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从现在开始,时间是晚上八点半。
她颤巍巍地走出人潮汹涌的地铁站,她想把脚上七公分的高跟鞋扔掉,可是她没有那样做。虽然她很疲惫。她不清楚为什么八点半的地铁站还是这么多的人,是不是这个城市的每个人都在加班?走出地铁自动门的那一刻,她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那里,看着飞驰的地铁从她身边呼啸而过,看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消失在地铁站不太明亮的光线下。
她是珍。在一家金融公司上班,对投资理财很是精通,掌管着上亿的资产,每天大笔的钱在她手中流过。她拿着不菲的工资。当然与工资成正比的是她付出的辛劳。但是这些对她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每当夜幕降临,她的心开始走向别处。
他每天都在同一个地方,只是弹唱的曲子不一样。他两年前来到这个城市,怀着对音乐的梦想,等待着能一朝成名。一把吉他是他的全部财产。他白天在一家公司做销售,晚上在地铁站唱歌。
她没有注意过他,只是专注她疲累的脚步。他也不曾注意过她,她只是地铁站每天无以计数行人中的任何一个。
她在他的旁边停下。他在唱一首她曾经听过的歌曲。很长时间,她站在那里,一直在思考到底在哪里听过,可是无论她如何回忆,都想不起来。她看见他旁边的小凳子,用手指着问,我是否可以坐下?他点头示意她可以。
一曲唱毕,他扭头想与她打招呼,只看见她满脸泪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他继续弹唱。
很长时间,她似乎没有要离去的打算。
夜晚十一点,地铁站的人变得稀稀拉拉。该回家的人似乎都已经到家了,当然不包括我。她想。他开始收拾物品,准备回去。可她坐在那里依然未动。
你住在哪里?要我送你回去吗?他问。
谢谢。她说。
他没有理解。他不知道“谢谢”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让他送说的“谢谢”,还是不用的意思。
再见。她站起来,微笑,说了一句,消失在昏暗的灯光中。
此后的一周,她每天都出现在他的面前,但很少与他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小凳子上听他唱歌。偶尔会流泪。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为什么。
我要回去了,要不要一块吃饭?他问她。
好。她似乎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他带她到一个经常去的小餐馆,人很多,他们等了一会儿,才有一张空桌子。
看看你想吃什么?他把菜单递给她。
你定就可以。她推回菜单。最难得的就是别人给予你什么,你接受就好。
他点了三个菜,一个汤,两份米饭。老板娘含笑抱歉说,可能要等一会儿。
别的女孩一下班就去约会、逛街什么的,你怎么老是坐在我那里?
因为没有男人找我约会,没有男人陪我逛街。愿意陪的男人,我不愿意,我愿意的,却不在我身边。她微笑。
他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他只是说他在为我们的未来打拼。
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她微笑。我知道的只是我很想他,一直在等他。
假如他永不回来呢?
我不知道。她微笑。我只是知道凡事都有一定的期限。但我还是会等他。
他们开始吃饭。没吃几口,她不再动筷子。
不合胃口吗?他担心地问。
三月份,为了一个男人,我得了厌食症。之前我从来不相信有一天自己也会吃不下饭,我觉得那是矫情,可是我发现原来是真的。为一个人。肚子里空空的,可是饭到嘴边,就是咽不下去。很饿,却咽不下去。
她一脸抱歉的表情。他反过来安慰她,无论如何,也要注意身体。
能不能陪我散步?她问。
当然可以。想要去哪里吗?
不知道。只是想有个人陪着。
他们沿着马路往前走。他在后面跟着她。她的步伐慢慢加快,似乎要带他到什么地方。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走路。不停地走。
不停地走。
在公交站,她停了下来。所有的公交车来了一遍,可是她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不知道她在等待什么。很长时间。她继续走路。
她的脚步放慢,左顾右盼,似乎忘记了方向。或者说原本就没有方向,只是在寻找出路。他发现他们又走回到了小餐馆那条路上,可她似乎从不知觉。只是走路。
最终她没有找到她想走的路,停了下来,看着站着旁边迷茫的他。
我们似乎又回来了。
我知道。她故作知晓。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回来,为什么总是等不到他?她在自言自语,也似在说给他听。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看我,可是为什么我总是等不到他?眼泪从她的眼眶涌出。我很想他,他应该是知道的。他应该是知道的。
他看着她默默地流泪。她流泪的时候从来都是没有声音的。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给她安慰。这个白天在大公司雷厉风行,丝毫不逊色于男士的女强人,现在也只不过是一位陷入深深思念无法自拔的弱女子。
你或许可以去找他。他认真地看着她。
她笑了,看着他。我想他或许已经不在了,就在他走的第二天,或许他已经不在了。对于我来说,如同我对于他来说已死一样。你知道,我们谁都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一天离开这个世界,他说他会很快来找我,可是如果我在我们说过话的第二天就死了怎么办?他没有急着要联系我,已经说明即使我死了,他也是不着急的。那一切又何必呢?
