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意微醺,正是午睡的好时间。
院子里清风徐徐,莺语婉转,窗上系着的风铃也跟着叮当作响,声音如玉珠落盘,和着鸟鸣,清脆浅淡。
偏偏我午睡时听不得一点声音,在席子上翻来覆去一直睡不安稳,并且噩梦连连。
“阿圆,我帮你把这些个嘴碎的画眉赶走可好?”
窗外的古桃树枝繁叶茂,初春时节,枝上数花轻拆,新叶与桃红星星点点,错落有致,占尽了春风。
树上除了那些画眉鸟,还有一位白衣男子。
那男子撑一把玉骨伞坐在桃树枝上,身着长袍广袖,手中的伞压的很低,伞檐遮住了一半的脸,只露出浅淡的薄唇与素白的下巴。
“好。”
我出声应他,却忽而从梦中醒来。
揉揉眼睛再看向窗外,只有孤零零的瘦枝树影,见不得半点鲜艳的色彩。
“姑娘,你又做噩梦了?”
床边的少女一脸关切,怎么看都不像个劫匪。
我从皇城离开的路上被劫,关在此处已经数日有余。劫我的不是人,是妖,除了眼前这个少女,还有一位男妖,简直是个地痞流氓。
“人生既然无常,睡觉也不会安稳,自然要做噩梦。”我挑眉,欺她性善。
“姑娘,”少女立即满脸愁容,“主人未曾伤你半分,不过是图你一把玉骨伞。若是姑娘你愿意,主人愿意用金山银山来换。”
“可惜了,”我不禁轻笑,“我视玉骨伞如生命,怕是没命去享你主人的金山银山。”
“那赶巧儿,小爷我就是拿玉骨伞去换一条命。”
地痞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依旧那么无赖。
(二)
“这丫头怎么总爱待在院子里啊?”
谷雨坐在墙头,看着在院子里晒暖的小丫头。
他知道人间的礼数繁琐又奇怪,可是她却从未踏出过院门,更是奇怪。
小丫头穿着粉袄,模样精巧可爱。她闻声抬头,小脸仰着,红扑扑的,甚是可爱。
“我没有地方去啦。”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稚气满满,惊的谷雨一头栽下院墙。
他是半吊子的妖怪,本不应该被人类感知的。
“啊,你是摔了吗?痛吗?小芽帮你吹吹。”小丫头寻着声音跑过来,摸到谷雨就朝他吹气,一点也不怕生。
第一次碰到人类,谷雨原本不痛的,却感觉被小丫头摸过的地方有些刺痛了。
“可以去朋友家啊,饮酒作乐,有什么不好?”
“小芽没有朋友,小芽有好多姐姐,姐姐很疼我的,还有哥哥,哥哥也很疼我。只是姐姐们都走了,哥哥也生病了,他们不能陪小芽玩……”
谷雨耐着性子听完小丫头的碎碎念,末了,揉揉她的额发。
“小丫头,小爷我做你的朋友,以后来陪你玩。”
“今天不行吗?我给你讲故事。”
“今天小爷有事,明日再来。”
“好,拉钩。”小丫头摸着他的手,找到小指,用自己的小指扣上。
“这是什么鬼?”谷雨无奈的笑出声,“某种契约吗?小爷我说话一言九鼎,说来就一定会来。”
“小芽相信你的。”小丫头说着就笑起来,眼眸很是光亮。
后来谷雨一直在悔恨,恨自己怎么就辜负了那样明亮的眸光。
(三)
谷雨想起这个约定的时候,人世间已不知过了几多年。
那时长兄唐朝已经做了狐君,他唐谷雨却还是只半吊子的狐妖。
“去一方领地吧,娶一位贤妻,安稳一生,不要卷入狐族的纷争。”长兄拿烟斗敲他的脑袋,还像小时候那样教训他。
或许是被长兄的烟斗敲灵光了,不知怎的,谷雨忽然想起还曾有个能感知他的小丫头,弯着小眉小眼在记忆里笑甚是可爱。
“小芽相信你的。”
谷雨缓缓眨了一下眼。
对他来说,人类的一生其实也就如一眨眼般短暂。
他到过去常去的小院子,去找那个小丫头。
可那里哪还有什么小丫头?
人的一生太短暂了,如同白驹过隙,顷刻之间就被时光改变了容颜。
院子里是许家六小姐,被皇帝亲自许给左将军,三月后便要出嫁了。
“你会想嫁给他吗?”
许芽正要剪落灯花,听到身后传来说话声。
“啊,是你啊。”她转过身,缓缓勾起唇,微笑的表情在谷雨看来就像是放慢了许久,让他想起春天花开的样子。
“真好啊,我终于等到你了。”
“可我……明明负约了,不是吗?”谷雨感觉全身都不自在,就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样,“你明明只是人类不是吗?为什么要用短暂的生命期待妖物的归来呢?”
