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里,装着一段说不完的故事。在岁月里,新更旧替,不管是繁花绣锦,也不管是衰败颓唐,总不曾停歇。
大年初一清早鞭炮声在院外的天空脆声炸响,一串一串的鞭炮声夹杂着各色焰火,热烈地欢迎着新一年。外面越是喧闹,也就显得院内寂静,冷清得很,仿佛是没有了气息。
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透过落地窗如金线般飘浮在黑似千年浓墨的遮光窗帘上游离不定。连续又是几天的鹅毛大雪,一滴初融的雪水珠压弯了枝梢,终于以优美的姿势完成了一次华丽的偷袭。楼下站着一个包裹得像一个糯米团子一样的女孩儿,白色的雪地靴已经被白色的积雪盖去大半,热气深一些浅一些的从粉色小猪围巾中呼出,看不出别的表情,只有深深的坚定。
许多年前的一个大年初一,日光下,各处欢声锣鼓,炮竹声声,街巷喧闹,她第一次遇见他,她急着出门领包裹,一出门便一个狗刨式被融冰滑到他脚下,她抬头看不见日光有多倾城,只看见他为忍笑紧皱的眉。
在法国租界区一座豪华的宅院,朱漆大门两旁,蹲着两只雄伟的石狮,巍峨坐视。宅院里的各处都透着往昔贵族式的气息,只不过色泽已不如往日华丽,气韵已旧,经些时代的风雨倒是有些古朴的调子。
身着青灰大衣体型削瘦的中年男人放下黑色行李箱把他一起留在这洋楼深院。她吮着大拇指怀里还抱着父母从国外寄来的生日礼物尚未拆封,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滴溜溜的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他笑得像只小狐狸。一个淡漠,一个活泼,似乎天生互补的一对。
他总是被关在书房,桌上堆满旧黄的线装书,像只失了自由的金丝雀。她倒自由自在,整天净想出些鬼点子来糊弄老管家把他带出书房到洋楼各处玩耍,他和她谁都不能到外面去,这座洋楼在外人看起来就是充满神秘色彩的建筑。他说她就像是一只自由的小喜鹊,整天叽里呱啦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她也不清楚为什么父母从来不逼迫自己做不爱做的事情,她活泼好动,根本停不下来。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父母亲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这座泛着贵族气息的欧式洋楼变成一座空牢,困了两个小少年和一个老管家两手春秋。他们一起长大,金丝雀早已翻完了线装书换成了另一种书,小喜鹊依旧上蹦下窜满脑子鬼点子。
一切平静的日子发生了变化,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像被谁往水里砸了一块大石头,激起数丈水花,从此水质浑浊再也回不到从前。
父亲病逝,母亲从国外回来和老管家在书房彻夜长谈,期间不少争执声传出。那一天,北方开始进入寒冬,初雪飘落,院子里的雪松被裹上一层薄薄的白雪。
她很想拉上他再想往年一样站在树下摇松雪,可是他在书房一天没有出来,她想堆一个雪人,等他出来了可以一起打雪仗。可她终究失了兴致,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外,数着门的另一边一只一只被砸的碎瓷声,她很想哭,那是他和她一起做的瓷猪存钱罐,他们说好存满十八只瓷猪他们就逃出去,一起去南方小镇过没有雪的冬天。
立春那天,母亲带着他离开了北方,离开了这个寒冷的国度,她跟着老管家也离开了北方,他们都离开了这个寒冷的城市,去到了温度高的地方。
那一年是他们第一个本命年,老管家曾告诉过他们,本命年不吉利,本命年都是灾祸年,一定要佩戴红色物什才能趋邪避凶消灾免祸。偏偏两个小少年都不信邪,一个比一个倔强,硬是你穿你的黑我穿我的白,和红色有关的东西一律不碰。那一天是本命年中的的最后一天,他们终究没能逃过这一劫数,即使是分开之际满脸泪水擦都擦不干净 两人依旧坚定的说着:“我不信的。”
命运的年轮从不停转,这并不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年,更不是最后一天,所以从那以后的几年,他们天各一方,再未见过。
时隔多年,腊月末日的北方又飘起了雪花,雪纷纷扬扬下得很大,开始还伴着一阵儿下雨,后来就只见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彤云密布的天空中飘落下来,万里江山变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
