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鞍白马,那是我们应有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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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宝木笑

如果每个时代就是一个人,那么除了这个人的相貌和身材之外,也许这个人的性格和风度将成为后人对其更深的印象。人们也许会说某个人年轻时很帅很美,但当盖棺论定的那一刻,当曾经的容颜和性感成为往昔,这个人所特有的性格风度和精神思想将成为其在世间永恒的痕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李晓润在其《回到唐诗现场》的自序中说道:“离开唐诗,唐朝平淡无奇。因为唐诗,唐朝无与伦比”。这并非溢美,文学作为人类精神世界的延伸,其表现出来的艺术特色和思想内涵,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民族和时代的性格和风度。

正因此,“回到现场”对于文学作品的解读显得很有意义。李晓润这本《回到唐诗现场》更像是某种“穿越小说”,这位魏晋南北朝文学硕士和戏曲学的博士将对古代文学的深厚底蕴用另一种方式绽放了出来。如果一定要对这本书的风格做了比方,《回到唐诗现场》有点儿像当下正火的《六神磊磊读唐诗》,而《回到唐诗现场》的前身《无诗不成唐》五年前就已出版,相似风格的唐诗解读一直深受读者喜爱,这也许就是某种共鸣吧。不管是李晓润还是六神磊磊,他们作品的写法都是将唐诗和唐人紧紧结合在一起,用最大努力还原诗人创作的现场,用最通俗的语言笑看过往的春秋,对于作者,这是一种貌似轻松但却深刻的解读,对于读者,这是一种貌似诙谐但却很动感情的阅读。

这里就涉及到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这么喜爱唐诗。这似乎让我们无从说起,直觉自然是唐诗很美,读唐诗是一种享受,那里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也有“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也有“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现在我们经常用“玩儿文字”作为一种对语言掌控能力的幽默自嘲,但作为我国古代最精美的文学样式之一的唐诗,确实已经将这种对汉语的掌控能力推向了极致和巅峰,这已经不是一种“玩儿”的程度,而是一种近乎神迹的艺术。

当然,从古代汉语和古代文学的双重角度来看,单就语言艺术而言,这种文字的掌控力也并非唐诗独占,论音律的韵味和对仗的工整,其实宋词甚至宋诗都不遑多让,然而,唐诗终究成为了我们民族精神的某种正宗。李晓润的学养是值得佩服的,《回到唐诗现场》还有姊妹篇叫《回到宋词现场》,其中的书名很耐人寻味,李晓润对宋词选的标题是“断鸿声远长天暮”,而对于唐诗他给出的解读是“银鞍白马度春风”,这不由让人忍不住赞一声“妙极,妙极”。李晓润对于唐诗宋词的解说亦极为精准,他说道:

“在我的印象中,唐诗很像一个男人漂泊异乡,宋词则是一个女郎倚楼凝望。说唐诗是男人,因为他‘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因为他‘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因为他‘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无论出征还是归隐,无论得意还是失意,唐诗表达的主要是男人的情感。唐朝虽然也有宫闱诗,但毕竟是一旅偏师。”

李晓润的这种提法,实际上涉及到唐诗的另一重意味,即在艺术美之外,唐诗是那个时代的性情和风貌,是离不开大唐王朝的那些人和那些事儿的,也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李晓润也好,六神磊磊也罢,都选择了一种“还原”和“演绎”的写法。比如“初唐四杰”的王勃,他的《滕王阁序》本身就带有传奇的色彩,原本洪州都督闫伯屿修整了滕王阁,各地宾朋齐聚,人家是要借此机会让女婿吴子章一展事先预备好的一篇序的,即使是今天也难免会先向客人们客气一番,无非就是大家都是文坛才俊、各界精英,请大家为此楼写篇序文增光添彩云云,大家也自然是客气一番“不敢不敢”,接下来主人自然就“勉为其难”地把事先准备好的文章一念,接下来一阵掌声,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偏偏王勃就没有客气,大咧咧就答应了,行啊,这可是你让我写的昂,于是王勃“左手拿着鸡腿,右手握着毛笔”,“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去了,老闫和小吴的面子是折得不要不要的,但却依然为王勃喝彩,因为“他们知道大唐最好的文章之一即将诞生”。

