栋梁个子中等,身材有着中年男人特有的样子,留着郭富城头,脸很肥,却也透着股壮实劲。
栋梁总是穿一件红白格子衬衫,外面套一件藏蓝色无袖毛衣,下面是一条磨得有些发白的灰色西装裤,从后面看像坐了一屁股石灰。
他经常站在自家破旧的木头门前,还是那身打扮,只是头发又显得油亮的多,看起来像个知识分子。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巷子里面玩耍的小孩子,嘴里嚼着颗皱巴巴的黄苹果,眼神有时显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目光拉得很远,好像想竭力的看到些什么,却也只是在这样的天气站在自家门前,嚼着个邹巴巴的黄苹果。
栋梁小时候是个聪明孩子,喜欢读书,能和村里那个博学的老头儿聊天,老头说栋梁人如其名,是个能成为栋梁人。慢慢的这句话传遍了我们整个巷子,大家提起栋梁都会说上一句:“这是个能成材的孩子。”
巷口有座小桥,叫清前桥。那时候清前桥的水还很清,夏天刚擦边,很多大人小孩就聚在桥边,摆几张小桌子,大人钓虾打牌,小孩游泳钓小鱼。那时,栋梁经常慢悠悠地踱到清前桥,和大人们打打招呼,逗逗小孩子,手背到身后,微微抬起下颚,眼睛也是那样眯着,偶尔背首诗音调拉的长长的,常被钓小鱼的孩子打上一竹竿。
大人们则停下手上的事情,扭头朝那群孩子骂一声小崽子,然后给栋梁一张小板凳说道:“还是咱栋梁有文化,又背诗呐。”栋梁微微一笑,显得和那个那个博学老头一模一样,摇摇那颗大大的脑袋,说上一句,讲了你们也不会懂。
栋梁有两个偶像,第一个就是毛主席,小时候他经常跪在板凳上,跟着墙上大喇叭唱《北京的金山上》。
栋梁只念到初中便下学了,他还是从前的栋梁,喜欢看书,喜欢找巷子里那个博学的老头聊天,但又不似从前的栋梁,因为他又多了一个爱好——唱歌。不知道他从哪弄来一个破破烂烂的随身听,买了十几盘磁带,将声音开到最大,仿佛整条巷子也变得活了起来。栋梁的第二个偶像是朴树。
几乎每天都能从巷子里面听到栋梁沙哑的声音:
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
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
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有一天战火烧到了家乡,
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
心上人你不要为我担心,
等着我回来在那片白桦林...再接下来便是栋梁妈妈的骂声:“嚎什么!关上!”
幼时的我沉默寡言,是个有些早熟的孩子。那时候的小孩喜欢成群抱团,我的周围邻居家又都是男孩子,我融入不进,也不想融入他们的圈子。
栋梁是我唯一的朋友。
栋梁有很多书。那时我自然看不懂,但是喜欢看小人书和连环画,一到下午放学我就跑到栋梁家津津有味的看,栋梁的妈妈是个斜眼女人,有着尖利的嗓子,街坊多年,还是对人十分寡淡,但栋梁不是这样。
栋梁家在我家对面,坐在我家的门口就能看到栋梁房间的窗户,每次借书还书我都偷偷把书塞到衣服里面,瞒过妈妈,再悄悄跑到栋梁的窗户后面小声地喊:“栋梁!栋梁!”,如果恰逢他妈妈不在家,看书看得累了,栋梁就给我讲毛主席的故事,讲朴树又出了什么新歌,偶尔会唱上几句,但还是《北京的金山上》唱得最好听。
有一天栋梁问我什么是自由,这可难倒了我,我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栋梁关掉随身听,叹一口气,说:“自由是什么,远方又在哪里?”
