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符

纸符_第1张图片

七八岁光景,最是调皮时。

一有假期,爸妈就要往乡下送。城里人忙,管不住。城里太井然有序,怕惹事。

乡下的橘子树,春日里繁花满枝,青涩的淡香里藏着蜡,洁白光滑;花蕊是浅黄,配上蜡白的花瓣,样子也是可人的。七八岁的小孩儿,就顺着虬枝爬上去,用力摇晃,便是一地。树也不高,不小心滑落到黄得发红的泥土上,也是虚惊一场。早熟的青果,含在嘴里,尽是酸涩,也要僵着牙根板砸吧起馋嘴。

乡下的竹林,夏日里虫鸣不绝,翠绿的叶子在似有似无又粘稠的风里晃动,缠着虫鸣,摩出清脆的沙沙声。七八岁的小孩儿,打着赤膊在林子里窜,惹到黄绿相间的毛虫从竹叶上滚落,刺得浑身起疹子,痒到哭爹喊娘,可过了那个劲儿,还是要窜。拿着镰刀砍一节青竹,挖几个孔就成了哨子。哨子声唤鸡鸭,在黄昏里格外悠长。

乡下的荷塘,秋日里蛙鸣阵阵,盛夏里开败了的硕大荷花垂下了头。采完莲子还要挖莲藕。七八岁的小孩儿,要用废旧的轮胎贴上木头澡盆,做成小船,破掉的门板拆成桨,跟着大人的木舟后面划,随手捞一团泥,甩到小伙伴脸上。闹得欢时,小船也能打翻,荷塘不深,脚下是淤泥;荷塘不浅,由着小孩儿“飒秘恭”(潜水),岸边到塘中间,也是一转眼的功夫,伸出来的脑袋还顶着一团黑泥。

乡下的火炕,冬日里火焰旺盛,烧的都是山坡上捡来的残枝,残枝来自橘子树、柚子树、枣树、樟树、杉树、柳树。烧起来各有味道,各有火气,烟雾浓淡不一。大人们要围坐在火炕边说事儿、打牌。七八岁的小孩儿,逮着橘子往里面扔,一根烟的功夫就有了个黑不溜秋的烤橘子,甜腐的味道治南方的寒咳;逮着炮仗粒也往里面扔,啪的一声震起炭灰,落人满身,这是要挨打的,也打不记性。

七八岁的光景,皮是皮了点,也怕奶奶手中的竹条子,打到身上,青痛。所以,也皮不到天上去,也皮不出多大的事儿。

这都是奶奶还在的时候。

七八岁的光景,白天皮够了,晚上睡得浅。

身子弱,易惹夜魇。晚上会惊醒,惊醒了对着漆黑的窗外哭。若是雷雨夜就更不得安生,背后的汗要浸透贴在身上的毛巾。奶奶就举起赶鸭子的木棍,对着漆黑的夜骂着听不懂的土话。

第二天要去庙里,老人说医生看不好,要看仙人。

走半路,奶奶背半路。庙远,好几公里的泥巴路,上上下下,沿着南方的丘陵蜿蜒。走半路,爬半路。

庙是金黄的墙,青黑的屋顶,在山坡顶。庙门前是大鼎,插着香火,旺盛得周围鸟兽不聚。庙里供着菩萨,菩萨慈眉善目,像是女子,身上披着新衣裳,脸上有拙劣的妆容,依旧是慈眉善目。

菩萨下面做了几排人,年老的、年轻的,有的带着小孩儿,有的独自一人。

仙人是个老头,穿着和尚的法衣,头上顶着道士的帽子,手上拿着拂尘,也是佛道兼修的仙人。

仙人听奶奶讲,伸了个五指。奶奶往功德箱里塞了张五十块钞票,仙人看过便开始做法。

七八岁的小孩儿要正坐在蒲垫上,由着仙人绕圈。仙人挥着陈旧得发黄的拂尘,绕了不知多少圈,念了不知多少陌生的词,举起手中几张写好的纸符,放到嘴上沾些唾液,手一点,就粘到小孩儿额头上、脸上。

小孩儿惊得不敢动,透过纸缝看烟雾妖娆下地菩萨、众生,又被仙人绕的头晕,感觉眼前龙飞凤舞的毛笔字要钻进眼睛里。

毛笔字化作各种妖魔鬼怪,扭曲着、盘旋着,像是被仙人的念词折磨得生不如死。

绕了七七四十九圈的仙人一把扯下小孩儿额头上、脸上的纸符,喷口酒在上面,用香火烧了起来,边烧边往小孩儿脸上绕。绕完一把按到身旁的大口搪瓷水杯里。

仙水,治病,喝了,仙人说。

小孩儿哪里肯。吵嚷着要逃。

奶奶一把揪住小孩儿,掰开口,仙人随即递过来搪瓷杯,里面是黢黑的水,泛着香火味。

小孩儿眼睛一闭,心想就由了他们吧。一边咽一边哭,纸灰卡住喉咙,干呕片刻,便过了。

奶奶看着心疼,又坚持着说,都是为了你好,菩萨会保佑你。

做完一场法,道士伸出手掌,比了个五。奶奶又毫不犹豫地往功德箱里塞了五十块。

离开前,奶奶领着小孩儿对着菩萨磕三个头。奶奶佝着腰,磕得很认真;小孩儿学着样子,胡乱地点到即止。

离开前,仙人送了奶奶七张纸符,说七天一纸,烧了喝,烧七次。

七七四十九。

回程,走半路,奶奶背半路。小孩儿念着回去又该爬树了,奶奶念着菩萨保佑,孙子平安。

那都是奶奶还在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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