也许,这正是我们喜爱唐诗的原因之一吧,说白了,唐诗让人读起来过瘾,而唐朝那些事儿,那些人更让人心生戚戚,拍案叫绝。如果说一个时代需要文学作为精神的载体流芳百世,那么当时的那些人则作为时代风骨的寄托而让后人望之感佩。我们总爱说“爱屋及乌”,但就唐诗而言,其实我们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唐诗而爱那个时代,还是因为那“盛唐气象”而爱那些唐诗。我们现在当然也在总结着目前的民族精神,都是非常好的词汇,如果能够实现,想来神州大地也会幸福指数极高,但在那些词汇中我们没有看到“博大、雄浑、深远、超逸”这样的提法,也没有看到“充沛的活力、创造的愉悦、崭新的体验”等这样过瘾的注解,而这些恰恰就是我们一直以来所说的“大唐气象”。唐诗正是通过意象的大胆运用、意境的多维呈现、性情和艺术的水乳交融,完美地呈现了那个时代的精神和风骨,唐诗的美感之所以辨识度极高,千百年来传颂深广,其背后的这种精神和风骨的支撑才是最有力的原因。

推物及人,或者说知人论世,在那样一个国家统一、经济繁荣、政治开明、文化发达、对外交流频繁、社会充满自信的时代,唐人展现的精神面貌,特别是唐朝诗人表现出的极具时代特点的个性和魅力更进一步将唐诗深深镌刻进后世的国人心中。唐朝诗人个顶个的都是极懂生活、充满小布尔乔亚情调的大文青,但他们没有因此就一味在女粉丝的尖叫声中自嗨或者躲在网络背后编鸡汤圈钱,终唐一朝,诗人大多选择积极入世,参与政治的热情普遍都很高。但唐朝诗人的这种参与政治的热情又极具“大唐气象”,李晓润这本书每个章节的题目仿照章回体小说,最帅也最拽的标题个人认为是第九回“张九龄请斩安禄山,李太白醉挑杨玉环”,一个是位极人臣官至宰相的大诗人张九龄,一个是无冕之王放荡江湖的谪仙人李太白,一个不顾官场潜规则与当朝实权派死磕,一个砸烂职场鸡汤学和实际上的国母玩笑。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望月怀远》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李白•《上李邕》

没错,这就是大唐。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很大气,很倜傥,很敞亮,也很能让人有激情和他们玩儿到一块儿去。我们喜爱唐诗,往往很有点儿读后心旷神怡,心向往之的感觉,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虽然盛唐不可能永世而存,但“盛唐气象”却影响了整个唐代诗人的精神风貌,正如李晓润所说,即使唐诗中也有缠绵愁怨,但整体上的精神是不“丧”的。说到唐诗中的缠绵愁怨,很多人觉得其好像有些减弱了唐诗整体阳刚的气象,事实却恰恰相反,直到今天,我们不喜欢的男人还是那么两种:一种是只贪图自己的功成名就,将女子当成泄欲和延续后代的工具,另一种是满脑子只想着“约约约”,生活上却总是啃老和小肚鸡肠的长不大的“巨婴族”。因此,《天龙八部》的萧峰才那样能够征服无数少女的心,说白了,在我们的民族性格中“侠骨柔情”才是理想的男人形象。

正是这样,唐诗的爱情才更容易打动人心,原因很简单,在那个人人都愿意仗剑天涯,博取功名的时代,在那个“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的阳刚岁月,女人更像女人,男人也更像男人。唐诗的爱情给人的整体感觉就仿佛是一个一直在社会上打拼的男人甚至侠客,一旦动情便天雷地火,铭心刻骨。也正是在这个地方,笔者有着与李晓润老师不同的看法,即元稹的问题,按照书中的说法是“元稹是唐朝形象最差的诗人之一”,因为在政治上元稹虽也官至过宰相,但其中有不少投机和内幕,特别是在感情问题上,对崔莺莺和薛涛的始乱终弃让元稹注定无法翻身。这些自然都是事实,然而,对于自己妻子韦氏的病故,元微之的沉痛难道就应该必须是假的,才符合世人“永世不得翻身”的逻辑么?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离思》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画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元稹•《遣悲怀•其一》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元稹•《遣悲怀•其二》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多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常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遣悲怀•其三》