栋梁开始整天把自己关起来,我也渐渐的认识了新的玩伴,很少去看书。小孩子的思想不就是这样,有玩的伙伴,就无忧无虑的以为是永远。在后来栋梁消失了一段时间,在后来就知道他得了抑郁症……没过多久听说朴树也得了抑郁症。
栋梁再也不是以前的栋梁,他变得傻傻的,村里开始有人喊他:憨栋梁!憨栋梁!栋梁结婚的那天我九岁,上四年级。
栋梁家里给他盖了新的房子,用他妈妈的话说,很是漂亮敞亮,很是抓面子的房子。我家的后面是个养鱼池,养鱼池把巷子分成两半,从池塘往南,是家前,我家和栋梁以前的家都在家前,池塘往北,是家后,栋梁的新房子就在家后。虽然只是一个池塘,但对于小时候的我,从家前到家后的距离不亚于从我家到学校的距离。
栋梁的婚礼办得很热闹,或许是因为栋梁是家中长子,也或许是因为栋梁的妈妈想让别人知道栋梁并不傻,又或许仅仅是想对得起那栋大房子。
婚礼在家后办,酒席却是在家前办的。我想去看看栋梁的新娘子,我甚至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准备,但是因为家里有栋梁家摆的酒席,妈妈不让我出去。
那时候家家户户的垃圾喜欢往池塘的河沿上倒,河沿上有一圈的杨树,人们在正对着路口的两棵树中间堆出一个不高不矮的垃圾堆。我忘了那天是晴天还是阴天,只记得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我扶着树晃晃悠悠地爬上了垃圾堆,站在上面往家后看。我学着栋梁,眯着眼睛把目光放得很远,做出同样意味深长的样子。绿色的浮萍满满的铺了一整个池塘,我甚至看不清池水的颜色,这让我觉得喘不过气。没有风,没有雨,杨树的叶子却一直微微的晃动。我的身后,栋梁的弟弟点燃了挑得长长的鞭炮,一瞬间噼里啪啦的巨响传来,我马上抱紧了旁边一直扶着的那棵树,叶子晃得更厉害了。我突然觉得很难过,我要失去我的朋友了,我唯一的朋友。
三个月后,栋梁又回来了。他在那个漂亮的大房子里面等他回门妻子,等了三个月都没有等到。人们都说,憨栋梁被骗婚了。
栋梁回来的那天我很高兴,吃完晚饭便偷偷去敲栋梁的窗户。
“栋梁!栋梁!”
“吱嘎——”窗户慢慢打开,发出难听的声音,铁锈簌簌地掉了下来,落了我一脸。“有事吗?”栋梁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从房间里面传来,我透过破了洞的绿色纱窗往里面看,昏黄的灯光下,栋梁的脸忽明忽暗。
“啊?”我抹了抹脸上的铁锈,“你……你回来了啊……我把上次借你的《小公子》还给你。”
栋梁把纱窗也打开,把书接了过去:“还想看什么?”
“不了,我最近要考试”说完我便跑开了。
栋梁好像变了,他瘦了,还有一些不一样了,那是我说不上来的东西。
栋梁的妈妈开始没日没夜的哭,她给每个去她家串门的人看栋梁的结婚视频,一边看一边讲:“这是我们的厨房,很大很敞亮,这是厕所,里面贴满了瓷砖……”
栋梁不再没事就看书唱歌,只偶尔看看娱乐杂志,他的《影视潮流》和一些不知名的网络小说渐渐把以前的书埋了起来。
他开始跟他的爸爸在工地做建筑工人,一天三十块钱。据说有一年八月十五,他在工地捡了一百块钱,然后蹲在工地喊了好久,把钱还给了失主。回到家里栋梁的爸爸气得给了他一巴掌,从那时候开始所有人都喊他憨栋梁。
听人说他又相了很多次亲,那些女的条件都不太好,他总是看不上。
后来我上了高中,很久才回家一次,我慢慢有了很多朋友,偶尔回家一次,看到栋梁都只是笑着规规矩矩的喊声叔叔。
又过了两年,栋梁的弟弟结婚了,那个房子成了他弟弟的婚房,栋梁的妈妈也不再哭了,像是找回了丢掉的面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像当初大家都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那样,巷子里面流传着一切或真或假的能证明栋梁是个傻子的故事。据说他从来不在家里上厕所,而是去县城里面最大的超市的厕所里上,他跟别人说那里的厕所用着比较舒服。据说他两天要喝一桶水,而且必须是矿泉水。据说他现在还是想娶明星,别人介绍的女人他根本看不上。
据说……
寒假期间他跟着他的弟弟批发饮料零食给超市,某天傍晚我从他家门口路过,他刚刚卸好货倚在门框上,零下十几度的天气,他只穿了一件毛衣,却还热得满头大汗。他看到我问:“阿呀!现在在哪里读书?”
“黄山”我笑了笑说。
“黄山是个好地方啊,山清水秀,胡适就是那里的,想当年李白还题了诗……”说着他又把手背在了身后,微微地笑了起来。我那时才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栋梁的样子都没怎么变,除了脸上多了一些细纹,身材,头型都还是一样,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扔给我一本《故事会》,让我看完还给他。
“栋梁!洗碗!”栋梁妈妈的声音从厨房里面传来。
“来了。”他弹了弹身上的灰,转身进门, “要好好学习啊。”木制的大门缓缓地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好。”
天气真冷,我把下巴埋进围巾里,往家里走。那圈杨树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棵都没有了,北风呼啸,养鱼池被吹了一层厚厚的漆黑的冰,再也起不了一丝波澜,再往前看,家后依然灯火通明。