她又回到那座依旧泛着贵族气息的小洋楼,只身一人。一条林荫路由大门进去,直达花木丛中的欧式洋楼前,鹅卵石铺成图案的道路连接着洋楼的前后,院落寂静无声,像是沉睡了一段光景。
老管家带着她去了她一直憧憬着的没有雪没有寒冷的南方小镇生活,她以前总是一边比手画脚一边唾沫横飞地向他描绘着南方的冬天多么多么的阳光明媚多么多么的温暖如斯。老管家还是让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对于他的去向只字不提,她配合着假装从来没有过那一个年初一,一切的一切,在她的默认中继续进行。
日上竿头,鞭炮渐稀,“噼噼啪啪”,一声疏似一声。她还站在那个位置,倔强如他,哪怕是冻得只剩下抖的力气她也不肯离开。
那个窗子没有一丝动静,安静的像没人住一样。她知道,他在,当她收到那张寄往国外的包裹的回执单后她就感应到他会回来,那种感觉就像离别那年她守在门口不肯松手让别人进去带走他一样,她总是守着他,总是。
西风渐紧,夕阳老去,这座空牢安静的真的没有一个人来打扰,她站在那里,从除夕夜开始就站在那里,她为他守岁,和往年一样。如果他出现,她一定会从口袋里掏出福橘往他嘴巴里塞上几片。
寒冷让她连抖的力气也不剩几分,饥饿也夺去了她站立的权利,她跌倒在白茫茫雪地好半天爬不起来,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尽管极力压制,却依旧从每一处缝隙钻出传到她的耳朵激活她因饥寒交迫而麻木的每一根神经。
她脱下笨重的外套,背着书包光着脚费力地爬上二楼阳台。小时候他总是被罚关禁闭,他的房间就像长发公主的囚牢一样与世隔绝,然而,没有什么是可以难住机智的她,她总能有办法逃过管家的眼睛潜入他的房间解救他。
她咽了口唾沫,舔了舔起皮的嘴唇,犹豫了一会还是试探性推了推窗子,开了,他果然是知道她会找来。黑暗中她摸着墙壁开了灯,雕刻着花鸟的老式桌椅,墙上已略变黄的字画,满屋酒气。他穿着单薄的睡衣,和她一样光着脚站在地毯上看着狼狈的她,恍如隔世前尘里遗落的老旧梦境。
她有些鼻酸,张了张嘴,不知是该说“好久不见”,还是说“生日快乐”,亦或是无数次梦回寻问的那一句“你还好吗?”她不言他不语。直到她大大的打了几个喷嚏,才打破两人之间的安静。
他拆开她硬塞过来的礼物,红了眼睛,是一只七拼八凑粘起来的黑白猪,沉甸甸的。她裹着被子坐在他床上吭哧吭哧的吃泡面,小时候她总是大晚上借口请他吃饼干然后抱着一桶小熊饼干钻进他的被窝咯吱咯吱的用饼干屑铺床。
她说渴了想喝水,是给了他一个逃出去哭一场的机会。微笑着目送他仓惶离开的背影,她掀开被子抱着泡面桶跌跌撞撞地进了卫生间,两次关门声,隔离了他痛哭的声音也隐藏了她停不下来的呕吐声。泡面桶里还剩下七分,吃进去的三分也如数吐出,还附送了胆汁,她拼命地灌水龙头里冰凉的水,抽水的声音盖住了她一切难过的声音。她看着镜子里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自己,穿着白色衬衫真的瘦成了纸片人,她捂着眼睛不让眼泪涌出来。
她患厌食症是在老管家去世后一个月,她知道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命运的诅咒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没有反抗的余地只剩下顺从。
他背靠着书房的门抱了膝,冰冷的地板像是从地狱传来的温度凝结他虚弱的心脏,眼泪的余温燃烧着他的意识,他的嘴唇在慢慢的变成紫色。收到一次她的生日礼物他费尽千辛万苦用了一年的时间终于从国外的医院逃出来,他偷偷的去看过她。南方的下雨天的烟雨蒙蒙的,他躲在阴影里,隔着马路看着一身白衣瘦瘦小小的她在邮局的柜台上低头写着什么,黑色的连衣帽把他苍白的面孔隐了个彻底。
他身旁是一堆大大小小的盒子和信件,没有寄信地址,但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邮戳。她寄的礼物他没有收到,他回来后是看门人转交给他的,他寄给她的礼物她也没有收到,因为上面没有收信人也没有寄信人。不管是他被扣留的还是她被代签的,所有礼物清一色全是红色。
两个偏执的孩子嘴上倔强的说着“我不信的”,却暗自固执的为对方准备了消灾避邪的礼物,不在一起的每一年都被视为灾祸年。他惟愿惦念之人远离带给她一切厄运苦难的人千万里之遥,只要岁岁平安,即使生生不见。
她把被子分一半给他,他和她侧躺着互相看着那张和自己相似的脸笑了,他们是双生子,心有灵犀,苦难同当。