这便是元稹的悼亡诗,即使后世有苏仙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但仍被推为悼亡诗第一,这在“文无第一”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是很罕见的。唐朝的诗人很多就像元微之一样,他们可以一路从六部郎中、中书舍人、翰林学士一直到拜相,但他们同样也会有着感情上的真情与辜负,欣喜和痛哀,唐诗征服我们的不就是这种矛盾性中的鲜活人性么?个人角度讲,这方面李晓润最精彩的章回在第二十四回“沧海月明珠有泪,秋尽江南草未凋”,将小李杜的一生穿插来写,李商隐的沉郁,杜牧的洒脱,都刻画得极为成功。杜牧从来笑口常开,爱江山也爱美人,看的多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而李商隐则一生愁眉不展,爱美人却受江山之累,想的多是“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人人只道杜牧一首“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是万般悔恨的明证,那就太不了解唐朝追美女最大胆的樊川居士了,李晓润对杜牧在名将李朔兄弟李愿府中“硬撩”名姬一段演绎得着实精彩:

“杜牧不管什么尊卑辈分,直接坐在李愿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家的舞姬,一边喝酒一边问:‘紫云在哪里?有人说她万里挑一。’李愿指给他看。杜牧盯着紫云看了半天,点头说:‘果然名不虚传。司徒如果想把她送给我,别不好意思开口。’李愿笑弯了腰,歌姬们也一起绝倒,乱了舞步。”

于是,这样的杜牧在五十岁时自己写好墓志铭,烧毁文稿从容离开人世,李晓润拿捏得非常精准——“潇洒一生的杜牧之所以在五十岁时浩然归去,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老态龙钟的一面,就像很多天姿国色的美人中年以后深居简出,不想让人看到她们已经憔悴的容颜。”很多人心中,唐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为鼎盛的王朝,唐诗是中国文学的巅峰极致,而李商隐在杜牧去世七年后,写下唐诗最为华美的一瞥,离开人世,终年四十六岁。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

《锦瑟》的主题向来是文学史上争论的话题,除了自伤身世,还有悼亡、寄托等多种说法,苏东坡说中间两联就是锦瑟“适、怨、清、和”四种音色,虽是一家之言,却无意中点出了唐诗在“情”之一物上的别样风华。至于王维信佛,李白崇道,杜甫尊儒,孟浩然的半生隐居,高适、岑参、王昌龄等人的远走边关,配合着当年张旭的狂草、吴道子的以画动长安、“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的公孙大娘剑器舞,更遑论当时的长安、洛阳、扬州、广州等大都市早已成为中外文化交流的中心,长安更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国际大都会,在八世纪前半叶人口就已达百万,外国的王侯、供职于唐朝的外国人、留学生、求法僧、外国的音乐家、舞蹈家、美术家、商贾、使臣络绎不绝……这些与唐诗一起都铸就了一个辉煌的时代,成就了一种足以傲视天下的气象。

25年前的1992,当时有一支叫做“唐朝”的摇滚乐队推出了一张叫做《唐朝》的同名专辑,一首《梦回唐朝》火遍大江南北,被称为当年“亚洲最值得注意的文化现象”。

“梦里回到唐朝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纸香墨飞词赋满江

今宵杯中映着明月

豪杰英气大千锦亮

沿着掌纹烙着宿命

今宵酒醒无梦

沿着宿命走入迷思

仿佛回到梦里唐朝”

——唐朝乐队•《梦回唐朝》

二十五年过去了,当年的摇滚青年江湖老,当年的击节而歌闻者少,当年的“跨世纪的接班人”正捧着烫手的煎饼果子挤进沙丁鱼罐头般的公交地铁,接着领导颐指气使或阴阳怪气的电话,想着格子间里同事们的勾心斗角,盘算着房贷车贷每月的结余,翻着网上各种互撕和没有底线的新闻,读着色彩斑斓的各类鸡汤和所谓的职场干货……忙忙碌碌中不断告诉自己这很“充实”,只是总在深夜加班后的灯火阑珊处莫名彷徨,总在貌似热闹的觥筹交错里心有怅然,这,真的就是我们应该的状态和应有的气象么?因为我们总是会时不时地想起,在一千多年前的这片土地上,我们国家的名字叫“大唐”,全世界提起我们都会充满崇敬和羡慕地称一声“唐人”,而不是一脸坏笑和鄙夷地指向一个叫做“唐人街”的地方。

那是一个“银鞍白马”的时代,那是一个足以超越狄更斯所谓“最好的时代”和“最坏的时代”的传奇,那是我们的少年中国。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李白•《少年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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