重的一句话,做我女朋友吧?刘潇突然觉得口渴,他把电话放在耳朵上倒了一杯水,边喝边寻思着怎么回答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她不知道电话另一头的李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阳台上来来回回地踱着步,那种倾其所有去等一个答案的滋味可不好受,痛了心里就是一道伤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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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潇想起那个殷勤但不过分的李宗,她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喜欢看深奥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书,因为这些文字不像那种畅销书读起来像是吃快餐,她所读的书都需要把手洗干净,把心沉静下来一字一句地读,有时候看到主人公悲惨的命运和坚强的品格她会感动得哭了。那个时候她也希望有个人可以把她的书合上,然后借肩膀给她让她倚着啜泣。李宗问她,做我女朋友好吗?对…他就是这样问的。刘潇想了想说,可以,挂了电话。李宗高兴得差点从阳台上掉下去。
张扬再见到李宗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九月份了,新学期伊始,一个女生拉着李宗的手行走在学弟学妹跟前,张扬知道那个女生应该就是刘潇了。李宗在美术系里的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的,他和刘潇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每天各自去上课,傍晚走在街上轧马路一直到天黑。再看见西安十一里的路灯的时候李宗不再是思念的,他喜欢的人就在身旁。国庆节放假它们去了泰山,爬一夜的山第二天早上依偎在一起看日出。刘潇指着那轮初生的太阳说,好美啊。李宗转过头看到了她的瞳孔,那种纯净的黑色像是另一个世界,山在她眼中,云在她眼中,初阳在她眼中,整个秋天都在她眼中,那笑容深深地印在了李宗的脑海中。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画一幅刘潇的画。李宗回到学校就闷在画室里作画,是刘潇微笑着的脸,她的头发稍微翘起,似乎有风。整幅画李宗最用心的地方是她的眼睛,李宗足足画了一个下午,那瞳孔中有山,有云,有初阳,有整个秋天,他给它取名叫日出。
李宗把这幅画完成以后送给了刘潇,那天傍晚十月的秋风吹得田径场周围梧桐树的叶片哗啦哗啦地坠落,他们坐在草地上看那幅画,李宗整整讲了四十五分钟。刘潇听得不耐烦了,她说,这画的不是我吗?你怎么那么罗嗦?李宗愣了一下说,你怎么就不懂呢?这幅画名字叫日出,重点是人物的瞳孔,以及她瞳孔中的世界…李宗像老师给学生讲课一样跟刘潇没完没了地说她听不懂的话。够了,刘潇说,别说了,我不懂,我是学会计的,怎么懂你们学艺术的。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刘潇站起来走回自己的宿舍,她想起那天夕阳下满地的梧桐叶和满天的云霞,心酸得想哭。
……
两天了,李宗打电话刘潇从来不接,他生气地把手机扔在桌子上背着画板去了画室。三天…四天…如今他们都大三了,李宗整天待在画室里练习,刘潇整天在图书馆里复习会计学资料。时间是叫人变质的东西,李宗发现自从他和刘潇在一起的时候开始,他就没有了那次在第四餐厅失物招领处遇见刘潇的感觉,除了从她身上得到过几次绘画的灵感以外,没有了解过她的一点一滴,甚至都不知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一次下雨天刘潇从图书馆出来没有带伞,她给李宗打电话想让他来图书馆接她,李宗正在画室里作业,他说等一会。刘潇站在图书馆门口看着雨一直地下,李宗却迟迟没有出现,她冲到雨中跑回宿舍,好多人打着伞站在路边看她。后来李宗打电话问她在哪?她打了一个喷嚏说,在宿舍就挂断了。还有许多次次刘潇都见不到李宗,总是一个人走在荒凉的校道上看着校车从身旁经过又驶远。张扬女朋友有时会去会计学院的自习室找她同学,她对刘潇说李宗对许多女生都是这样,只是凭着感觉去追求别人。刘潇听着不知道如何评价李宗,她知道李宗不是坏,他只是不成熟。周末晚上,李宗忙完一幅画面无表情地拨通刘潇的电话,刘潇拿起手机接了。李宗问,刘潇,你在想什么啊?怎么不理我。刘潇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她大声说,你跟本就一点都不了解我,不关心我,你甚至没有安慰过我,每次聊天的话题都是你的画…你只是带着我东奔西跑,以后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再见。李宗目瞪口呆,事实上他是无言以对,他想起那次画室里,张扬翘着二郎腿问他,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他说是的。
其实他没有,刘潇的话像针一样刺痛了他的心,刘潇说,他只是带着她东奔西跑。
刘潇挂了电话舒了一口气,她靠在沙发上,枕头陪她度过了一些难过的日子,打开手机写了一条短信,短信内容是,你总是问我在想什么啊?我对你说没什么。而那些…都是真的。那是五月24号,夕阳躲在远方的山里。
小北拍了拍刘潇的肩膀举起酒杯说,来…咱们几个干一杯把那些过去的都忘了吧,慧慧和小鱼吸了一下鼻子眼中滚动着35度的泪说,潇姐,喝。从那以后刘潇还是刘潇,有着乌黑齐肩的头发和好看的酒窝,她觉得倒霉,她还说有些日期一旦翻开就被用作了自嘲。
回到家刘潇走到窗户前拉开窗帘看着晚上九点钟的西安,外面好多的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