她对着他微笑。他觉得他一点都不理解这个容易流泪的女子。
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再出现。再次见到她,已是很久之后的一个周末。她打电话说要去找他。她换掉了职业装,穿着一件宽松的针织衫,围着一条橙红色的围巾,一条有点发白的牛仔裤,一双运动鞋,手里拿着一台相机。
听说人民公园的樱花开了,你愿意陪我去吗?你的歌很好听,我很喜欢,艺术家。她笑得像个孩子。
听到她叫他“艺术家”,他赶紧害羞地摇头。
春天的公园里一片生机勃勃。除了她的爱情。她拿着相机不停地对着那些花儿拍照,长时间地站在樱花树下,仰头看着碎碎的樱花花瓣,时不时地飘落在她的头发上。
沉默。很长时间。
我经常会陷入一种莫名的虚无中,那时候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工作,忘记了一切,甚至我自己,就似被一股巨浪卷走,来不及思考。她似在自言自语,也似在说给他听。
他回来了。前段时间。早上我接到他的电话,到车站去接他。我曾经想过如果再次接到他的电话,我会如何做,我想是不会再见的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去了车站。他穿着一件条纹衬衣,一条休闲牛仔裤,一双棕色皮鞋。与他离开的时候一样,随时保持干净的男子,只是比先前更高了,或许是变得清瘦,所以显的高。可是我不知道那些与我还有什么关系。
她微微仰头,看着碎碎的樱花花瓣。她讲得断断续续,有点漫不经心。
我们打车回我的住处,一路上他在讲他如何在那个城市站稳脚跟,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他说他开了一家公司,现在公司基本走上正轨,想带我过去,与我一起生活。我没有回答,对着他微笑。
车很快到达小区。他提着两箱东西上楼,我要帮忙,他不让。他说这是送我的礼物。他把礼物一一地拿出来,放到茶几上,一些牌子的东西。
谢谢。我对他说。对他微笑。可是我不知道那些东西与我有什么关系,对我有什么意义。
珍,你知道这两年我有多想你吗?我每天都在想你,每天都告诉自己说,很快,很快我就可以回来找你了。他说。
我想说我不知道,可是没有开口。只是对他微笑。
他想与我亲近。
我已经不爱你了。我对他说。我对你的爱都给了你不在的两年时光。
你不是一直在等他吗?
见到他的那一刻,我才知道,早在他离开的那一天,爱早已不再存在,我只是一直在忘记对他的爱。只不过用了他离开时到他回来时这一段两年的时光。
我给他的期限是两年。同时也是给我自己的期限。
珍,我为我们准备好了一切,我做的一切都是想让你幸福。
我微笑。他只是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珍,你真的不爱我了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只是在埋怨我。
我想你是早已不爱我的了,你也不想让我再爱你。你知道,两年时间,你甚至都不给我一个电话,亦或给我写一封信。你是不愿意再爱我的了。
珍……
你可以假定在你离开的第二天,我已经死了。死是可以随时发生的一件事,也许我可以坚持等你一天,二天,可是不会是两年,死是一瞬间的事,我也控制不了。现在的我只是碰巧没死而已。也就是说,我们只是碰巧活着而已。不是必须要爱着。
珍,你不要再胡说八道,这是我的地址和电话,你可以随时去找我。
我划着了一根火柴,看着那片纸猛地一下化成灰烬。一下子就不见了,并且不能再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就像我和他的爱情一样。
你真的不爱他了吗?我虽然不知道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但我可以想象得到。
一样一天天地过,只是不喜欢吃饭,容易失眠,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工作而已。她微笑。
他不知道该对这个内心充满伤痛的女子说些什么。
为什么樱花要与海棠一起开放?她问他。
不知道。或许都是美丽的花。
有人说樱花的花语是一生一世,永不放弃,而海棠的花语是苦苦暗恋。你喜欢樱花还是海棠?
樱花多一点。
我比较喜欢海棠。一生一世对我来说太遥远。你知道,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掉。海棠无香,说是怕人闻出暗恋的心事,所以把香味给舍去了。其实爱或不爱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何时开始、何时结束都无关他人的客观存在。暗恋尤是如此。
你的心里有太多阴郁的东西。你应该乐观一点。
不,我不是不乐观。人只有清醒,才能真正的乐观。而太清醒,容易痛苦,所以显得悲观。
我辞职了。
有新的工作了吗?
还没打算找。我想开始一段旅行,去新疆或者西藏。
什么时候走?
随时。
她发短信给他说,八点钟我就要离开这个城市,我真的很喜欢听你唱歌,希望有一天可以买你的唱片听。谢谢你。希望你一切安好。
他想她是真的要走了。
他不知道在另一个城市,她是否会拉着一个男子陪她去看樱花,而对他说她其实喜欢海棠。无香的海棠。她是否知道他就似那无香的海棠。
害怕闻到暗恋的心事,所以舍去了香味。
爱或不爱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与她无关。
他不知道是否还可以唱歌给她听。
不确定是否有明天,所以相信凡事都应该有期限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