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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是一个社会的最高标准,法律则是底线。高压电网被高高架起,普通人不吃饱了作死,碰不着它。
但如果这些人,被装进一个带高压电网的狭小盒子中,挤得透不过气来。任何一个人稍微一动,就会触碰到电网,全部触电。
”
春天的17个瞬间徐大乐 - 春天的17个瞬间
1
写山东这个奇怪又冰冷的案子之前,我必须要回答一个问题:如果我是那男孩,我怎么办?
根本没什么好犹豫的,我早就上去拼命了。
女的怎么了?未必拼不过。只要有我在,我家人就不能受委屈。
以我的性格,区别可能仅仅是:一、鞋子扣脸时,我就狂躁了,等不到脱裤子。二、都上去拼命了,谁还有功夫考虑什么法律制裁。
当然,这全是假设。我没遇到过这种事,遇到了也未必能如我想象般勇武。
可一个安心踏实过小日子的人,干嘛没事天天做这种假设呢?
2
这正是“于欢案”的奇怪之处。
一个理论上,大部分人都遇不到的案件让无数人感同身受,都开始假设:如果我遇到,怎么办?
所以这桩2015年4月发生,至今已有11个月的案子,因为被《南方周末》报道,在网络上爆发。有态度的网易网友们已经贡献了200多万条评论,成为一桩极具标志性的社会事件。
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完了判决书全文、各种资料和每一条跟帖,直到天亮。我看到了太多跟我一样愤怒、困惑但却渴望知道更多真相细节的人,期盼权威机构能够发声,还原事件的全貌。
我不能仅凭《南周》的一篇报道作出判断,因为它再精炼,也只是把最刺激的细节呈现出来,难以还原法院4万字判决书上的全部事实。
我也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位法律砖家。起初信过,看多了发现,什么观点都有,好多身份也存疑了。你们法律界能不能讨论好了再来?争议太大的话,愿不愿意实名公开讨论一次?
我想相信马雅可夫斯基,但他也正郁闷的想从坟头诈尸。“当社会把你逼到走投无路时,不要忘记你身后还有一条路,那就是犯罪,记住这并不可耻。”于欢一案,被重复最多的这句,马雅可夫斯基大呼冤枉:“我真不是这么说的啊!”
以往,我会相信法院的裁判文书。这是遇到一件案子,能查到所有被核实细节的源头。山东省聊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书,也是唯一的官方文件。
但那么多人说,当地早已是官官相护,以前还出现过的法院在官方微博上怼网友的事情。
我明白,这是沸腾的民意无处可诉之后为证明自己的判断,无奈为之。这一点,就连最高法都感受到了。这届网友的理性评论,甚至成为了这桩奇怪案件的唯一“闪光点。”
我只好等着最终高法的细节认定。一个小小的聊城,还不至于手眼通天吧?如果这都不成,那大清国……
我只好带着我的劳力士跑路了,根本顾不上这个电影中黑帮的“硬通货”,现实中好使不好使。
3
但我仍然希望知道真相。
在当地基层公检法被一锅端之前,一审判决,仍然是仅能参考的,最接近真相的资料。
一些没有争议,可以被确认的是:
一名女企业家苏银霞,贷款135万,月息10%,在支付了184万本息,并用一套140平米的唯一住房抵债后,仍有17万没有还清,遭到11个人催款。
事情发生在崔银霞的厂区财务室。催债手段在不断升级,被各方都承认的细节是——辱骂、鞋子捂嘴、一个叫杜志浩的催债人在崔银霞面前脱下了裤子羞辱她。
警察来过,很快离开了屋子,有的说离开,有的说去询问。警察离开屋子不久,苏银霞的儿子于欢,用一把刀刺伤了四个人。杜志浩,就是脱裤子的人,开车去医院,然后死亡。
有人说,苏银霞是“老赖”,我不想用这个词。确认的是,苏银霞的公司因为资金周转令自己和借款方都陷入过麻烦。
中国裁判文书网上,输入“山东源大工贸”,可以查到三页的判决文书,都是关于贷款和民间借贷,董事长就是该案的苏银霞。比如,这家公司欠了上海浦东发展银行聊城分行的钱,没能按时偿还,上了法庭。
其它的细节,版本太多。我就不敢确认了。
但这已经足够奇怪。
事件中没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至少都触碰了法律。欠债没还的,用刀刺伤他人的,涉黑的暴力催债者,还有就算不是失职也至少是失误的警察。
他们又都是受害者。被暴力要债的母子、失去性命的人、受伤的人,以及未来某一天一定会说“这种事情没法管”,心里抱怨怎么是我背锅的执法人。
以我那点有限的法律常识,还不敢妄谈法律。但我也知道,道德是一个社会的最高标准,而法律是底线。就像高压电网,被高高架起,普通人不吃饱了作死,碰不着它。
而这些人,却被装进了一个带高压电网的狭小盒子。他们都挤得透不过气来,稍微一动身,就会争斗,就会触碰到电网,全部触电。
为什么会这样呢?