“那时你说你会回来,”许芽笑的狡黠又可爱,露出两个精巧的小虎牙,“我相信你的。”
“这世间,和我流着相同血脉的人都不信我,却只有你一人说信我。”
“妖怪也会被困扰吗?”
“这世间生灵皆是如此。”
“你刚才问我愿不愿意,我愿意嫁给左将军。”许芽抿唇,面色染上凄然,“我哥哥生前最敬仰的便是左将军,嫁给左将军是我的福分。”
谷雨哑然失笑,“丫头,但愿你不要后悔。”
“我只后悔现在我不是小丫头,不能和你玩耍,履行当初的约定。”
“那便换个约定,小丫头,”谷雨低头吻上她的眼睛,闭着眼很是虔诚。
“小爷我虽没什么本事,但是就算拼上性命,也定会护你一生平安。”
“我相信你的。”
(四)
“她现在有生命之忧,而你这把玉骨伞可以救她性命。”唐谷雨握着我的手腕,双目狠狠剜着我,“你最好现在就自愿把玉骨伞给我,不然小爷我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呵。”我忍不住嗤笑,挣开他的狐狸爪,挑眉笑他:“你这故事编的真蹩脚,又臭又长,一点也不能打动人。”
他忽然愣住了,比想象中的还要无趣。
“许芽已经死了。”我提醒他。
他眨了一下眼,泪就滴落了一地。
这个故事,其实很好讲。
妖狐唐谷雨爱上了人类许芽,每日都去她的院墙上蹲着,想着什么时候能被她看上一眼。
可他是只半吊子狐妖,遇到许芽前只知打架不知修习,遇上许芽后每天都去人家院墙上蹲着,直接荒废了修习大业,一直都不能被人类看见。
许芽看不见他,可他一蹲就是十年。
十年如一梦,对于唐谷雨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可这一个弹指挥去,许芽就要出嫁了。
新郎是护国左将军,年纪可以做她叔叔。
许芽虽如她的几个姐姐般美丽,但因生来无影,被视作不祥之女,成了一个恶心的礼物,被皇上送到将军府上。
唐谷雨看她挣扎着被塞进厚重的喜服里,又被塞进大红的轿子里,手臂在挣扎中被抓破,唇被自己咬出血。
他感到胸口那里似乎被人刺穿了,火辣辣的,灼烧般的疼痛从伤口那里喷薄而出。
他一动不动的站着,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
他是狐,她是人。
他爱上她,却只能看着她慢慢长大,看着她一身嫁衣如火成为别人的妻子,看着她经历人生坎坷与无常。
最后,再看着她穿上一身白衣,入土为安。
“我的故事,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可真真假假,都是我所期望的模样。”
唐谷雨闭上双眼,说话时再没了无赖模样。
“我想起约定时去看她,却已经错过了她能看见我的时光。”
不过是一年而已,不过是晚去了一年。
他却从此消失在她的人生里,一辈子都不得相见。
(五)
二月十八,那日有雪。
左将军被诬陷叛乱,满门抄斩,鲜血染红了一地的白雪。
许芽着一身白衣在将军的头颅前自尽,连带着腹中的孩子死在将军府的大院中。
唐谷雨灌了许多酒,故意错过了她的死期。
那日他最疼爱的幺妹在他乡死无全尸,唐氏妖狐举族悲痛,他却一时忘了怎样去感到悲哀。
“小芽相信你的。”
他轻笑,如梗在怀。
“我相信你的。”
眨眼间,泪如雨下。
不是忘了怎么悲伤,而是怕感到悲伤,因为只要一开始,就会灭顶而来。
“我只是想借你这把玉骨伞一用,让我去黄泉送她最后一程,”唐谷雨说话时已经有些恍惚了,似乎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让少女退下,缓缓开口:“她生时无影庇护,死后亦无影引路,唯有我做她的影子,送她去彼岸。”
“送人总是要归来。”我握紧玉骨伞,生怕他下一秒就抢去,“可是……”
黄泉之路,忘川之河,只有去路,未有归途。
“我本想留下一个好故事让你绘在百妖图上,可惜废了那么多功夫也不能如愿。”唐谷雨缓缓闭上眼,又抬起眼帘。他是狐妖,眉眼狭长,生得一副好姿色。
只可惜是个情种。
我微微颔首,双手奉上玉骨伞。
他撑开伞,张着嘴大笑,眼泪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很是难看,可惜了一张俊脸。
后来我画他那张脸,怎么都画不出当时他又哭又笑大喜大悲的样子。
正头疼时,忘川捧着玉骨伞而来。
他看着我,一脸玩味。
“其实许芽一直都能看见唐家的五小子。”他轻轻把玉骨伞放在我手上,帮我在百妖图上绘上两笔,“只是她以为自身不祥,怕误了他。”
也怪,我怎么也画不出的神情,他寥寥数笔就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