“后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们明明长得一样命运却不一样,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分开,我感受着我强烈的心痛,我还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我恨命运的不公平,我庆幸我虽然什么都做不了但至少我还能替你分担一半苦痛。”她攥着他的手指颤抖着。
那是他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那样的表情,空洞,痛苦,绝望,以及无尽撕裂的黑洞。那双眼睛看着他,努力想恢复以往的温柔纯净却在望到他的眼睛之后,瞬间涌出了眼泪。
他眸中满是积蓄的温柔,伸出手紧紧的抱着她,把她的眼睛埋在自己的肩头,语气中温柔轻松:“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不疼,我好着呢。”他凝视着黑暗中的墙角,不知道什么样的话语带有最强大的安慰的能力。
“他们说你会死,就像爸爸一样,你会死的。”小姑娘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这是不公平的,我是姐姐,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是你,如果没有我,你可以好好的活着!”
当初母亲怀孕的时候,本来只检查出一个男婴,后来不知怎么的又多出一个女婴,男孩一出生就遗传到先天性心脏病,从小就跟着父母在国外长大,女孩跟着爷爷长大,他们两个都是特殊的血型,不能受到任何伤害。直到后来家族利益纷争多生变故,为了不受到牵连,男孩被送回国和女孩一起隐居长大。
“如果生病的是你,现在哭鼻子的该是我了。”他笑了,手掌轻轻的拍着她的背,“你应该好好的活着,这是父亲,爷爷和我共同的愿望。”
父亲去世的事实让母亲心智失控,她害怕唯一的儿子也会离她而去,她要留住儿子的生命就必须找到一颗合适的心脏来替换,除了牺牲女儿,她别无他法。
她不做声。
“南方小镇好玩吗?你以前总跟我幻想的。”他不想再继续那个沉重的话题,即使知道自己总要面对离开世界的现实,他也不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让她难过。
“算是吧。”她窸窸窣窣,翻了身,背对着他。“你要听吗?”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包在手心上下轻轻晃了晃,点头的姿势。
“南方的冬天没有雪,没有寒冷,阳光明媚。南方的下雨天是温柔绵密的,房子是木板做的,有很多田野,当真的小桥流水人家”她突然停了一会儿,“但是,再温暖美好的地方,没有你……”
他握着她的手,每一寸指节都几乎要发烫,轻轻摇晃她的手指,是摇头停止的意思。
夜静悄悄的,能听见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他突然惊醒,汗水湿了黑发,他感觉到心悸,胸闷,他梦见她死去,没有了心脏,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梦。他坐了一会儿,看着她熟睡中紧皱的眉头,伸出手轻轻抚平,然后躺下紧紧的抱着她。以前总是她抱着他,这次,换他来守护她。
“当,当,当……”
客厅的摆钟一下接着一下敲了十二下,他们十八岁了。
第十七辆绿皮火车鸣着汽笛呼啸着从月台驶过去,来来往往的人们提着行李拥挤着前行,天色灰蒙蒙的感觉又要下雪,寒冷干燥的风灌满了候车室的每个角落,这个城市好像永远都是寒冷的。
她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病号服坐在病床上,强忍着吐的冲动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食物,为了让心脏更健康,她必须尽量多吃点东西,这样,她才能放心的离开。她是姐姐,姐姐要保护弟弟,她怎么忍心让他死去,自己得了厌食症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她要把心脏换给他让他好好的活着。
候车室有一个系着红色围巾的少年,脚边放了一个白色的行李箱,他手上捏着两张开往温暖城市的火车票。墙壁上圆钟的时针已经转了一圈,她没有来。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跳急速跳动起来,他早应该想到的,她骗了他。他嘴唇骤然发紫,眼前一黑,嘴角流出粉色的泡沫。手里的两张火车票随着风相互追逐着向南方飘去。
北方终于还是飘起了大雪,这座城市永远都是寒冷的,离开的旅客都会去温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