4
这种盒子里的事,一定是罗生门。每个人都能读出自己的憎恶,这也是为什么网易会有超过200万条评论。
但大家都能读懂的,也是此案中唯一一点温情所在,就是母子之情。
人们总说,母亲对孩子的爱是无条件的。其实反过来也一样,孩子,无论多么调皮、叛逆,心里也是无条件的爱着父母。
事件发酵,人们被文字刺痛而扪心自问,如果是我,要不要去保护母亲时,或许忽略了母亲的心。
母亲苏银霞,或许也在懊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最心疼的,一定不是欠的债务、或是自己受的侮辱和打骂,而是被关押的儿子,和儿子即将被改变的命运。
苏银霞生于1970年,如果称她为女企业家。那么按代际划分,她算中国第二代企业家。马云、马化腾还有李彦宏,这些如今成为大腕的互联网大佬,都比她小几岁。
和互联网大佬相对比的,同期的实业企业家光辉要黯淡一些。他们比她大几岁。雷士照明创始人吴长江生于1965年,国美的黄光裕生于1969年,前湖北首富、要开东星航空的兰世立生于1966年。他们都因为经济问题,惹上了官司。
他们这一代,新旧交替。第一代企业家谈的是勇气,第三代谈的是公司治理。偏偏是这一代,各自按照自己的基因,找到了勇气和现代商业之间的结合。
我做商业记者那些年,他们或多或少,都说过这样的话:“公司是我的孩子。”
或许,在被冠以“女企业家”之时,苏银霞也是这么想的。一些未证实材料表明,这是个性格倔强又勤劳的女人,折腾过很多事,靠着拼把事情越做越大。
母爱是最无私的,但偶尔也是无度的。苏银霞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于欢,一个是她的公司。
一个母亲最艰难的选择,就是看到一个儿子落难之时,拼了。搭上一切能搭上的,把它救出来。她可以暂时忽略另一个儿子的处境,可以借很多钱,还不上,甚至可以去借高利贷。
一个母亲最懊悔之时,就是对一个儿子付出全部,却发现,不小心把另一个儿子也拉下了深渊。
就像电影《唐山大地震》,同一块石板下,一头是女儿,一头是儿子。那种极端情况下,逼迫母亲做出选择的那个事件本身,才是一切悲剧的开始。可此去经年,无论是被救的儿子,被放弃的女儿,还是母亲自己,原谅,都是件太奢侈的事。
5
儿子于欢,22岁。这个年纪,已经成人,却还是个孩子。
港台的社会新闻中,黑社会老大,很多都是被血气方刚的少年捅死的。看那种帮派火拼,一顿砍杀之后断手断脚的多,死的少。都是老江湖,手里有准头。只有少年,不知深浅。
如果苏银霞知道,儿子会拿起刀,她一定先拿起刀。可能不会连伤4人,还死了一个;就算是,她也愿意被审判的人是她。
如果苏银霞知道,一定会有人受伤,她一定不借高利贷了。哪怕家无定所,厂房被卖掉还那些个人借款。不够,就再去扛棉花、做小生意,总有一天能还掉。
如果苏银霞知道,她注定还不上钱,可能就不会用个人名义借钱。虽然我也知道,企业破产很慢,很难,中间可能被债主催死。虽然很多中小企业主,都是做着赔钱的买卖,因为赔钱做,一年赔100万,停了就马上就赔500万。
…………
我也倒推不下去了。
这种倒推过程中,或许曾经出现过那么一个平衡点的,用伤筋动骨的疼,让自己和家人脱离险境。但在无法倒推的现实中,她又何尝知道什么才是所谓的“更好的选择”?
大部分人想要的,也不是那绝境时的拼命搏杀。而是在此之前,通过让自己变强,把家人带离危险。
对于文章一开头那个问题,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答案。
6
我希望儿子能在符合法律的情况下,找到他应有的公平。
这公平,一定不是无罪、有罪的结果,而是一场过程公平、程序正义的审判。
法律就像一片光。
照着好人,也照着坏人。同样,有阳光之下,也有照不到的黑暗。
我仍然愿意相信它,因为还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希望这光照得地方多一点,总不能总去用一种黑暗,去驱散另一种黑暗。总不能回到茹毛饮血、拿石块互砸的时代吧?
到时候,我可能必须天天和野兽搏斗,才能得到食物。
至于我自己,这就是我生的时代。因为我无从选择,所以我必须清醒地试图看清一切,再去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